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红楼梦》赏读之五)

孙秋克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引言】</b></p><p class="ql-block">本文解析贾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等所谓奇谈怪论; 红学家俞平伯说“《红楼梦》是一个梦魇”;林黛玉对爱的祈祷为何远远多于欢悦。以黛玉为首的女儿命运和爱情悲剧,是《红楼梦》为我们呈现的当时社会生活真相。还是这句话:《红楼梦》永远说不完!我们不妨在赏读这部小说时,也品味不同时代、各种各样,甚至是自己的人生。</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贾宝玉有一句话,被贾府内外的人视为奇谈怪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见了便清爽”;“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了便觉浊臭逼人”。又说女儿是无价宝珠。有人因此而把民主思想的帽子戴到宝玉头上,说他如何如何尊重女性。其实在宝玉心里,女儿和女人,是大不一样的:</p><p class="ql-block">第五十九回,春燕道,怪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末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p><p class="ql-block">第七十七回,司棋被周瑞家的等婆子押出大观园,宝玉指着她们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的婆子问:“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凡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便发狠说:“不错!不错!”</p><p class="ql-block">真是奇谈怪论!但进一步品味就会看到,宝玉认为女人可恨,并不是女人的错,而是男人的问题。其实女人并非一概都坏,宝玉显然就很喜欢王熙凤和秦可卿。男人也不是一概都不好,像那些没有封建世俗观念,长得“妩媚风流”的子弟,也同样令宝玉爱慕,如柳湘莲、琪官、秦钟。这里面也有宝玉矛盾性格的表现吧。但看看下面的事情,我们就能领会小说为何写宝玉身为男人,却如此评论男人,甚至连带着骂上了“女人”:</p><p class="ql-block">薛璠进了贾府,小说写道:“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裤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凤姐发现贾琏的风流事而“泼醋”,贾母教训凤姐时用的“馋嘴猫儿”比喻,更可见贾府男人之淫乱,实在是事出有因——是家长暗中允许的:“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指责这种现象最激烈的言词,莫过于柳湘莲的话了,也就是这种认识,活活断送了尤三姐的性命:“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猫儿狗儿也不干净。”这话令宝玉非常尴尬,但宝玉何尝不知这是事实,否则也不会这样讨厌男人。贾赦对鸳鸯的心思,贾珍、贾琏、贾蓉与“二尤”的关系…… 还有焦大骂的乱伦。</p><p class="ql-block">曹雪芹决不是以小孩声口,无谓地区别女儿、女人、男人,而是把他所处的现实社会区分为两个鲜明对立的世界:一个是以青春少女组成的纯洁美好世界,唯贾宝玉是这个世界的核心。这里重真情,宝玉同她们的关系,以黛玉为首,下至晴雯、芳官等,真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另一个世界是以世俗男子为核心的腐朽罪恶的世界,这里是欲的横流。两个对立的世界,各自代表着作者心目中美好和丑恶两种人生境界,表达了作者的赞美和批判。美好者愈美好,美好被毁灭就愈令人觉得惨痛;污浊者愈污浊,污浊占上风就愈令人觉得黑暗。</p><p class="ql-block">诚如鲁迅所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小说中的女儿悲剧固然震撼人心,而“女人”其实也同样可悲可叹,她们全都是“臭男人”的玩物,“二尤”所以姓尤,“尤”者,“尤物”也。且不说“二尤”地位是卑贱的,秦可卿也不太有可能躲过贾珍的淫爪,即便威严如王熙凤,竟然还有贾瑞敢打她的主意,岂非咄咄怪事?其实一点儿也不怪。说到这里,可能已越出贾宝玉的奇谈怪论了,却是这奇谈怪论产生的根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红楼梦》是一个梦魇</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红楼梦》是一个梦魇”,红学家俞平伯这么说。小说家张爱玲有一本书,写她读《红楼梦》的感想,就叫做《红楼梦魇》。他们以“梦魇”来说明这部杰作产生的艺术震撼力,但也可见《红楼梦》这个书名具有丰富的内涵。</p><p class="ql-block"> “红楼”为闺阁,“梦”寓人生悲剧:世事一场幻梦。合起来,“红楼梦”是封建夕照下一曲青年女性(主要是少女)的悲歌。那么多如花的生命,没有谁逃出了这出悲剧的天罗地网!数百年来的读者,在翻开这部旷世杰作时,会看到封建末世那轮如血残阳的余光,和着众多处于不同阶层、不同境况的少女之泪,留下一抹凄厉的色彩。“梦魇”,或许也可以从这个方面来理解。</p><p class="ql-block">《红楼梦》曾名《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皆以小说中某一事物为题。这是古代小说戏曲通常的命名方式,曹雪芹在小说第一回就说到这些命名。程高本题名《红楼梦》,感觉反倒有些现代。后四十回问题很多,我个人感觉虽然不是一无可取,但与前八十回相差甚远,在这里不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书名题得不错,较为准确地概括了全书的主要内涵,仅仅根据前八十回中作者的明确话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个名称并不违背曹翁的原意。</p><p class="ql-block">我先从外部列举“红”在古诗词中的广泛语义——它主要指与女性相关的事儿:</p><p class="ql-block">红妆,指女子的盛装。南北朝民歌《木兰诗》:“当户理红妆。”</p><p class="ql-block">红袖,女子代称。温庭筠《河传》:“红袖摇曳随风舞。”</p><p class="ql-block">红泪,由红烛引申为女子的眼泪。李郢《为妻作生日寄意》:“绿窗红泪冷涓涓。”</p><p class="ql-block">红楼,指女子的闺房。韦庄《长安春》:“长安春色春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p><p class="ql-block">红粉,由女性化妆品引申为女子的代称。欧阳修《蝶恋花》:“红粉佳人翻丽唱。”</p><p class="ql-block">红颜,女子代称。吴伟业《圆圆曲》:“冲冠一怒为红颜。”</p><p class="ql-block">下面我们从曹雪芹自己的话来看《红楼梦》的书名:</p><p class="ql-block">第一回有“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观其事迹原委”等语,又有“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之说。</p><p class="ql-block">最直接的证据当然是第五回了。这一回有隐射众女子悲剧命运的《红楼梦十二曲》。这个组曲的“引子”道:“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金”“玉”分别指“十二钗”的领袖薛、林二人,我认为也关连了作为“情榜之首”的宝玉,《枉凝眉》一曲可以为证。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将茶称为“千红一窟(哭)”,将酒称为“万艳同杯(悲)”。太虚幻境中有“孽海情天”的横批,又有“薄命司”存放了“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即金陵十二钗正、副、又副册,此为脂砚斋原见之“警幻情榜”。</p><p class="ql-block">所以,《红楼梦》的书名虽不是曹雪芹所命,但在小说中已是呼之欲出。程高本以此题名,是这部小说诸多名称中最为贴切而典雅的一个。</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三、爱的祈祷</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红楼梦》的爱情描写超越了时代,但脱不尽局限。而这,正是现实主义文学经典的特点。爱情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然而在封建时代的现实生活中却不能张扬。现实的阻力越严重,精神的追求就越强烈。这就是爱情主题即便在封建礼教压制最为严重的时期,也依然活跃的原因。</p><p class="ql-block">《诗经》的“十五国风”,无疑是古代最自由的爱情歌唱。“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些都为人熟知。此后名篇迭出,然而自由不再,往往变成爱的祈祷,并且多是女性的祈祷。如:</p><p class="ql-block"> 汉代民歌《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夏雨雪,冬雷震震,天地合,乃敢与君绝!”</p><p class="ql-block"> 宋代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p><p class="ql-block">明代民歌[挂枝儿]中的《泥人》: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捻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p><p class="ql-block">还有《分离》: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p><p class="ql-block"> 以上不过略举几例,然而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爱的祈祷其实远远多于爱的欢悦。《红楼梦》又何尝不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红楼梦》也如《西厢记》《牡丹亭》的后花园一样,提供了一个大观园,来解决在现实中爱情没有发展环境这一矛盾,但它更写出了大观园与整个社会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表现出更为丰厚的时代内涵。第三十二回,是宝黛二人真正心心相印的开始。但除去外部因素不论,作者也并没有让他们的爱情在二人之间一帆风顺地发展下去。因为爱情既被视为“丑祸”,他们之间就不可能有明白无误的真情倾诉:宝玉对爱情的两次告白,一次是以午觉梦呓落在宝钗耳中,一次是错把袭人当黛玉脱口而出。</p><p class="ql-block">这是极具深义的写法。心心相印与疑虑猜忌反复纠缠,这样的痛苦,根本问题不是林黛玉的“小心眼儿”,而是整个环境太无奈。分明内心刻骨铭心地相爱,恋爱的对象却咫尺天涯,甚至两个丫头能说的话,宝黛相互之间竟不能说。最细腻的描写在第二十九回:二人皆将真心真情隐瞒起来,用假意试探,导致了一场大吵大闹。而袭人可以劝宝玉体谅黛玉的心,紫鹃也可以劝黛玉体谅宝玉的心,致使宝黛二人,均觉对方竟不如丫环能够体贴自己。这简直是从何说起!</p><p class="ql-block">《红楼梦》追求的爱情以知己之感为前提,但即使一桩桩、一件件都“发乎情,止乎礼义”,也不能尽情倾诉:黛玉除了在一个个无眠的长夜祈祷,一千次一万次无望地祈祷,又能怎样?爱情意识是现代的,表现和环境却完全是黑暗的,所以“宝黛”的旷世爱情,既是历史的局限,也是对历史的超越!</p> <p class="ql-block">“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所以特别容易毁灭;女儿又是“无价宝珠”,所以特别容易破碎;她们的美好心愿,所以只能是短暂一生的祈祷——这就是《红楼梦》为我们呈现的时代真相!</p> <p class="ql-block">【注】本文图片来自戴敦邦先生绘《红楼梦》,谢谢先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