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人

阿里——小被窝

成长（一）

在一阵锣鼓和鞭炮声中，春草新开的“春儿饭店”开业了。红地毯两边站着两排服务员，统一服饰，统一发型，统一站姿，面若桃花笑容可掬的一迎着大家。饭店一楼是一个大厅和吧台，二、三楼是包间，装饰素雅却充满浓浓的田园风格。

春儿饭店现已有十多名员工了，招聘的成员大部分是“下岗”工人或从农村来的。她知道现在到处都在“下岗”，而大部分“下岗”家庭又都很困难。从农村来的更不用说了，因为自己就来自农村，也知道农村的不易。加上近年农民工在外打工，忙碌了一年回家时，好多还拿不到工钱。农民工一般文化较低、性急鲁莽、但他们不怕苦，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城市的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大家可以看看，城市哪项重大、艰巨的工程能离开他们？还有城市里最脏、最累的活也都是他们干的，想要抬头,先要低头，可他们何时能抬起头呢？最终亏的还是他们。春草不会做这种亏心事，她曾在员工会上说：“我是农村人，祖祖辈辈也是靠刨黄土生活的，忠厚老诚是我的本性，我承诺绝不拖欠工资，并按月按时结算，在我这里不会亏待任何人。”她说到并且做到了。

春草喜欢轰轰烈烈和直来直去的感觉，也常说“人生就要大闹一场悄然离去，干啥事都不要拖泥带水”。她喜欢尽情拼搏，精彩绽放的畅快感。否则默默无闻或毛里毛躁，既不发热又不闪光，这样默默无为的过一生，她就会觉得没有一点意义。而离场时不打扰别人，悄悄地潇洒地退场也是她的最大追求。热闹过，精彩过，拼过，奋过足矣，重要的是要这个充满激情的过程。

锁子的车又停在酒店门口了，近几年为了承包工程，经常出入在各大酒店，酒没少喝，钱没少挣，身体也随着发福。这不为了拿回包工款，又进了酒店。

酒桌上除丰盛的菜肴外每人前方还摆放了烟酒、茶水、饮料和毛巾，显得细致高雅大方。别看这小小的酒桌学问可不小，日常喝酒，敬长爱幼即可，生意和官场上的酒桌门道可多了，喝酒也要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切不可一上桌就充海量。也一定要让领导们相互表达完意思后，才能轮到自己敬酒和说话。轮到自己敬酒，端杯时右手拿杯，左手拖杯，还要牢记碰杯时，自己的酒杯不能高于贵客、领导或长辈的杯子。但不管怎样，你若仔细观察，酒到高潮时更是花样百出，干杯后，有人趁喝酒时把酒杯一斜把酒到入身后，有人不会马上咽下，却趁擦嘴之际用毛巾抹去，也有以喝水为由把酒吐掉……坐下都说要好好喝个痛快，此时却推来挡去想尽办法少喝。酒桌上每口酒的滋味，每句话的用意，都需用身心去体会，老实人真难入行。是真心还是假意从酒桌上就可看出，小酒桌大学问，门槛高低也不同。这才是喝酒的最浮浅门槛，要不喝酒也被称之为一种文化。

酒桌上菜盘子已高高的摞了几层，几杯酒下肚，只见那一张张平日紧闭的嘴唇，现已活泛的上下飞舞，小小的舌头，平日如死石一般静静的卧在嘴里，死沉沉的，大半天都懒的动一下。但几杯酒下肚，嘴开了，小舌也活了，那舌不停的上下跳动，左右飞舞，在那弹丸之地里，也能挡住千军万马。这才明白什么是巧舌如簧，小舌也能搅翻天，这时才知坐井之蛙不可小视，才明白人性的多面性如此复杂。

看，王领导趁着酒劲高着嗓子说：“我就喜欢做云，把天空当舞台，那高高的太阳也要为我服务，想光彩夺目就在日出日落时在太阳跟前绕晃几下，那个五彩缤纷，那个金光灿灿，这些都是随我心情，任意旋转，随性聚散，都会使我金碧辉煌，无需特意彩排就能取得金身。心情好了可以随意的在蓝天上飘成白云，心情不悦可乌云压顶，甚至呼风唤雨……这就如我现在上面有领导和更高的组织，而我的位置不高不低，就如云的高度，这个自由，这个享受无需多言……”。

锁子楞楞的听着，傻傻的想着自己，我怎么没有这种想法，总认为太阳就是天，云的美丽都是太阳所赐……

那位领导趁着酒劲又说：“现在配备了电脑，要求网上办公。有次同事问我，给我了一个什么伊妹儿。我说没有见来找我，他说放邮箱了，忙的我找了半天，还以为在那个门口的邮箱里呢……其实我的电脑几乎就没打开过”。

“人在江湖走，不能离了酒；人在江湖飘，那能不喝高！”随着王领导的喝叫，酒桌上又掀起了高潮。

细品酒桌其乐无穷，也把小小的人情世故展示的淋漓尽致，领导怎么说都对，下面只有点头呼应的理，哪怕私交再铁也要留足面子。随着几个空酒瓶在地下滚动，浓烈的酒已在腹中翻腾，领导醉了，锁子也已摇晃了，两腿已不听使唤。醉意中不知是谁又在用拳重重的砸桌子，酒瓶也在叮叮当当的乱滚……

快年底了要给工人发工资，可这些工程款就是不能及时到位，锁子也急的不行。找了不少人，进了不少门，喝了不少酒。看着他们个个点菜时那种独揽大权不顾他人，只点自己喜欢的菜和贵菜。喝酒时只顾劝酒，无论如何解释，一定要让你喝了才罢休。吃相举止也很不雅，在盘里挑三拣四翻来搅去，更有甚者站起来加菜换盘子，那种霸道已目无别人。这些人往往以自我为中心，可以说是很自私，喜欢说场面话，好面子，一般都不适合深交成朋友的。钱那，真是好花难挣，没工程愁，有了工程更愁，都是钱惹的祸，都是人为的层层设门加槛，难那，真是人难人难死人。锁子又醉了，又被他的一帮兄弟扶了回去。

从秦岭山下这片黄土地走出来的人们，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纯正厚实的闪着耀眼的光芒，让人一看就能感触到温暖。这群有着生、楞、蹭、倔的楞娃们外表看着冷峻到了无言，却个个刚板硬正，宁折不弯，人人爱认死理，都一根筋的拼着命跟着锁子干，这些倔犟的弟兄们也成就了锁子。后经风雨，虽夹杂了一些杂质，但还是能找到那种，小心谨慎和纯朴的底色。但他们若不走出去，就只能成天在黄土地里滚打而安于现状。刚走出黄土地还有些不舍，出门时总是小心翼翼的甚至还有些羞答答的感觉，战战兢兢的走路，唯唯诺诺的谨慎处事。对自己总是约束的很紧，紧到了抠门，紧到了吝啬，紧到了极端，挣到手中的钱总是藏着不敢花，也常从嘴和身上省吃少穿的扣些钱省下来，紧紧的捏在手里舍不得用。小气和胆怯常常又会导致他们与机遇擦肩而过，但一旦抓住机会，他们就会死死的牢牢的抓住不放。他们有着不怕苦，不怕累的拼命精神，这股精神又成了不少事，但也熬垮了不少人。贫穷养成的胆怯使他们遇事更加谨慎，好奇和诱惑又促使他们向前迈步，贪心和不足又使他们不断的搜寻新目标。但他们一旦掌控了钱权，他们的价值观就会过度颠簸，也会豪爽到铺张，成天扒高踩低到迷失了本色。唉，不管是在什么年代，什么社会，什么国家，基层大众永远是最辛苦，最劳累，最容易被人遗忘和忽视的人群，因为他们是弱势群体又是一盘散沙。

这世界糟粕、精华、污秽、洁净、混沌、清晰都是混杂在一起的，想辨别是极不容易的，想要一双慧眼必须在历练中成长。遇事还需静静的经过沉淀，认真的让渣子和纯净分离开来，才能得一辨别。受伤害多了人就会自然警觉，就如蚊子经常偷袭人，哪怕人熟睡了，蚊子那微弱的声音，也会把人惊醒，同样尝到甜头了，也会无休止的去索求。越无知的人，越容易固执，相反越有知识的人越是随和顺变。锁子他们文化不高出来闯栽了不少跟头，犯过不少错，好在摔摔打打还打着趔趄站住了，庆幸的是有一帮和黄土一样厚实的哥们都很给力，但也吃了不少没文化的亏，真真的感受到了有本事没文化有劲鼓不上的感觉，经过多年摔打还算混出了模样。

他们的人生就如黄土塬上的小路，多半时间因干旱而尘土飞扬，夏天烫脚，雨天泥泞，冬天如履薄冰，还窄小弯曲凹凸不平，但这些小道也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路上人多的从未闲过，因为它是黄土地上的人通向各目标的捷径。又因路遥、曲折、荆棘多，跋涉中难免疲惫和不安，这些路累垮了多少汉子，也成就了不少儿男。路虽颠簸，却是通向各目标的捷径，所以他们总是乐滋滋的行走着，因为那是他们生活中的独木桥。

锁子静静地躺着发呆，他有时很享受发呆时刻，清空了所有，有时只留下一些简单而呆痴的思想，任凭放飞。太阳暖暖的照在他脸上，他美美的用身心感受着这个世界，乐悠悠的陶醉其中。隔着热乎乎的眼帘就能感到太阳的色彩，先是桔红色，随着眼帘升温色彩越来越深，当到鲜红鲜红如血一般突然崩裂。又反复着越来越鲜，越来越炙热，那颜色鲜艳的几乎又快炸裂，瞬间又崩裂成碎片，恍惚中眼帘下却成了金黄色……此时此刻真不想睁眼，就想尽情享受那热帘下的奇色异光，专心的呵护着不想离开……正沉迷时眼帘却开了，再闭上又找不到那种感觉，又睁开又闭上，时有时无，时淡时浓，时崩时全，反复感受那种闭着眼睛看太阳颜色的神奇……

锁子坐起，干净的房子在几缕光束下灰尘四起，动动衣服，拍拍手，哪怕是随意挪动一下位置，在阳光照射下都会扑扑闪闪的飞舞起好的灰尘，看起来再干净的地方也难免又污垢，我们发现不了，只是缺乏阳光而已，阳光下一切都是那么透明透亮。锁子沉思着，也好像悟出了点什么。又想起饭桌上有些人讲的，现在人人品越好，朋友越少，人越踏实，混的越差，人越善良，苦难越多，做得越多，错的越多，越想做对活的越累。

气的锁子大喊：“这些狗屁话我锁子根本不信！”。

人一生就是在不断的追求财富、权力、荣誉等欲望的一个过程。但锁子心里明白，经这么多年的拼打，收获最好的就是这帮兄弟，这是用金钱换不来的，这是他最知足的地方，也是他最安心和欣慰的事，也成就了他把藏在心中的梦慢慢的变成现实。想当初才十几岁就在砖场干活，在那滚烫的砖窑里一呆就是一天，烤的人都快焦了，烫的身上多处都是伤。后来又干起了建筑工，风吹日晒劳累了多年，最终和这帮兄弟在农村揽起了建筑活，整天在外奔波，用勤劳实在智慧垒好了他们的基石……几年下来是挣了些钱，前些年和兄弟们一合计又杀进了县城，风风雨雨才闯下了这片天。从村子到乡镇，又慢慢的被逼进县城，可城乡的最大区别就是钱的回笼问题，在乡村基本不存在欠款，而城里的活是多了大了，却把辛苦钱换成了一堆堆白条子。锁子知道一个优秀的包工头不但要计算利润，要合理计划和运用材料，还要组织调配人员，更要填充和科学的缝合里面的内容和留足有用空间。可在城里干活，有两大难，一是活不好找，二是钱不好要，真让他们费劲了心思。锁子知道这些年人们慢慢都富裕起来了，可思想却越来越复杂了，再没有从前那么纯朴了，大家都在花心思挣钱，思想却在不停的塌陷，在锁子心中理想的国度是，有权的不仗势，有势的不欺人，有名的不狂妄，在位的不贪腐，离位的很自豪，有钱的不疯狂，勤劳的不受穷，守法的不受伤，强者规矩，弱者有希望……他也时常想，我们总是为了遥不可及的东西去拼，却忘了满足温饱和充实的生活加健康的身体才是最大的幸福，再看看自己发福的身体笑了。

锁子已住在县城了，离老家也不远。平日虽经常回家看望老人，但和父母深入交流还是不多。最多只能算是潦草的简平快式的速绘，粗粗到轮廓，都是些没有主题和内容的闲话。

上次父亲动了个小手术，在县上住院期间，锁子也只是简单的陪护，只是比平日多了一点陪同、交流和搀扶而已。有次中午父亲睡着了，锁子眼和平日一样，从父亲身上划过，不经意间停留在父亲身上，看着他那苍白的头发，褶皱中疯长的胡茬。听着他那厚实沉闷的呼噜，看着他蜷缩干瘦的四肢，没牙的嘴张着，一嘴角还有一窝唾沫随着鼾声乱动……此时才有机会细化式的扫描，甚至还用到高清和微距。父亲真老了，白发、皱褶、老年斑和松弛的肌肉……这那像自己心目中高大、有力的父亲，心疼的他竟流下了眼泪。唉，我最至亲至爱的人，瞬间就苍老的即将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