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终

李子

<p class="ql-block">你见证过死亡吗?我见过。死亡有时并不可怕,甚至是一种解脱。</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里习惯将丈夫的父亲称为老人公,当面则还是叫爸爸。我的老人公是个能干人。他出身农村,初中文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他胆子大,敢想敢干。上个世纪80年代就开始做小生意,下简阳,闯攀枝花。在那个遍地都是矿石的地方开了个小厂,炼铁矿石,生产钢球,兼做钢材煤碳生意。一度做得热火朝天,风生水起。20世纪初,在关停高耗低效重污染小企业的浪潮中,停了生产,只做贸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实现转型,一直走下坡路,再无当初的辉煌。年纪大了后,彻底歇业养老了。</p><p class="ql-block"> 我与老人公相处的日子很少,对他的了解不多。他是我们家的大家长,他的话没人敢不听,他的意思无人敢忤逆。他极为自大自负。谈及他人时语气中总有不屑和轻蔑。他有自大的资本,他的胆识和气魄确实令人钦佩。他嗜酒。一天至少两顿酒,雷打不动,几颗花生,三两瓜果,一碟小菜,都是佐酒佳品。喝了酒,便絮絮地讲他当年的传奇。因为酒,一顿饭可以吃三四个小时。他极度重男轻女。我生孩子时,他在攀枝花,婆婆娘打电话向他报告。他问:生的男娃娃还是女花花?是女花花我就不回来了。幸好我还算争气。</p><p class="ql-block"> 能成为老人公的儿媳妇儿,是相当不容易的。他不喜我。最根本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姓付。我和丈夫是同姓恋。在农村里,同姓即同宗,是不兴婚配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家境贫寒。可以想像老人公那样的人接受我有多难。</p><p class="ql-block"> 我终究还是成了他们家的儿媳妇儿。他们依旧在攀枝花,只逢年过节偶尔回来几天。我尽量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们,尽儿媳妇儿的本份。对他们,我敬而远之,我心里是有点怕他们的。一晃十几年,倒也没红过脸,生过什么龃龉。</p><p class="ql-block"> 2010年后,他们彻底结束了攀枝花的生意返乡。老人公执意回老家乡下建了座宅子。围墙围起来的四合院,刷白的砖墙,红色的琉璃瓦屋顶,朱漆的双幵大铁门,很是气派。也算圆了老人公多年来荣归故里的心愿。然而,不到两年,他就生病往院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公是因为心脏的毛病住的院,在简阳市人民医院顺带检查出了肺肿瘤。听婆婆娘说多年前就医时就查出肺部有阴影,需要做纤支镜检查,老人公受不了那个痛苦拒绝检查,不了了之了。为了得到更好的治疗,老人公转院去了成都的大医院。先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很成功。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声音宏亮,脚步轻快,精精神神的。老人公对治疗也充满信心,科学发达了,什么病治不好。他决定一鼓作气进行放化疗。然而不到十天的放化疗摧垮了他。他开始吃不下,睡不着,意识混乱,说胡话。他的状态急转直下。以至于医生也劝婆婆娘放弃治疗。</p><p class="ql-block"> 于是老人公又转回了简阳人民医院。这一回老人公缠绵病塌,每况愈下。他住院期间,都是婆婆娘照顾。我没帮上一点忙,儿媳妇儿照顾老人公多有不便。所以说还是生女儿好,嫁不嫁比邻另说,至少可以侍奉左右。</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一段时间,CT检查肿瘤已扩散全身,连脑袋里都有。医生让我们接他回家,只开了止痛药。我们心里都明白,他已经到了弥留之期。婆婆娘带他回了他费尽心思修建的宅子,落叶归根。</p><p class="ql-block"> 2013年8月16日,老人公状态不好,我们一家子都守在乡下。午饭后丈夫出门去联系棺椁的事情了,儿子和他奶奶在院子里摆弄收的玉米棒子,我在堂屋里瞎忙。老人公坐在堂屋门边一把有靠背的竹椅上,斜向着外面。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细弱的呼吸声。忽然我感觉到一丝动静,像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又或是动动手指头,闭闭眼的动作,那样轻微。然而我感觉到了。我转头看向他。他轻合着眼睑,了无声息。光线映照在他脸上,平静淡然。我看见一股灰败之气从他额上逐渐向下蔓延。那是死亡的降临。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一路走好,爸爸!我把奶孙俩叫进来,送了他最后一程。从发病到去世,半年时间,受尽折磨。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痛了。</p><p class="ql-block">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说不清,老人公是我唯一真正送过终的长辈。而他,想必也没有想到过唯一给他送终的人是他不喜的儿媳妇儿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