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望征文]远处也有春天

春梦同谁近

美篇号7232875

晚饭依旧是玉米面糊糊就咸菜。孩子们吃饭都低着头。舅舅看着家人，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了什么想法。

“妈，咱家还有小黄米吗？”他问姥姥。

“没有啊。你妹妹家好像有点儿——你要它干啥？”

舅舅来我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爸爸正补渔网，妈妈坐在炕上给我们补衣裳。他们说了几句闲话，舅舅拎着二斤小黄米就走啦。临出门的时候，他让我明天早点起来去找他。

那是1974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大队部门前的喇叭已经在广播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走资派还在走”…… 时年六岁的我跟着舅舅，在大喇叭的鼓噪声里，走进故乡辽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舅舅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农民，高大的身躯，由于年深日久的劳作，背微微有些驼了。我们从山梁上的小路一直往南走。我的小短腿紧倒腾，跟着他不紧不慢的步伐。翻山越岭走了很远很远，有时候走得我焦躁就问，还有多远才到呀。舅舅偶尔会回应一声，不过是“还远着呢”或者“你累啦？”我的好胜心促使我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喊，“大舅我不累，你看我还能跑呢……”。有一段下坡路，我跑的刹不住车，居然跌了一个跟斗，两条腿弯过头，快成一个鱼钩了，赶紧爬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回头偷看，舅舅不动声色，有点难为情的我大喊着“我没事儿——”就又开始跑起来了。

树林里不时传来阵阵鸟鸣。有松雅，一种蓝色长尾巴的鸟，叫起来声音沙哑。还有三道眉，体型比松雅小，特别警觉，偶尔才叫几声。我最喜欢一种叫牛毛团的小鸟，它们成群结队的飞，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在榛子丛蹦跳着找吃的，也不咋怕人，你走到它们眼前，它们也不会立即飞走，或者不理人，或者歪着脑袋看你，然后胆小的先飞，带动一群呼呼啦啦的飞去，又落在不远处继续觅食。有时候，一朵野花，一个蝴蝶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玩得忘情，一抬头，发现舅舅已经落我好远。春天，山里的风摇晃着树林，白桦咯咯的响，落叶松咔咔的响，黑松呜呜的响。空气里有一股春天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钻进鼻孔里，刺激大脑，让人感觉莫名的兴奋。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回想起来依然能感觉到童年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

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应该有九点多了。 那是一个向阳的沟塘，山半腰摞着舅舅几天前割的柴火，有一百多捆，整齐的码出一个垛。再往山梁上走，有一个缓坡，不知道何时，舅舅在这里已经开垦出一块地。舅舅从布袋里掏出来一个葫芦做成的播种器，葫芦口塞着几根干枯的蒿子，他把黄米种子灌进这个葫芦做的播种器里，用镐头在新开的坡地挠出垄沟，然后从上往下，一边走一边拿一根木棍敲打葫芦口上横着捆扎的小方木，种子从葫芦里振出来，就被葫芦口的蒿子分开，均匀的撒到垄沟里，然后舅舅用脚轻轻拨动一层虚土盖好。舅舅默默地播种，偶尔会说几句话，他告诉我，到了秋天就有黄米饭，粘火勺吃啦。把这块地种完，他又去开垦旁边的荒地，用镐头刨去灌木丛，我也帮忙往外清理杂草、树根。想着秋天能吃到黄米饭、粘火勺，我格外卖力，不一会儿，汗水就把我的小脸蛋涂成画魂儿了。

等舅舅把这块地也种完了，我们走到新柴垛那儿，他跑到山涧里，灌了一瓶泉水，拿回来给我喝。看着我喝完水，他把我举到柴垛上，然后他也攀上来，把空布袋铺好，让我趴在上面，他在旁边躺下。太阳暖烘烘的，新柴有一股淡淡的木本植物的返青的味道。我仰头望着天空，阳光刺眼，白云悠闲自在的飘着，我用手蒙上眼睛，指缝呈现一片血红色。舅舅睡着了，轻声地打着鼾。梦中依稀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睡着了。我一骨碌爬起来，侧耳倾听，是舅舅家的姐姐，她俩在山下喊，“海珊——海珊——”大山里面回荡着我的名字“海珊——，海珊——”

“哎——我——在———这儿——”

呼唤声吵醒了舅舅，他有点懵。

姐姐送来了午饭:鲫鱼豆腐汤，还有新烙的玉米饼。因为走得匆忙，居然忘记带筷子了。舅舅就地取材，折断柳枝当筷子。这筷子好，老皮下面裹着返绿的新皮。舅舅嘱咐我小心一点，别让木茬儿拉破嘴角。那天的午餐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饭菜。

秋天的时候我们没吃着黄米饭，也没吃着粘火勺——黄米长到齐腰深的时候，被大队发现了，一群戴红袖标的知青在书记的指使下，镰刀飞舞，这些绿油油的青苗，舅舅还有我的辛苦，不一会儿就夭折了。

第二年第三年，舅舅连续给我家送粘火勺。我们偷偷地吃着美味的粘米面食，一边问舅舅是怎么回事——

“他砍他的，我种我的。不过是远点儿走，再远点儿走，远到他们懒得去找——反正远处也有春天……”

那一刻，木讷寡言的舅舅像一个意志坚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