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郁:等光来(小说)

濑江文化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等 光 来</b></p><p class="ql-block"> 郁小简</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走进巷子,路好像变窄了,不知道是不是离开久了。他背着鼓囊囊的双肩包,口罩捂住大半脸,戴顶鸭舌帽,佝着背,低着头,走在向阴这面。依然是高楼,与城市没什么区别,逼仄,压迫。巷子变长了,一栋栋崭新的楼房,村民们攒着劲比较,生怕错过新农村建设的红利。楼造高造宽,青石板巷道成了水泥路,或许没变窄,是房子高了把路压窄了。</p><p class="ql-block">人少了,房子多了,村庄变得庞大无比,他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还是有人认出了他,一个背手踱步的老人叫住了他。</p><p class="ql-block">聪娃回来啦。</p><p class="ql-block">他有些慌乱,不知道为何慌乱。故意挑了午饭时间回来,低着头像个游客一样急匆匆地走,没有思想准备。他“呃”了一声,脚步停顿一下,挤出一点笑。</p><p class="ql-block">吃饭了吗?要多回来看看你爸啊。</p><p class="ql-block">嗯嗯,是的,是的。</p><p class="ql-block">他谦虚地点着头,倒退着走了两步,笑得很尴尬,好在有口罩遮挡,终于背转身,快步逃走。</p><p class="ql-block">到家了,陈聪发现门旁裸露的水泥墙壁上粘了块木牌,上面写着:林宅。粗糙的毛笔字,蟹爬一样,有点丑。陈聪想,这算是正式挂牌营业了。门虚掩着,刚刚走出的一身薄汗,门一推,就被一股凉气逼退了。陈聪立在门口几秒,即使正午,屋内高瓦数的白炽灯依然亮着,空旷的堂屋被光填满,驱散几分阴凉。熟悉的八仙桌挨墙靠着,方凳上没人。陈聪知道,这个时间,父亲应该在那个地方。</p><p class="ql-block">把包搁在凳子上,陈聪穿过堂屋。一扇朝南的木门敞开着,他走出去,走进另一条巷子。两堵水泥墙夹住他,他身形瘦,站在那略有余地。父亲在前面,臃肿的身形微侧着,青布褂衫和白发被阳光镀上金光。那是道被两堵高墙切割下的阳光,像明亮的舞台光,从尺余的穹顶射下,失了温和,带着高傲和锋芒,从他们头顶缓步而过。逼仄的巷道里,他们被那道光推着倒走,像一场默剧,调整着呼吸,微阖着双眼,打开身体全部的毛孔、皮肤、呼吸,还有心灵,完全敞开,在火热的光里,脚步向后缓缓平移,直到那道阳光从身上抽离,巷道重返幽暗。</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有人在叩门,声音从门缝送进来。</p><p class="ql-block">陈师傅在吗?</p><p class="ql-block">在,在,请进。</p><p class="ql-block">父亲声音洪亮,快步从巷子里退出,矫健得不似一个盲人。他从口袋掏出墨镜,迅速遮挡眼睛,脸上堆起笑容,迎上去,把两个妇女领到八仙桌旁的一扇门前。那扇紧闭的门后是他的工作室,陈聪从未踏入过。门打开,袅袅而出的香火味并不浓,驱散着屋内的那点霉味,有种温和的欢喜。父亲突然立在门口,扭过头问他,你吃饭了吗?陈聪连连点头,陡然反应过来,赶紧应道,吃过了。看着父亲进门,木门吱呀着阖上,陈聪站在八仙桌旁有点无所适从。他总有种错觉,那对墨色的镜片后,父亲的眼睛潜伏在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每个人。</p><p class="ql-block">陈聪有些慌乱,可能是心虚,说不上为什么。捞起凳子上的双肩包想要上楼,脚下踌躇了一下,拐到了厨房,再到厕所,然后是父亲的房间。一切没有变化,几年里,这里的时间好像停滞了。清寂寡淡,这个家干净到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堂屋的八仙桌,桌上的收音机,厨房的锅碗,卫生间茶缸牙刷毛巾,卧室里一床一柜,和柜子上的那把二胡,这么多年里它们都在同样的位置。从之前的老宅,到后来的楼房,就像焊在了同一段时光里。</p><p class="ql-block">目光粘在那把二胡上。黝黑琴杆,傲然挺立,琴鼓上白色鳞花油润清晰,似从岁月之河蛟游而出,披挂一身鲜明泽光。陈聪不自觉伸手,想去抚摸,无意识间却拨了琴弦。一声沉闷嗡响,呜咽之声绕耳不去,指头惊颤,明亮灯光下,两根钢弦弹跳起势,欲扑入怀。</p><p class="ql-block">陈聪慌忙退出,快步上楼。</p><p class="ql-block">楼上有两个房间,一间空置,另一间是他的房间。陈聪的房间是满的。心落了地,他随手把包一扔,把自己扔在床上。床单被子很干净,房间里一切都是干净的,几年里,不染一点尘埃。陈聪仰躺在床上发呆,眼睛四周睃巡,墙上是他喜欢的乐队画报,墙角那堆书还在,整齐码放着,是中学苦读几年的累积,当初让父亲当废品卖掉,不知道为什么还在。书桌,衣柜,懒人沙发上的吉他,铮亮得像在卖家的橱窗里摆着。低垂的墨蓝色窗帘下那对哑铃也在。其实窗帘是多余的,窗外的那堵墙,陈聪一伸手就能够到。父亲的房间没有窗帘,晴雨风雪,一年四季都开着。夹弄里微风送来的一点新鲜空气,每一天那一刻阳光缓慢扫过窗户,而他就站在窗户外,巷道里一束光笼罩着他。</p><p class="ql-block">不懂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一束阳光,村里人说,你一个瞎子要什么太阳?镇上人也这么说,全世界的人都这么说。最后,陈聪也这么说,无数次,在心里。他们还说,聪娃已经去城里了,他是生活在城里的人,你以后可以跟他住城里去,城里都是高楼大夏,房子长到云端里,你一伸手就能够到太阳。没有人站在瞎子这边,陈聪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执着。两层水泥楼房,是父亲的心血,给他的聪娃讨媳妇用的。那时,陈聪在县城高中寄宿读书,暑假回来他惊呆了,原来低矮的老宅不见了,就一学期没回家,父亲是怎么做到的?他简直就像个魔术师,变出了一栋崭新的两层水泥楼房。</p><p class="ql-block">村子巷北的中心位置,是陈聪家的老宅,是他爷爷的爷爷留下的。木结构老屋,雕花门窗,雕花大床,雕花的八仙桌椅,雕花的横梁……黝黑沉郁,在岁月里浸润出沧桑肃穆还有威严阴沉。父亲很爱惜它,那些古老的木头和家具被他擦拭出包浆的光泽,阳光好的时候,他总让陈聪把八仙桌旁那几张死沉死沉的凳子搬到明堂里,把它们置放在阳光下。父亲让陈聪把凳子当书桌写作业,陪他坐在清风艳阳和明月星空下,偶尔他会嘱托陈聪好好读书,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语,他微仰着头,好像在享受阳光凝望星空。黄昏时父亲拉起二胡,流水般的旋律搅动晚霞和月色,时而平缓时而激昂,带着忧伤也捎着喜悦,从不悲凉。有时他的身边聚集起村民,有时孤独一人,他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沉迷音乐,怡然自得。陈聪眼里的父亲,眼眸低垂,面庞欢喜柔和,身体随着琴声起伏律动,浑身散发着明亮温暖的光芒。</p><p class="ql-block">陈聪没想到父亲竟然拆了老宅建了新楼,他怎么舍得?又哪来这么多钱?可这时的陈聪顾不上,巨大的欢喜包裹了他。他烦透了老宅的阴沉幽暗,晚上屋顶横梁上总有不明的声响,父亲说是老鼠,可有一次陈聪分明看到一条白蛇盘踞在横梁上,吐着蛇信,冰冷幽蓝的瞳孔凝视着他,他吓得失声尖叫。父亲慌忙赶来,问清原因,安慰他说这是家蛇,是在守护咱家,甚至父亲还说这蛇是家里的老祖宗,喜欢你,来看你了。明显父亲的话安慰不了他,惊吓过度,陈聪发起了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过来打针挂水都不退烧。后来父亲给他蘸起了水碗。他在一只碗里盛了半碗水,把几根筷子捏住竖在碗里,一边用手往筷子上浇水,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很奇妙,父亲松开手,几根筷子稳稳地立在碗里。陈聪看见父亲嘴角浮起满意的笑容,自言自语道,猜就是你,不好吓唬聪娃啊,娃还小,是不是没钱花了,一会给你送钱啊。父亲去门口化了纸钱,当晚陈聪的烧就退了。不知道是打针吃药好的还是父亲的封建迷信起了作用,彼时陈聪还小,无法分辨。现在老宅没有了,这栋新楼浑身散发着新鲜的魅力,宽敞明亮,大大的玻璃窗让阳光悉数涌入,再不用把椅子搬出去晒太阳了,也没有了黝黑鬼魅的横梁,晚上不管是老鼠还是蛇都没有了藏身之地。父亲嘴角衔着一缕得意的笑,墨镜下的脸呈现出无限满足的松弛。聪娃,这是给你讨媳妇盖的。他声音洪亮,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得意。陈聪却不屑,自己努力读书,以后是要去城里的。不过这不妨碍陈聪喜欢新楼,父亲把那些老物件都留在了一楼,雕花的桌椅,雕花的大床,还有那些木头,沉重的阴郁的,一根根一条条码放在楼下的大房间里。陈聪打开过那扇门,一股老房子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迅速退出,用力关上,再也没进去过。整个二楼都是陈聪的天地,明亮宽敞的空间,父亲给他购置了新家具,书桌沙发衣柜,一米八的大床。陈聪已经一米八几了,需要一张大床。父亲竟然还买了他喜欢的吉他,而不是一把二胡。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父亲的贴心,心中涌起浓烈的感动,那几年,是他和父亲关系最好的几年。</p><p class="ql-block">不知从哪一年起,匍匐在平原上的村庄突然高耸起来,它们往横里长,更往高处长。邻居们一律推倒了瓦房建起了高楼,左右高楼膨胀挤压过来,阳光系数遮挡,小楼重归幽暗。那时候陈聪在学校,父亲呢?那些高楼挤到门口的时候父亲又在哪呢?村民说,那时你的父亲正带着他的二胡游走江湖呢,等他回来时,人家的房子已经造好了。</p><p class="ql-block">回家后的父亲慌乱又愤怒,他推开大门只走了两步就撞在一堵高墙上。他摸索着往前,逼仄的巷道让他只能侧身挪动,他身形颤抖,脚下踉跄,内心感到无助和恐慌。此刻,他暴露出盲人的慌乱和窘迫来,再也无法气定神闲。</p><p class="ql-block">父亲去邻居家讨要说法。邻居说,陈师傅,我们有建房证的,我们是合法的。</p><p class="ql-block">你们越界了。父亲尽量压着嗓子,压住心头的愤怒。</p><p class="ql-block">什么越界?陈师傅,这地皮本来就是我们的,以前荒废着不派用场,我家三个小子啊,都要讨老婆的,做新房子就用到了啊。</p><p class="ql-block">我做房子的时候故意空出一块地皮,就是为了大家采光好,现在你们把房子做到哪了?</p><p class="ql-block">我们想做到哪就做到哪,你管不着。</p><p class="ql-block">你们直接挨我家墙砌还省事省钱了。</p><p class="ql-block">那不行,不能把你家门和窗户堵了啊。</p><p class="ql-block">你……。父亲语塞,气到发抖。</p><p class="ql-block">陈师傅,邻里邻居的别这么计较,你看,我们房子都做好了,也没碍你什么事。</p><p class="ql-block">不碍事?你把我家门都给堵了。</p><p class="ql-block">你可以从北门走啊,北门那边不是地方大吗。</p><p class="ql-block">这是我家地皮。</p><p class="ql-block">什么地皮不地皮的,你说你家的我还说是我家的呢!</p><p class="ql-block">太阳,太阳,你们把我家太阳都给挡了!</p><p class="ql-block">你一个瞎子,要什么太阳,你看的见吗?</p><p class="ql-block">就是,还采光,光不光的对你有屁用。</p><p class="ql-block">我家这楼造都造了,不行你来扒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几张嘴七嘴八舌流弹般怼过来。父亲气涌上头,低吼一声,挥舞着拳头冲声音砸过去,那人一侧身,父亲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一旁村民赶紧扶住,半扶半拖把他往家拉。</p><p class="ql-block">陈师傅,你消消气,别气坏身体,先回家先回家。</p><p class="ql-block">也有人在责怪邻居,别太过分了,真把瞎子气坏了咋弄?邻里邻居几十年了,瞎子有个好歹良心也过不去的。</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陈聪假期回家一如父亲当时的心情。</p><p class="ql-block">欺人太甚!</p><p class="ql-block">他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就在家里四处搜寻,血气方刚的他有的是勇气和力气,自信只要找一件趁手的家什就能干倒邻居家三个小子。可家里太干净了,他像一头小兽一样四处奔突竟然找不到一件可用的武器。他突然想到那扇紧闭的房间,那里面囤放着一栋老宅,一屋子古老强悍的椽子、檩条,还有那粗壮的雕花横梁,如果他扛得动的话,一定能讨回公道和尊严。</p><p class="ql-block">父亲从背后用双手紧紧扣住他,将他即将失控的身体死死箍住,他竟挣脱不过。</p><p class="ql-block">聪娃,你别管,我们讲道理,我有办法,你听话。</p><p class="ql-block">他已经17了,父亲还把他当孩子。</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办法是找村委,去乡里,他找了很多部门讨要说法。乡里和村里来做了几次调解,邻居家答应赔偿几千块钱。乡里的调解员说,陈师傅,你看这房子造都造了,也不能让人扒了重造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就和解了吧。</p><p class="ql-block">父亲拒绝和解,他说就算地皮的事不说,我还有采光权呢,我需要阳光。</p><p class="ql-block">调解员噗呲一下笑了,意识到不对,赶紧屏住。</p><p class="ql-block">陈师傅,您说的对,无论如何都是他们错了,可事实已经存在了,您儿子是大学生,以后是要留大城市工作的,难得回来,光不光的对您也没啥用。</p><p class="ql-block">就是,要我说陈师傅你也有错,他家造房子的时候你就该找我们,现在人家四层洋楼都造好了,还咋拆嘛,你说一个大姑娘孩子都生下来了还能给她塞回肚子去?你就该在她怀孕时候阻止她嘛。</p><p class="ql-block">村主任的话噎得父亲一口气差点没上得来。</p><p class="ql-block">赖皮,无赖,你们都是一丘之貉!</p><p class="ql-block">一秋啥鹤?</p><p class="ql-block">村主任问调解员,调解员摇着头苦笑着说。</p><p class="ql-block">陈师傅这是骂我们狼狈为奸呢。</p><p class="ql-block">父亲坚决拒绝调解。最后乡里领导说,陈师傅,要不多争取点赔偿金,村里再给你划块地皮,要不你出个方案,我们按你说的做。父亲支吾了半天,竟然答不上来。难道真能把造好的房子推倒吗?可他无法平息心里的气愤,这种行为太恶劣了!</p><p class="ql-block">是的,太恶劣了,我们已经批评教育过了!</p><p class="ql-block">批评教育就够了吗?</p><p class="ql-block">他愿意作出经济赔偿。</p><p class="ql-block">我不要赔偿,我要我的采光权!</p><p class="ql-block">陈师傅,那你拿个方案出来,我们研究下。</p><p class="ql-block">事情进入僵局,开始无限循环。父亲每周为了自己的采光权去乡里讨说法,渐渐的,没有人再搭理他。人们在背后对他报以白眼,他看不到;至于那些轻飘飘的劝解,他一概不理。他又回归气定神闲,笃定而坚决,就一个诉求,把阳光还给他。</p><p class="ql-block">乡里还是那句话,让他拿出解决方案,父亲想不出,就让陈聪想。陈聪也想不出,憋了半天说,要不我回家拿锤子把他家砸了,要不你去多要点钱。</p><p class="ql-block">混账!他把父亲惹火了。</p><p class="ql-block">一直到疫情来了,父亲出不了门,开始每周一个电话让陈聪想办法。</p><p class="ql-block">你让报社电视台曝光,你在外面见识多,想想办法。</p><p class="ql-block">陈聪的耳朵听出了茧子,开始烦父亲,躲着他,甚至跟村里人有了同样的想法。一个瞎子白天黑夜一个样,要什么光不光的。疫情回不了家,他也不想回家,宁愿窝在城中村窄小的出租屋里,出租屋也没阳光,他觉得无所谓。这次回家因着一些原因,也是发现父亲已经很久没有骚扰他了,时间能冲淡一切,父亲应该是接受了。他只是争一口气,毕竟他的世界并不需要光。</p><p class="ql-block">楼下客人要走了,寒暄声传上来,房间太过空旷,声音一大就有了回声。陈聪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如果下去,该怎么开始?嘘寒问暖,还是直接谈话,语调温和些,态度诚恳点,父亲会接受吗?也许他还在纠结太阳的问题,毕竟这么多年里,他还执着于每天的那一刻,那个狭窄巷道里的一点阳光。陈聪又倒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睡去。一直挨到黄昏,悲凉的二胡声从巷道升起,何止是悲凉,凄怨、挣扎、不甘、愤怒、纠缠,千军万马,直冲耳膜。</p><p class="ql-block">陈聪推开窗俯视,幽暗的光里,那个倔强的身影浮在眼底。他看不到父亲的面容,光影里律动的身体,用力起伏的手臂似一只庞大的鸟翅,披挂黑夜之光,奋力起势,却困囿于高墙,展飞不得。清风晚霞明月星光里的琴声杳无踪迹,夹在两堵高墙里的二胡声悲怆尖锐,一下一下拉锯着人心,挟起呜咽的风声,盘绕而上,笼罩村庄。</p><p class="ql-block">许久,陈聪下楼,绕过厨房里溢出的香味,来到巷道那扇门前,他高大的身影遮挡屋里的光,覆盖了巷道里的父亲。二胡声终于停止,一缕月色挣脱高墙的束缚,撒入巷道,跳脱欢愉。月光里父亲的脸上带着笑,他是笑着拉出那样的琴声吗?陈聪觉得不可能。</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陈聪在学校难得回去,可一年有两个假期。假期他也难得出门,躲在房间复习,冲刺高考。他只在黄昏时像个影子一样走出家门,去村南,走一两里路,走向大片滩涂,晚霞铺满天空,自由随风摇摆。不知为何,这两年长荡湖水节节败退,裸露出河床和大片水杉的根须。以前,村民们在湖里搞养殖,后来,保护生态不允许养殖了,长荡湖重归宁静,可也枯瘦了。曾经丰盈的湖水薄薄地摊在陈聪努力向前伸展的目光里,大地无助的忧伤没有边际。霞光笼罩陈聪,他在一份寂寥的温情里缓缓回头,隔开距离,无论从哪个角度也看不到那栋低矮的两层小楼,它被包裹住了,严严实实,密不透光,绚丽的晚霞照不透它。</p><p class="ql-block">白天,家里每个角落都被饱满的灯光塞满,父亲不让他关灯,语调近似凶蛮,他装了高瓦数的灯泡,一点也不心疼电费。陈聪和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他变得忧郁,无来由的,也许是青春期,也许是别的原因。他在晚饭时分塞着耳机,贴着墙根,闷头走路,匆匆走出村庄。他有意无意地逃避着,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那些围坐在家吃晚饭的人也在回避。</p><p class="ql-block">闲言碎语风一样灌入耳中。是关于陈聪母亲的,那个早就病亡的女人突然又活了。</p><p class="ql-block">那真是个漂亮的女人,陈聪像他妈,一点都不像瞎子。</p><p class="ql-block">以前,他们当着陈聪的面说,陈师傅你儿子真像你啊,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亲的开心涌在脸庞上,伸手摸下陈聪的头,慈祥又得意。</p><p class="ql-block">那女人心真狠,儿子一断奶就走了,瞎子说她在外面生病死了,可有人在城里看见她了,不会错的,就是她,保养得好,跟年轻时没啥变化。</p><p class="ql-block">呃,你们说,陈聪是瞎子的吗?瞎子把她领回来的时候肚子都大了吧?</p><p class="ql-block">陈聪听到的父亲也听到了,他只是眼瞎耳朵又不聋。那些人聚在邻居家楼前,咫尺距离,开始是小声说,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笑声也越来越大。</p><p class="ql-block">陈聪惊惶地看向父亲。父亲脸色平和,未见波澜,墨镜遮挡的眼睛凝视一个方向,那些声音的来处,有一丝光在巷道里游离,恍恍惚惚,若明若暗,起起落落。那一刻,陈聪怀疑父亲的眼睛是能感受到光的,他的世界或许不是一片黑暗。父子俩沉默着,巷道里风声侵入,鬼祟的声音呼啸如哨音,旋向空中,四散而去。许久,父亲慢慢转过身来,一只手掌突然向前伸出,一阵慌乱地摸索,拽到陈聪的手臂,一下攥紧。陈聪只觉得父亲的五根手指都要扣到肉里去了,他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竟然挣不脱。痛感从肌肤上尖锐地传递出来,他惊恐地看到灯光下父亲的脸,血色抽离,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苍白呆滞。陈聪用力甩动手臂,父亲醒了过来,受惊似地松开手,呆立几秒,轻轻拍了拍陈聪肩膀,转过身,蹒跚着走进房间。</p><p class="ql-block">目送父亲执拗的背影消失在去往乡政府的路上,陈聪走入父亲的房间。这间仿若深埋于岁月的房间,浓郁的老宅气息扑面而来,驱赶着陈聪离开。他的身体滞重起来,像被房间里的阴凉湿气缠裹,迈向雕花大床雕花柜子的每一步都要从淤泥里用力拔起。陈聪按捺住狂烈的心跳,细细搜寻,抽屉,衣柜,被褥下,枕头里,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那个女人在陈聪未谙世事时去了另一个空间,人间早就没有她的痕迹。父亲的话和村民的话夹杂在老家具的气味里,让陈聪变得恍惚。他从父亲的枕头下摸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起了毛刺,像一件被千百次摩挲过的旧毛衣,斑驳的画面蒙上了岁月沧桑的滤镜。老宅前,两位老人,一对夫妇,已经辨不清面貌,只是妇女怀里的男孩,周岁模样,一双晶晶亮的眼睛,像要从照片里挣出来,迫不及待地奔向人间万千景象。</p><p class="ql-block">曾经,村里人口中的父亲生于富贵人家,读过书,懂音略,精通周易,村里的孩子都请他起名,甚至寻人寻物也会来求他,无有不应,无有不准。据说小时候眼睛是好的,三五岁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眼睛坏了,家里怕他以后生活受委屈,花了大价钱请了老师教他谋生的本领。</p><p class="ql-block">以前,父亲是村里的体面人。</p><p class="ql-block">后来,为了他荒谬的采光权,村里所有的建房申请都暂停了。</p><p class="ql-block">大学毕业陈聪留在了城里,去了融媒体。他一心想找个抛头露面的工作。陈聪工作很拼,前两年台里做视频号,他主动申请过去,把所有心思用在上面,两年里有了好几十万关注度。除了占着栏目主持、场外记者这些出镜机会,陈聪并不贪功,休假、奖励、奖金都让给了组里人。</p><p class="ql-block">除了录节目,陈聪喜欢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大小商场,还有菜市场。很多人认出了他,他俨然像个名人了。陈聪站在城市中央,环视四周,希望这座城市里每一人都能看到他,认出他。</p><p class="ql-block">这天栏目收到个特殊的投诉,同事很激动,嚷嚷着绝对是上热搜的好料,深挖一下做上几期节目,肯定火。陈聪说夸张了吧?有这种好事?顺手接过同事手上的资料。</p><p class="ql-block">你看你看,绝对的好素材,咱们得赶紧下去摸下情况,好好挖一挖。</p><p class="ql-block">陈聪目光粘在了几行字上:盲人陈光明,亦称陈半仙,每天黄昏时拉二胡至深夜,琴声悲凉哀怨,又或愤怒凄厉,严重扰民,邻居苦不堪言,据说,琴声里有诉求,索要采光权,此乃一桩旧案引发的风波。这是同事的手笔,盲人和采光权下用红笔狠狠砍了一道,流血的伤口一般。短短几行,言简意赅,却足以刺激到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敏锐神经。陈聪机械地翻阅下去,确定文中的陈光明陈半仙就是他疏于联系的父亲。这倒好,真是风水轮流转了,起初是父亲奔波在村委会乡政府,现在换了邻居奔波,不但去了村委会,乡政府,还去了县里的残联,现在又到了电视台。陈聪不由嗤笑出声,同事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何意。陈聪淡淡说道,我去吧,那是我老家。同事“哦”了一声,像是个疑问句,泄了气,又表现出理解状,扯了下嘴角走了。</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父亲拿出一瓶酒,笑吟吟的。从陈聪回家后看到的父亲都在笑,他应该是高兴的吧!</p><p class="ql-block">陈聪连忙接过酒瓶斟酒。他们如以前一样对坐着,陈聪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他。八仙桌后的父亲没有戴墨镜,慈祥,温和,他的眼睛和平常人没啥两样,只是没有常人眼睛的跳脱、灵动和狡黠,它常年定格在一种平和状态,像在某处发呆。而现在,对面父亲的眼睛里甚至有光,不知道是不是头顶那盏高瓦数的灯泡的折射。童年的陈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未意识到父亲是个瞎子,他照顾陈聪的生活起居,行动自如;他教陈聪背诵唐诗,教他音律;他热心豁达,有求必应,村里人都叫他陈师傅,后来,都叫他陈瞎子了。</p><p class="ql-block">酒有点辣口,陈聪喝的急了点,呛着了。</p><p class="ql-block">在外面工作,不能不会喝啊,慢慢喝,慢慢学。</p><p class="ql-block">好。</p><p class="ql-block">一时无话,父子俩喝酒搛菜。陈聪给父亲搛了块鱼肚皮,父亲给他夹了块红烧肉。村庄阒静,甚至听不到狗吠声,屋内湿冷入骨,好在有白酒暖身。</p><p class="ql-block">陈聪犹疑着,酒意上涌,脸颊发烫,想说的话一点点推出来。</p><p class="ql-block">爸,跟我去城里吧。</p><p class="ql-block">父亲没吭声,陈聪看着他,他在认真地吃鱼。陈聪夹给他的鱼,他一点一点地往嘴里送,慢慢咀嚼,品味,脸上浮现出醉意来,那种怡然醉态,不是来自酒精。</p><p class="ql-block">陈聪一仰头又饮了一杯,淤堵心里的话一下涌上来,不吐不快。</p><p class="ql-block">她为什么不要我了?你到底做了什么?</p><p class="ql-block">父亲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诧。</p><p class="ql-block">她为什么会嫁给一个瞎子?</p><p class="ql-block">父亲脸上浮现出痛苦。</p><p class="ql-block">都说你是半仙,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你知道她会离开你吗?你也给我算算,我以后的命运怎么样?你为什么要守在这,你守就守吧,你一个瞎子要什么光,你让大家都讨厌你有意思吗?</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脸上震惊、失望、难过、恓惶……</p><p class="ql-block">陈聪的酒一杯又一杯,最想问的一句话,突然被一口酒呛着了,生生噎了回去。</p><p class="ql-block">求你了,走吧,这地方太阴冷了,对你身体不好,走吧,我们去城里住高楼去,那里一整天都是太阳,别做半仙了,别拉二胡了,我能养你……</p><p class="ql-block">陈聪喋喋絮叨着,迷糊间听到父亲的声音盘旋而上,缭绕在房梁上嗡嗡回响。</p><p class="ql-block">聪娃,我不走,我哪也不去,这是我家……</p><p class="ql-block">那些老木头的气味又散发出来,他又看到了房梁上的那条白蛇,白色磷花,一身鲜明光泽,似从水中蛟游而出。奇怪的是他不怕了,他瞪大眼睛看着,不知哪来的月光撒在白蛇身上,它银色的鳞片发出圣洁的光芒,它蜿蜒的身躯盘在黝黑的横梁上,面容清冷,双目慈悲。</p><p class="ql-block">陈聪沉下去,被一张八仙桌托举着,鼻息间萦绕熟悉的味道,那是他生命里的第一种味道。整栋老宅里都是沉郁的腐朽的又氤氲着沉香的味道,连父亲身上也是。陈聪身上曾经也有这种味道,只是后来他搬到了二楼,他又住到了学校,最后留在了城里。现在,这种味道又回来了,一点一点游走在他的躯体和感知里,他的身体变得轻盈,踏实松弛,无知又快乐。</p><p class="ql-block">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听到窸窣声,泼撒声,像是城市黎明前的清扫声,夹杂清洁车的倾倒声。陈聪潜意识里驱赶着这个声音,他不想回去,那个嘈杂的城市,那个镜头前卖力表演的自己,他厌倦了。</p><p class="ql-block">醒来时父亲不在桌旁,宿醉让陈聪有些迟钝,他掀开身上父亲的棉衣,去寻父亲。面向巷道的门敞着,这个点他不该在那里吧!</p><p class="ql-block">是声音引导他过去,他只跨出了一只脚,另一只就定在了门内。狭窄的巷道里一地垃圾,酸腐的臭味,差点勾出他昨夜的宿酒。</p><p class="ql-block">父亲呢,他半蹲着,佝着腰一点点在清扫。他用一把小笤帚,就像乡下人清扫灶台的那种扫把,扫完一点,他的手就沿着两侧墙壁一寸寸摸索,擦抹,再三确认。他蹒跚的身影一点一点向前挪动,那是光来的前方,等他清扫到巷道的尽头,那束光就该到了。(字数:9100)</p><p class="ql-block">个人简介:</p><p class="ql-block">郁小简,本名黄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家》《雨花》《湖南文学》《飞天》《芒种》《安徽文学》《星火》。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出版短篇小说集《流光向暖》,散文集《你离开我的时候》。</p> <p class="ql-block">原载于《作家》2024年第2期,《小说月报》2024年第4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