庄飚：我的父亲庄则栋

至简

【庄彪】最近落幕的巴黎奥运会里，国乒横扫奥运会乒乓球全套金牌，斩获五连冠，再现王者之风。 作为当之无愧的“国球”，乒乓球自走向世界以来，一直保持着凯歌高奏的势头。六十五年间，一位又一位乒乓名将走上赛场拼杀，为祖国捧回荣耀。属于乒乓球的夜空里，永远都是群星闪耀。 这其中，最璀璨，也是最具传奇性的，当属“三冠王”庄则栋。 庄则栋主要活跃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的中国乒坛群英荟萃，高手云集，庄则栋在一众天才中脱颖而出，连续三次拿下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冠军，创造了震惊世界的神话。 除了在赛场上冲锋陷阵之外，庄则栋还与“乒乓外交”这个名词紧密相连，是推动中美“乒乓外交”的关键人物。 那么，庄则栋的人生都有哪些传奇故事呢？今天，我们就从庄则栋儿子庄飚的讲述里，走近这位曾经的乒坛巨星，以及他的乒乓人生…… 庄则栋的彪悍夺冠生涯 庄飚，原名庄彪，因和101撞了一个“彪”字，遂将其改为“飙”。 提起父亲庄则栋，庄飚的神情隐含着骄傲。他借用了庄则栋第二任妻子——佐佐木敦子的评价语，来总结父亲的人生：辉煌壮丽。 庄飚出生的时候，庄则栋已经在乒坛扬名，享誉全世界。他听妈妈鲍蕙荞说，父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展露了打乒乓球的天赋，在夺冠的路上，父亲也是一步一步苦过来的。 年幼的庄则栋生活在一个不愁吃穿的殷实之家，但他身体不太好。为了提高身体素质，庄则栋从3岁起就在父亲的带领下学习武术。直到六年后，他才拿起乒乓球拍。 因练习过武术，所以庄则栋的打法有一股强势的味道。再加上他性格耿直，搞不来那些弯弯绕绕，往往一上场就先下手为强，先把别人打一顿，夺得先机再说。 庄则栋这套独特的打法，被人称为“直板两面攻打法”。 这种打法强调用直板正面来进攻反手位的来球。坦白说，它不太符合人体结构原理，且对球手的手臂力量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毕竟，如果你的手腕和手臂发不上力，就难以反转下压，准确率也不会太高。 但是别忘了，庄则栋是学过武术的。他的底盘和发力都非常稳，手腕和手指的力量也远远超过一般人，能做到反手击球时不搓不推挡，正手攻击时更是威力强大，气势无匹，让对手吃尽苦头。 而且，除了拥有惊人的力量之外，庄则栋的耐力也是一等一的。就国家队身体训练的一万米跑项目，他次次拿第一。 有实力傍身，庄则栋打球就一句话：不搞那些虚的，正面刚。霸道，彪悍，且强得不讲道理。也因此，有人形容庄则栋的打法是“猛虎下山”型，庄则栋也得了个“小老虎”的称号。 当时，中国乒坛流行的是“削球”打法，庄则栋这套“猛虎下山”一出，就横扫全场，让他的对手输得怀疑人生：乒乓球还能这样打？这不科学！ 科不科学，庄则栋用实力说话。1955年，他在北京市少年乒乓球赛上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冠军。此后，他走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赛场，以黑马之姿大杀四方，屡战屡胜。 连续三届，庄则栋都为中国捧回了乒乓球界的最高荣誉——斯韦思林杯。随之而来的，是三次在男子单打决赛中封王的辉煌战绩。“三冠王”的称号，果真名不虚传。 需要指出的是，庄则栋身上“乒坛多金王”、“男乒多金王”等荣誉，直到九十年代末才被邓亚萍和刘国梁改写。而他在国家队里创造的一百多场连胜纪录，至今都无人打破。 要知道，以前可不比现在。如今的中国国力强大，已经不需要用体育来证明自己。但在六七十年代，中国各方面都很弱。就体育这一块儿，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 除了乒乓球和国际乒联之外，其他的国际体育组织都不承认中国这个国家。 在这种情况下，庄则栋打出的战绩就尤为重要。他捧回的不止有一份荣耀，还有一份国家自信，一份民族自尊。这也就是为什么，庄则栋去世之后，万科集团董事局主席会在悼念微博中，称庄则栋为“民族骄傲”。 就连伟大领袖毛主席，都曾亲切地称庄则栋为“小祖宗”。由此可见，在那个困难的年代，庄则栋为国家挣回了多大的脸面。 事业一帆风顺，攀至顶峰，爱情也悄然而至。1967年，庄则栋和著名钢琴家鲍蕙荞结为连理。婚后，两人生下了长子庄飚。 庄飚并没有继承到父亲对乒乓球的喜爱和天赋。他从小就跟着妈妈学钢琴，后来又加入了ADO乐队，成为崔健的键盘手，对乒乓球兴趣缺缺。 而且，比起父亲拿到的那一串乒坛荣誉，庄飚对父亲推动“乒乓外交”一事更感兴趣，印象也更深刻。 那么，这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乒乓外交”的关键人物 这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故事。 1971年，庄飚三岁。这年四月，庄则栋去日本参加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在中国队离开下榻宾馆，前往训练场馆时，意外发生了。 一位名叫科恩的美国乒乓球运动员，不知道是太急了还是太迷糊了，一脚踏上了中国运动员的专车。 骤然看到一群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科恩也知道自己上错车了。他转身想走，但车已经开动。无奈，他只好站在车门处，背对众人，掩饰无措和慌张。 一车的中国运动员盯着科恩的背影，如坠冰窟。他们可是看到了，科恩的运动服上写着三个字母：USA。 要了老命了，美国的运动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时，中国和美国已经冷战二十多年了，关系非常尴尬。简单地说，就是双方气消了，都想和彼此合作。但是，因长期意识形态的对立，谁都没有把握踏出第一步。相关媒体，各方势力也屏住呼吸，暗中观望。 即便知道中美有建交的可能，但在官方还未表明态度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科恩上来了之后，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紧绷中又透着一丝尴尬。 科恩也知道自己闯祸了。他笔直地站在车门处，动也不敢动，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这一画面，放到现在，都是尴尬的天花板级别。 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中，庄则栋动了。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杭州织锦风景画，从大巴的最后一排往前走，一直走到科恩的身边。 “你好，欢迎你坐我们的车去体育馆。”庄则栋通过翻译，朝科恩问好。 科恩站在那里快要尴尬死了，庄则栋的到来，解救他于水火之中。他非常感激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和庄则栋聊了起来。 当然，两人也没啥好聊的。庄则栋搜肠刮肚地说了一些场面话，还将杭州织锦送了出去，表达中国运动员和美国运动员的友谊。虽然中美两国现在正冷战，但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是好朋友。 其他运动员听着庄则栋“大逆不道”的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在外面比赛，可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事关国家形象，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要遵守规定，稍有偏差就是违反外事纪律，葬送所有前途。 更何况，在中美关系即将发生变化的特殊时刻，他们要越低调越好，尽量不和美国有牵扯。庄则栋居然主动站队，不要命了？ 再往深了想，国家队在国外就代表国家，庄则栋和美国运动员友好交流，传递出的信号那不就是中国和美国要冰释前嫌了？ 天啦，简直不敢想，庄则栋要完蛋了！ 庄则栋不知道队友在为他的命运担忧。他之所以帮助科恩，当然不是脑子一热，而是他想到了周总理说过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以及，毛主席也说过，我们要寄大希望于美国人民。 所以，看到无措的科恩时，他贴心地替科恩解了围，还送上礼物表示友好。 科恩感激地接过杭州织锦，真心实意地祝福道：“中国乒乓球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乒乓球队，祝你们继续取得好成绩！” 至此，一场简短的交流落下帷幕，历史的车轮，也在此时悄然转动。 大巴车开到体育馆时，在此蹲守许久的媒体记者，猝不及防地看到科恩从中国运动员专车上下来，全都沸腾了。 “咔咔咔”，快门声接连响起。万众瞩目之下，庄则栋走到科恩身边，友好地和他握手。 这一画面被镜头定格，当天就上了日本媒体的各大头条。几乎每一篇报道，都有“中美接近”的标签。 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中央就接到了消息。毛主席和周总理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既然是乒乓球结缘，不如就用乒乓球破冰吧。用一颗小球，撬动中美建交的大球。 很快，相关部门就在毛主席的指示下，对美国乒乓球队发出邀请。 美国队的副团长哈里森强忍激动，立马致电美国驻日本大使馆报告此事，并要求消掉护照上会引起纠纷的“大陆中国”这四个字。 不巧，美国驻日大使不在，只有值班秘书在上班。秘书深知此事重大，越级上报了白宫，得到尼克松总统肯定的答复。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美国队访华，中国队访美，中国和美国从乒乓球队的友好交流，很快发展到各方面的密切合作。横亘在中美之间的坚冰，也被小小的乒乓球一击，哗啦一声，破碎了。 中美关系破冰，踏出第一步的庄则栋也成为了“乒乓外交”的关键人物。从这之后，他的人生之路走得更加顺利，当然也更忙了。 这对年幼的庄飚而言，其实算不上好事。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母亲生第二个孩子时，父亲也只是匆忙地看了一眼，就去接待外宾了。 1976年，唐山发生大地震，北京也受到了影响。那段时间，鲍蕙荞在王府井大街的红绿灯下搭了一个地震棚，带着两个孩子和三个七旬上下的老人艰难地生活了两个月。期间，庄则栋没有来过一次。 所以，在小庄飚的心里，父亲其实是很陌生的。后来，庄则栋卷入政治斗争，受到牵连，和鲍蕙荞离婚，庄飚能享受父爱的机会，就更少了。 不过，虽然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少，但庄飚明白，父亲是一个英雄。 长大成人后，庄飚对父亲看得更透了，比起小时候也更愿意亲近他。父子二人经常交流感情，至于交流方式，你一定想不到：下围棋。 晚年的庄则栋，虽然被那场长达十年的风暴摧残得孑然一身，满身伤痛，却有幸得到了一位日本女子——佐佐木敦子的陪伴。 在她的悉心照顾下，庄则栋又变成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小老虎”。霸气犹存的他，经常气势汹汹地在棋盘上和儿子厮杀，不打赢就不罢手。 对此，庄飚颇为无奈。他爸下棋的风格和打乒乓球一模一样，棋子还没摆开呢，就开始杀起来了。 有一次，父子二人对弈，第一局，庄飚赢了。 庄则栋脸色不忿，猛地一拍桌子：再来一局！ 结果，第二盘棋，庄飚又赢了。庄则栋不服气，又开了一盘。没走几步，佐佐木敦子的弟弟来了，吃饭时间也快到了。 庄飚干饭心切，拿捏了父亲要赢的心理，故意输给他，放水放了一个太平洋。 岂料，庄则栋不干了。他不悦地教训庄飚：“你要好好下，胡下可不行！” 庄飚的肚子已经开始唱起空城计了。他无奈地说：“我们吃饭去吧。” 庄则栋闻言，眼睛一瞪，眉毛一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我还输着呢，再来！” 庄飚面无表情，又故意输给了庄则栋。 庄则栋知道儿子给他放水，有胜之不武的感觉，遂再开一盘。等父子俩下完第五盘棋，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在饿肚子的情况下，被拉着下了整整四个小时围棋，庄飚暗中发誓，再也不和父亲下棋了。倒是庄则栋，事后复盘，觉得自己有点菜，就老老实实地找到儿子，大方承认：“你下得比我好。” “小老虎”庄则栋，到了晚年，历经风雨，归来依然是坦坦荡荡的大丈夫。 据庄飚说，除了在下棋和打球这方面有极强的好胜心之外，庄则栋在其他地方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打不了球了，他就写书，开公司，在全国各地演讲、参加公益活动，为祖国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光和热。 他曾参加的“乒乓外交”相关活动，在东南亚，乃至全世界各地，都赢得了热烈的反响。毕竟他只要往那儿一站，就是中国乒乓的金字招牌。 庄则栋生命中的最后五年，是在和癌症抗争中度过的。六七十岁的他即便癌症晚期，也依然笑呵呵地，挺过了二十多次手术和二十多次化疗。期间，他还拖着孱弱的病体，完成了他的第四本著作——《祖国在我心中》。 可以说，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庄则栋都没有愧对于他的铮铮铁骨。 2013年2月10日，春节的钟声敲响，中国大地的天幕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烟花。 在这个万家团圆，阖家欢乐的除夕夜里，庄则栋永远地离开了。 庄飚跪伏在病床前，泣不成声。良久，他扯过雪白的床单，盖住父亲憔悴的病容。从这之后，他没有爸爸了，也再也没有人缠着他，下一盘又一盘棋。 庄飚强忍悲痛，默默地操持着父亲的后事。在北京的三九寒天里，他接送了一批又一批来吊唁父亲的人。 “他的人生，这一辈子‘辉煌壮丽’，肯定不辜负这四个字。”庄飚说。 即便父子二人相处的时间不多，庄则栋依然是庄飚的骄傲，也是所有中国人的骄傲。 如今，庄则栋已经离开了十一年。他不在江湖，江湖一直有他的传说。 作为中国体育史上绕不开的丰碑，庄则栋的精神将激励后人攀登高峰，永远向前，永远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