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荒

名山无路

<p class="ql-block">春耕刚完,队里的人商量趁着出苗前的机会上东大墚开荒种罗卜,此行大约两个多星期。我们四个知青,没家没业,光荣入选。</p><p class="ql-block">东大墚是河北辽宁的分界岭,山的那一边就是辽宁省的绥中县。这山海拔1200多公尺,是青龙的第三高度,北面连接黑山余脉的大马群山,南面延伸至山海关一线,万里长城就在东南方的丛山竣岭上蟠曲而过。这山的极顶叫绵羊鼻子,尽是黑森森的原始森林,生长着松,桦,榆,椴,楸,杨,橡和椿等高大乔木。林间密布的矮小灌木接骨木,野花椒,榛,紫荆,马老芽,酸枣棵子上缠着山葡萄,藤枣和拉拉秧的蔓。还有数不清,叫不上名的野花野草铺的满山遍坡,是一处还没破坏生态的荒亘林地。</p><p class="ql-block">这山里的人心朴情热,待我们就像自己的孩子。听说我们几个知青也要跟着上大山,昨晚上就有几位大娘大爷坐在我们炕头上,拿一小把儿烟叶叫我们带在山上抽,塞两块自家做的豆腐干叫我们带在山上吃,一位大娘还从棉袄前襟上抽下针线,抻着我的棉袄肩头上磨破的地方针脚密密的缝了起来。</p><p class="ql-block">上大山是庄里一件不算小的事。虽是阳春三月,天已见暖,可大山上还冷得很,棉衣和行李是必须带的。两个星期吃的口粮是从自家里板柜中按一天半斤的量擓出来,再交到一起上山的保管员那里统一管着,队里每人每天再贴补半斤粮食算是对上大山开荒人的奖励。小队窖里的土豆子也掏出三百斤,绑在驮子上驮上山去,是这两个星期的菜。一瓶散发着怪味儿的酥子油,十斤四分钱一斤的不含碘的畜牧盐装在一副水筲里。再加上二十几把镐头,两把锨,一块破旧的塑料苫布,这就是远征军的全部装备,一起绑在四个驮子上。</p><p class="ql-block">转天清晨,敲钟开拔,全庄的妇幼老弱送到庄口。几个大娘拉着我们的手嘱咐再三,眼中还浸出泪来。心里只想着大山上的风景和旷人心脾的空气,想着万里长城的壮观景色,想着隐隐可见的山海关和秦皇岛外打鱼船,我向送行的大爷大娘挥挥手,没心没肺的一路小跑跟着像羊拉粪似的稀稀拉拉的队伍上了通往大墚的山路。</p><p class="ql-block">上大粱必须走进山的唯一通道——圣水泉子沟,这沟的路窄得只能走牲口驮子,路面上的碎石砬子把四匹骡子蹄子上的铁掌擦出一溜火星,那清脆的敲击声在壁立的山谷里回响。前面有人高声吆喝:“哦嘿嘿,呕……!”那四面的山崖把尾声断续地送回来:“……呕,呕,呕…..。”后面有人大喊:“王八蛋操的!”那山崖如故的回应:“……操的,操的,操的……。”这麽诚实的山和这麽毫无修饰的人们在这瞬间天人和一的存在着,这笑骂声和山崖的回声,充满了不加修饰的真实,充满了一波又一波的涌泉回报,也充满了山里人对生活的眷爱和对艰辛的无视。下乡的那些年,我总是在山里人这种毫无恶意的笑骂中感受到一种对生活的信心,感受到能够自由自在地嬉笑怒骂是一种人世间绝大的幸福。</p><p class="ql-block">山麓上的野梨树开的花,白的像雪,风把那满坡梨花的幽香顺着山谷吹过来。叫作长尾巴帘子的灰喜鹊在探出悬崖的枝头上翘着尾巴,歪着小脑袋向下看着我们这支悠闲的队伍。转过这道山嘴就快到二道沟门了,这是进山前的最后一处有人烟的地方,自此以后,这山便无路可行。去年秋天烧炭的人踩出的羊肠小道上已经长上今年的绿草,前面的人只是凭着已然模糊记忆和对山的永远清晰地理解向着山的极顶攀去。路愈来愈陡,骡子已经喘着粗气停了下来。队长他们几个人用肩抗着骡子的后遒,把四匹精疲力尽的骡子推上前面的陡坡,我看见队长回头向一直在嘻嘻哈哈的我们几个人看了看,嘴里嘟囔着:“挺乐和的嘛,我看这几个青年还中!”扭头向更高的地方攀去。 </p><p class="ql-block">终于到了山顶。</p><p class="ql-block">这是一片平坦的山脊,方圆十多里地,是绵羊鼻子和西砬子间的通往绥中的山口,东边百里之外就是茫茫大海和秦皇岛。此地名叫东风口。这块地方树木稀疏,只剩下那一甸子的半人高的荒草和满坡开的如痴如醉的野花,营地就设在这里。</p><p class="ql-block">已是过午未申时分,路上除了在圣水泉子喝了几口圣泉的水,还粒米未进。队长招呼几个人做饭,几个人上绵羊鼻子砍架窝铺的杈杆儿,又叫队里边常上这山的混小子雷景华带着第一次上山的我们在左近溜达溜达,还一再嘱咐不许走远,一会儿该喝粥了。</p><p class="ql-block">跟着雷景华往东边走,到了分水线,这臭小子两腿一岔:“老子现在脚踏两省地面,威风不威风?”还真是的,站在分水上就像站在赤道上,脚踩南北半球,是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雷景华手拿镰刀一顿乱指:那是秦皇岛,那是老边墙,那是青龙的都山,那是老岭,前边就是绥中。</p><p class="ql-block">不远的地方就是茂密的灌木丛,找了半天没找到路,雷景华纳闷的说:“去年那条野猪走的道怎麽没了?”这大山上有不少野牲口。有野猪,獾子,狍子,狐狸和狼,还有人在这山上打着过土豹子。雷景华又一脸神秘的说:“这山上有青蛇白蛇,我爹见过。”再指着东南边山窝里一处老宅子的宅基地废墟又说:“那坡上原来住了一户人家,公母俩带俩孩子,就在这山上开荒种地,一两个月下山一次,拿打得的野牲口皮子换灯油和盐。后来被那俩玩意儿闹的不敢住了,又出溜儿回绥中老家了。”我们脸上的不以为然被臭小子雷景华看出来了:“像个鸡吧啥样子,还不信?我爹亲眼见过的,那还有假?”</p><p class="ql-block">远处传来队长的吆喝声,我们急忙望回跑。原来的山脊上已经搭起两处马架子似的窝棚,我们几个的行李就放在靠南面避风的那一个窝棚边。真他妈的过瘾,今天晚上就睡这里面!钻进半人高的窝棚,两根Y字型的杈杆深埋在土里,叉上横一根直杆,再架几棵斜向地面的细杆,细杆上横七竖八的绑了一层带叶子的树枝子,最上面再铺一层塑料苫布,这就是要住上两个多星期的地窝棚。地上铺的树枝子上铺了一层干燥的谷草,我说刚才上山时怎麽有几头骡子驮了几驮子谷草那,原来是带着炕上山来的!行李安放完毕,太阳已经擦着远处的山尖。</p><p class="ql-block">“喝粥了”!保管陆明借着山势挖的土灶上架着的铁锅里已是热气腾腾,一满锅熬土豆子和高粱米粥惹得人饥肠百转。</p><p class="ql-block">席地而坐,喝着烫嘴的粥,就着别人拿给的咸菜嘎瘩,望着渐渐陷入暮色的苍茫群山,心里痛快得很!天黑透了,窝棚前点起了一堆火吓唬野牲口,所有的人就都爬进窝棚制造鼾声去了。只有我还坐在火堆旁,看星星,看月亮,看着秦皇岛的一城灯火,一直坐到半夜。再往火堆里添了一捆干柴,才弯着腰爬进窝棚,钻进冰凉的被窝,体会着这大山的滋味儿,虔然睡去。</p><p class="ql-block">一夜鼾声,梦醒东风口。</p><p class="ql-block">站在窝棚外边向东望去,渤海湾的海水清澈湛蓝,一抹橘黄的朝霞镶嵌的远远的海平面上。海水渐渐的亮了起来,再映亮了天空,最后染亮了云。太阳在海平面的尽头露出一弯新眉般的弧线,突然一跳,露出少半个圆形,再一跳一跳的显露出了整个圆,那最后腾出海面的一跳中,太阳与海水连接的最后的缘深深地牵挂着,被染红的海水恋恋不舍的拉住太阳,这瞬间,太阳似乎不再升腾,依恋的把海水轻轻的挽住。在这两情的眷恋中,那一线光和水的吻渐渐拉开,愈来愈远,眨眼间太阳和海水分开了,海水落回到海平面上,而太阳竟在这一跃中升起在海面上几尺高的地方。</p><p class="ql-block">这一天,我看见了东大墚上与众不同的日出。</p><p class="ql-block">东风口上的土地是肥沃的腐质土,这里种的汗萝卜到秋后可长到砂盆大小,一个就有两三斤。开了荒,撒上籽儿,不用管它,三四个月后上山,从一人深的野草里找萝卜,一个就够一家吃一顿的。十几个人砍去再生的灌木,烧掉荒草,用镐钩出窝子,点下萝卜种子,再去开垦另一块荒地,再烧荒,再点种。</p><p class="ql-block">队长看我太小,胳膊还没镐把粗,第三天就让我和保管陆明留在窝棚那给大伙做饭。米是山下带来的,水却用是山上的泉水。这东风口上只有一眼泉水,就在离窝棚三里远的那处废弃的房基地附近。我问清路径,挑着水筲向南边的水泉溜达过去。绕过一片椴树林子,在近处石砬下找到水泉。泉水很旺,清冽甘甜,这里离那迁走的人家很近,那坍塌的墙院外边有几棵白杏树花已经谢了,豆大的的青杏子一串串的结了满树,房子边上园子里脚瓜豆角的蔓,像野生的藤枣秧一样在地上和灌木上随意的爬攀。真是一块红尘不染的净土,那一家人家在这里的日子应该是贫苦,安宁,孤独而又温馨的。</p><p class="ql-block">挑着一担水回来,淘米做饭,切土豆熬菜。还要上林子里砍干柴,又抽空在厚得像地毯的草地上坐一会儿,打几个滚,满地爬着摘了一捧红色的散了花插在窝棚门上。这山真好,好的让我留连忘返,好的让我顿生落发出家的蠢动,好的让我想抖落一身尘垢,融入这山的精气之中。</p><p class="ql-block">夜里下了雨,山风裹着石头子儿大的雨滴砸在窝棚上。所有的人都起来了,砍树枝,拉绳子,往窝棚脚下压土,加固我们的赖以歇息的窝棚。山里的雨来去匆匆,雨住了,云也散去,月亮又斜挂在西边天上。身上的衣服湿得精透,窝棚里的被子也湿漉漉的没法睡,队长说:“火大没湿柴,多拢点柴火,浇点酥子油,点上火烤烤衣服。”篝火燃起来了,这是真正的篝火,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东风口上的人和草木,照亮了我们的窝棚。有人说这火光在山下都能看见,咱们庄的人也能看见。</p><p class="ql-block">山里真是孤单,孤单的让人想留下,又孤单的让人想离开。</p><p class="ql-block">天亮了,开荒种萝卜的人四散开去,我挑着水筲照旧上南边水泉挑水。山上的露水很大,草棵叶子上的露水把刚烤干的衣服又弄湿了。我沿着细细的羊径绕过椴树林子,眼前就是那眼泉水。我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嘴里一阵发苦,胆汁泛了上来,腿也软的走不了路。</p><p class="ql-block">水泉边上,卧着两条从没见过的巨大的蛇,一白一青,碗口粗的身子三米多长,斜顺在路上,看不见的尾部还藏在茂密的草丛中。两条蛇把头探在水泉边,这俩畜生的头顶上都生着一样的红珊瑚色冠子,在清晨林中透出的微弱晨曦的映照下,闪放着糁人的红光。一阵“咕咕”的叫声或是喝水声传了过来,好像是雏鸡的叫,令人毛骨悚然。在极度的恐惧下,扔下水筲转身没命的望来路上跑去,身后水筲滚下山坡的“叮当”声依稀可闻。</p><p class="ql-block">窝棚边上保管陆明正剁柴火,也正等着我挑水回来,看见我没有血色的脸,忙问我看见了甚麽?我喘着粗气,如此这般的讲了一通,陆明瞪着眼睛,受惊地望着那条去水泉的山路,哆哆嗦嗦地告诉我:这两条蛇已久有渊源,他的爷爷就在这山上看见过它们,那时侯已经有饭碗多粗了。原来住在这山上的那家人就是见到这两个东西才吓得搬走的,留下的房子也在这几十年的风雨中坍塌贻尽。有不少上山种人参和烧炭的人都见过这两个东西,纷纷传说是青蛇白蛇在这山里修炼,谁也不敢惊动这两位蛇仙。</p><p class="ql-block">开荒的人回来了,队长叫了几个胆大的人,大声吆喝着,敲着盛萝卜籽儿的铁桶,去找回那副水筲。半晌,这几个人提着一桶水走了回来,那一只水筲不见了,那两条蛇也没了踪影。以后,每天挑水都到绵羊鼻子下边的另一个水泉,要走更远的路。</p><p class="ql-block">萝卜种完了,我和大家一起下山了。回望着那片苍茫的山,仍然有些惊心。</p><p class="ql-block">山里真的恐怖,净是些怪东西。姑且不是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和小青,光这两个东西的模样也让人不敢久住山上。山的故事是神秘的,是一种让人惊恐的神秘,仿佛带着一种巨大的威严,让你对山敬畏有加,不敢亵渎。</p><p class="ql-block">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总在想:那两条蛇也许就是这片山的执蛇法身,也许正在岭下的山神庙里接受四方百姓的香火,等到终有一天修成正果时,就会离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