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铁窗外面的天空是蓝色的。这是一种像蓝宝石一样晶莹透明的蓝色。这是一种像滤光镜一样滤过阳光的蓝色。这是一种像大海一样呼唤生命的蓝色。生命从蓝色中产生。它也将归于蓝色吗?蓝得像天空一样吗?蓝得那么透亮那么清澈吗?蓝得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吗?蓝得那么无穷无尽那么无边无际吗?蓝得那么自由自在那么幸福欢乐吗?再也不会用一扇小小的铁窗来关闭它来切割它了吗?再也不会用一付沉重的镣铐来锁住它来制服它了吗?再也不会用一行冰凉的泪水来折磨它来羞辱它了吗?生命就永远不会再有死亡再有恐惧再有痛苦再有悲哀了吗?生命就永远属于蓝色而蓝色就永远属于生命了吗?铁窗外面的树枝是枯萎的。绿叶已经落尽。因为冬天已经来了。因为冬天是死亡的季节。但死亡真的可以消灭生命吗?生命真的惧怕死亡吗?那棵树枝真的已经枯萎了吗?它真的不会再生出新的绿叶了吗?二零零四年就要结束了。它将在一个冬天结束。它的结束将伴随着一个生命的消失。但是这个生命真的会消失吗?它消失在哪里?是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之中?还是消失在那棵枯萎的树枝上面?如果这个生命不会消失,那么消失的又是什么呢?是二零零四年吗?是在这个故事既将结束的时候悄然而至的那个寒冷的冬天吗?那么二零零四年又是什么呢?它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它是一个生命?还是一个铭记生命的时间?对于身陷死牢的牛银花来说,答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问题。因为她一直在默默地想着这些问题,没有去想答案。因为她想知道的是问题而不是答案。</p><p class="ql-block">郭半农接到了牛银花的判决。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果然是那个他最不愿意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的判决结果:杀人,抢劫,纵火。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立即执行。其实在郭半农接到这个判决的时候,法官已经在监狱里向牛银花当面宣读了这个判决,牛银花也已经在判决书上工工整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字后,狱警把牛银花带到了接见室。因为郭半农已经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这里。</p><p class="ql-block">“半农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p><p class="ql-block">牛银花一见到郭半农就笑着对他说。</p><p class="ql-block">“好消息?”</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吃了一惊。难道牛银花听到的判决和自己看到的判决不一样吗?如果真的不一样,如果法院一时忙乱把自己手中的这份判决书搞错了,那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呀!所以他马上迫不及待地问道:</p><p class="ql-block">“什么好消息?”</p><p class="ql-block">“判决书上把我改成已婚了!”</p><p class="ql-block">牛银花兴高彩烈地说着。</p><p class="ql-block">“哎!”</p><p class="ql-block">郭半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怎么?你难道不为我感到高兴吗?”</p><p class="ql-block">牛银花奇怪地问。</p><p class="ql-block">“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种事情?”</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心疼地埋怨着她。</p><p class="ql-block">“你说什么?”</p><p class="ql-block">牛银花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流了出来。</p><p class="ql-block">“你认为这不重要吗?”</p><p class="ql-block">“重要。我没说不重要。”</p><p class="ql-block">郭半农解释着。</p><p class="ql-block">“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挽救你的生命!”</p><p class="ql-block">“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p><p class="ql-block">牛银花打断了他的话。</p><p class="ql-block">“判决书是合法的证明。判决书上说我是已婚,就证明我和牛金生结婚是合法的,我和牛金生是合法夫妻。所以,判决书就是我的结婚证书,读判决书的法官就是我的结婚证人。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情更让我高兴了。因为我总算合法了!因为我总算有证据了。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合过法,从来就没有过证据。这是我第一次合法。这是我第一次有了证据。你说我能不高兴吗?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我高兴呢?”</p><p class="ql-block">说到这儿,牛银花禁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她把死刑判决书当成了自己的结婚证书!她把死刑宣判人当成了自己的结婚证人!”</p><p class="ql-block">郭半农望着她,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p><p class="ql-block">“难道她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吗?难道她已经在死亡的压力下精神崩溃了吗?可是如果精神正常的话,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这岂不是既可悲又荒唐吗?”</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p><p class="ql-block">牛银花边哭边说。</p><p class="ql-block">“但是我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爱情的胜利。我的爱情胜利了。因为我的爱情合法了。因为我的爱情有证据了。因为法院答应了我的要求。因为国家答应了我的要求。这说明我追求爱情没有追求错。既然没有追求错,付出生命的代价就是值得的。别说死这一次,就是死一百次一千次,我也心甘情愿,我也一点都不后悔。所以你不要以为我疯了,不要以为我在说疯话。我对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我真的希望你能够理解我!”</p><p class="ql-block">郭半农默默地点着头。他终于开始理解牛银花了。她把爱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她把爱情的证据看得比生命的证据更重要。如果两个证据必择其一的话,她宁愿选择爱情的证据而放弃生命的证据。可是,为什么不能把爱情的证据和生命的证据一起送给这个渴望爱情热爱生命的女孩子呢?为什么要逼着她在爱情与生命之间做出如此惨不忍赌的选择呢?是的。我们应当表示感谢。我们甚至应当像她一样感到高兴。因为共和国终于满足了她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因为共和国终于把爱情的证据给了她。可是当她拿到这个证据的时候,却被剥夺了生命的证据。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不把生命的证据也交给她呢?</p><p class="ql-block">“共和国,请你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在心里拼命地呐喊着。</p><p class="ql-block">“半农哥,你怎么不说话了?”</p><p class="ql-block">牛银花在旁边问着他。郭半农抬起头来,看着牛银花的脸。这是一张美丽而又悲哀的脸。这是一张因美丽而又悲哀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种渴望,一种对于祝福的渴望。是的。在死亡面前,她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祝福。因为只有祝福才能给她力量。因为只有祝福才能使她在死亡面前无所畏惧。</p><p class="ql-block">“我为你感到高兴!”</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含着眼泪说。</p><p class="ql-block">“祝贺你和牛金生从现在开始成为合法夫妻。我真的好想参加你们的婚礼。我真的好想在婚礼上对你说:我的好妹妹,我祝你永远幸福快乐!……”</p><p class="ql-block">说到这儿,郭半农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早已变得泣不成声。</p><p class="ql-block">“谢谢你!”</p><p class="ql-block">牛银花一边哭,一边笑。</p><p class="ql-block">“我真的好高兴!你说出了我最想听的话!你真是我的好哥哥!”</p><p class="ql-block">“好了,咱们不说这件事了!”</p><p class="ql-block">郭半农擦去了自己的眼泪。</p><p class="ql-block">“我这次来看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p><p class="ql-block">“什么事情?”</p><p class="ql-block">牛银花问道。</p><p class="ql-block">“判决之后,有十天的上诉时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上诉的事情。”</p><p class="ql-block">说着,郭半农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委托书放在牛银花面前。</p><p class="ql-block">“你在这份委托书上签个字。其他事情你就不用管了。由我去做。需要你的时候我再来找你。”</p><p class="ql-block">牛银花拿起委托书看了一下,又轻轻地放下了。</p><p class="ql-block">“你想怎么上诉呢?”</p><p class="ql-block">她笑着问。</p><p class="ql-block">“我想再找牛银生和田银秀好好谈一下。争取拿到证据!”</p><p class="ql-block">郭半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p><p class="ql-block">“你觉得有把握吗?”</p><p class="ql-block">牛银花又笑着问了一句。</p><p class="ql-block">“当然有把握了!”</p><p class="ql-block">郭半农试图安慰牛银花。</p><p class="ql-block">“因为我觉得只要耐心去做说服工作,还是能够让他们改变立场的。”</p><p class="ql-block">“算了吧!”</p><p class="ql-block">牛银花笑了。</p><p class="ql-block">“你别骗我了。其实你一点把握都没有!”</p><p class="ql-block">“不管有没有把握,都要试一试,总不能就这样放弃吧!”</p><p class="ql-block">郭半农着急地说。</p><p class="ql-block">“半农哥,”</p><p class="ql-block">牛银花惨笑着。</p><p class="ql-block">“放弃吧!其实他们不说有他们的道理。你应当理解他们的苦衷。如果他们说出来,将来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呀?所以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了。既不想连累你,也不想连累他们。”</p><p class="ql-block">“我不能放弃!”</p><p class="ql-block">郭半农激动地说。</p><p class="ql-block">“我是你的哥哥。可是从小到大我没有为你做过一件事情。唯一为你做的这件事情,还没有做好!我真的好恨自己啊!”</p><p class="ql-block">说着,郭半农的眼泪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这不能怪你!”</p><p class="ql-block">牛银花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p><p class="ql-block">“其实你已经尽力了。我真的好感激你。我真的好喜欢有你这样一个哥哥。只是今生今世我没有办法报答你了!请你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原谅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连累!”</p><p class="ql-block">“这不叫连累。”</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对她说。</p><p class="ql-block">“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我们还有一次努力的机会!”</p><p class="ql-block">“不!我不要这个机会了!”</p><p class="ql-block">牛银花拼命地摇着头。</p><p class="ql-block">“我想早点走。我不想让你们跟着我一起受折磨了!”</p><p class="ql-block">“不!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千万不能放弃这个机会!”</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劝着她。</p><p class="ql-block">“我已经放弃了!”</p><p class="ql-block">牛银花对他说。</p><p class="ql-block">“我已经告诉法官:我不上诉了!”</p><p class="ql-block">“什么?”</p><p class="ql-block">郭半农楞住了。</p><p class="ql-block">“这不行,我赶紧去找法官。”</p><p class="ql-block">说着,他站起来就要走。</p><p class="ql-block">“哥哥!”</p><p class="ql-block">牛银花叫住了他。</p><p class="ql-block">“你找到他也没有用。我不会在这份委托书上签字的!”</p><p class="ql-block">说着,牛银花拿起委托书轻轻地撕了起来,很快就撕得粉碎。</p><p class="ql-block">“为什么?”</p><p class="ql-block">郭半农看着牛银花,缓缓地在她面前重新坐了下来。</p><p class="ql-block">“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已经很满足了!”</p><p class="ql-block">牛银花泪眼朦胧地望着另一个方向,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p><p class="ql-block">“其实,人的一生不在乎能活多长时间。活一百年又怎么样?如果像在老家那样活着,我一天都不想活。如果像在北京这样活着,我活一天也感到满足。我从老家到北京有半年多了。我痛痛快快的活了半年。我高高兴兴的活了半年。我结了婚。我有了自己的家。我有了自己的丈夫。我得到了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幸福。我知足了。我真的很知足了。不管我过去受过多少苦,不管我曾经受过多少委屈,全都弥补过来了。我真的一点遗憾都没有了。是时候了。我该走了。打从老家跑出来的那一天,我就没有想多活多少日子。我只想出来看一看,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看看我牛银花这一辈子除了受苦受罪是不是就没有幸福快乐了。现在我已经看完了。我已经看明白了。所以我该走了。我再不走就破坏了国家的法律。国家是有法律的。杀人偿命是国家的法律。我牛银花虽然没有文化。但我也是个明白人。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破坏了国家的法律。所以我该走了。所以你不要再拦着我了。就让我心安理得的走吧!就让我问心无愧地走吧!我这一走,既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国家!”</p><p class="ql-block">牛银花一席话说得郭半农泪流满面,无言以对。他知道牛银花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而且一心只求速死,再怎么劝也劝不过来了。其实牛银花的做法也许一种明智的选择。因为上诉只是在延缓死刑的执行时间而已。牛银生和田银秀根本不可能提供有利于牛银花的证词。所以上诉的结果只能是维持原判。这一点郭半农比谁都看得清楚。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但是,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牛银花却逼着他去面对了。因为牛银花不想再让自己的亲人忍受这种不堪重负的精神折磨了。她想用自己的死亡来早日结束这种痛苦。</p><p class="ql-block">“哥哥,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p><p class="ql-block">停了一下,牛银花犾犾豫豫地说道。</p><p class="ql-block">“在我临走前,还能不能见到金生了?”</p><p class="ql-block">“不能。”</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向她摇了摇头。</p><p class="ql-block">“那你就帮我带句话吧!”</p><p class="ql-block">牛银花顿时泪如泉涌。</p><p class="ql-block">“我对不起他!不能陪他白头到老。让他别再想着我了!让他把我忘了吧!只要他能活得好好的,只要他能幸福快乐,我在九泉之下也为他感到高兴!……”</p><p class="ql-block">牛银花捂着脸悲伤地哭了一会儿,突然又问:</p><p class="ql-block">“在我临走前,还能见到谁呢?”</p><p class="ql-block">“我。”</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含着眼泪说。</p><p class="ql-block">“只有我一个人。”</p><p class="ql-block">“我临走的时候能见到你吗?”</p><p class="ql-block">牛银花似乎有些担心地追问了一句。</p><p class="ql-block">“如果你有这个要求的话,我可以向法院提出来。”</p><p class="ql-block">郭半农回答着。</p><p class="ql-block">“那你就来送送我吧!”</p><p class="ql-block">牛银花立刻转悲为喜。</p><p class="ql-block">“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