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微光 —读李娟有感

暗夜微澜

3月某晚，到水乡云上乡愁书院三楼参加“知行读书会”。​读书会结束后下楼，一眼就在二楼书架上众多的书籍中看到李娟的《记一忘三二》，封面最下方写着一句话——时间流逝中的琐碎日常。莫名地，被这个书名吸引。也或者，是那句话恰好合了我的意。于是，果断拿了书到柜台结账。买一本书的理由，喜欢两个字就够了。

书买回家，顺手放在沙发扶手上。那里摞着好几本书，有看了几页就停下的，有看了一半就忘了的，还有正在看的。直到半个多月后，把正在看的那本看完，我才拿起《记一忘三二》。

人的喜好一旦形成，其实是很难更改的。所以，从阅读的方向上来说，我算是非常专一的人，几十年来，独爱小说。偶尔，也会读点诗歌，看些散文。但确实，也只是偶尔。无论诗集还是散文集，我总是看不了多少就会放一边，等想起来，又接着看一点，再放一边。

可能，凡事总有例外。想不到，我对小说的专情也会有被打破的时候。在看《记一忘三二》之前，只在网络上看过李娟的一些文字片段。没想过，这位与我同龄的女作家笔下的文字，会如此让我撼动。琐碎日常，在她的记录中变得生动闪光。

李娟，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长时期辗转于四川新疆两地。《记一忘三二》是她十余年间的随笔，书名则源于她偶尔看到的黄庭坚的一句诗。

书中收录以记为题的文章三十余篇，所记皆是她与母亲生活中的日常，但因她妙趣横生的笔法，温暖向上的文风，​读来并不觉是在碎碎念，反而让我对她的文字“一见倾心”。

《李娟记》

此篇为序，写的是母亲生了她以后，决心给她取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名字。为此翻烂了字典，终得一部电影的启发，为她取名为“娟”。结果，全国叫“李娟”的约二十四万人。

写作后，因这个太过普遍的名字，有过无数误会和麻烦。想过取笔名，但想到母亲为自己取名时的殚精竭虑，终还是放弃。

“唉，李娟就李娟吧。”淡淡一句，看似无奈，实则饱含了对母亲深深的爱意。

《野猫记》

此篇写母亲养猫。母亲养了许多猫，“有来过冬的，有来消夏的，有来过夜的，有来借厕所的，有来求偶的，有来寻仇的，有来疗伤的，有来生仔的。我家俨然成了一个喵星同乡会馆。由于没法颁布管理条例，整天满房子喵来喵往，你追我赶，上蹿下跳，把家里的几条狗都快烦死了”。

猫们最终都会离家而去，但哪怕家中床单门帘被扯得稀烂，母亲也坚决不剪猫的趾甲，怕猫们没了趾甲，以后在外失去自保的能力。

亲密终成陌路，童年时代的李娟会为猫们的离去痛苦。但长大后，目送猫们远走，在微微失落后又会大松一口气，心里说：“谢谢你，谢谢你忘记了我，谢谢你变得和毫无关系。”

她和母亲的生活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所以，在心里更怕过于亲密的关系，会让注定的分离更添愁绪。来的来，去的去，猫和人，都只会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而己。

《宠牛记》

因欠债人过世，家中无力还债，只能赔了一头小牛给母亲。小牛太可爱，母亲就爱上了。“别人家拴牛大多拴牛鼻子，可我妈嫌该手段残忍。要知道我家养的可是宠物牛，不能这样虐待。便只好像拴狗一样拴着牛脖子，便只好被放风筝。”

文中写母亲每天遛牛，也被牛遛。逃命似的奔跑在村子里，一手狠命拽绳子，一手挥着大棒。这样生动的描写，让人捧腹，更让人看得丢不开手，只想一气看下去，看这位可爱的母亲在平凡的生活里，还能活出怎样的不同。

有人说，天才作家的文字如同天才演员的表情一样，能如此拿捏自如又不露痕迹，能让你跟着笑，也让你跟着哭。

李娟的文字率性，平实诙谐，但又有着掩不住的温暖和诗意。在遥远的边地生活劳作，其实很苦。但在李娟的笔端，总能把灰头土脸的日子写得生机盎然。

她把生活的苦藏在鸡飞狗跳的热闹中，让人大笑过后，又不由地生起淡淡的悲伤。

《记一忘三二》读至一半时，我毫不犹豫地下单买了李娟全集。读完《记一忘三二》那天，一箱书刚好寄到。在10本书里先选了《遥远的向日葵地》，不出意料，又是看得停不下来。

《灾年》

这是开篇，写母亲独自在乌伦古河南岸种了九十亩葵花地，但遇到罕有的旱年。葵花苗好不容易长到十公分高，就惨遭鹅喉羚袭击。补种，在第二茬青苗刚出头时，又被鹅喉羚一夜之间啃光。

母亲咬牙又补种了第三遍，依然重复了前两茬的命运。母亲伤心透顶，但还是播了第四遍。因为“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终于，鹅喉羚们在熬过难关后去了别的地方，母亲的第四茬种子，出芽了。

这段描写，给了我极大的撼动。要有怎样坚定的心性，才能这样忍着无望去播种，去期盼着绝望里的一点光。

《浇地》

地边的水渠只在灌溉的日子里才通几天水，为省水，母亲平时很少穿衣服，理由是野地里哪来的人。整个夏天，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

浇地的日子，母亲跟随着水流缓缓前行，陪伴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整整三天三夜，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大地前所未有地寂静，只待花开。

“我妈是唯一的观众，不着寸缕，只踩着一双雨靴。她双鞋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

这样震撼的文字，让我轻轻合上书，又忍不住合上眼。有泪，从心里涌到眼眶。为大地蓬勃的力量，为这位母亲可敬的坚毅。

《外婆的世界》

李娟25岁的时候，带着外婆在阿勒泰一起生活。年迈的外婆总想着回四川，几次趁她上班后收拾行李出门。无奈之下，只能将外婆反锁在家。

“第二天我上班时就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开不了门，在门内绝望地号啕大哭。我抹着眼泪下楼。心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外婆离开这里。那是我二十五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在李娟的文章里，很少流露出对生活的抱怨，文字大多温暖向上。但在这段描写中，让人直观而又深刻地感受到她无力摆脱贫困生活的挫败和脆弱。

《外婆的葬礼》

96岁的外婆走了，葬礼上主持仪式的人念着与外婆毫不相干的悼辞。李娟和母亲从这场尴尬的葬礼中提前退场，她为外婆重新写了一份悼辞。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谋生。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在阅读中，无数次被戳中内心，笑着，哭了。

周末和女儿聊李娟，我说她的文风超合我心意。她对生活的记录描写，拥有着我想要达到却还离得太远的功力。

买《记一忘三二》是偶然，但此时想来，又觉得是个必然。人生中，总会有些注定的遇见——投缘的朋友，相知的爱人，还有，这样契合内心深处的文字。

​李娟在《阅读记》写过一句话：“好像写出文字的那个人无限凑近我，只对我一个人耳语。”我想，这就是文字的魅力，也是阅读让人沉醉的魔力。

这几年学写作，也学着用文字来记录生活。平凡人的琐碎日常，看似普通平淡，但在文字记录的过程中，常常会发现，其实生活中充满着无数打动人的小细节。

我知道，这些细节，就是生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