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过去的日子奏一曲恋歌——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创作谈•苏迅

澄觀

　　《凡尘磨镜录》从明面上看是写一个古玉鉴赏家的养成之路，貌似一部人物传记，因为小说从这个人物的出生一路写到他步入老年，撷取了他人生之路上各个关键节点的故事。内容和素材围绕主人公幼年时期所向往的，“成为文物专家”这一人生理想而裁量。可是我想，这并非是我的初衷。

在我构思这部小说之初，总有一些东西在牵引我，要我说话，要我写字，要我表达一个意思：在当代中国高速发展至今的全新社会，在信息爆炸、资讯泛滥和商品涌动的时代里生长起来的人，跟之前在传统社会成长起来的人似乎存在很大不同，他们到底有着什么异同，以及为何如此？这既是一种感觉，也可以说是一个困惑。自然，我是一个文学写作者，并非社科理论家，我不需要归纳出明确的结论。我的天职是，把这些感受以及思考，通过具体的日常琐屑或饶有趣味的情节有所表现，进而促发读者的思考。倘若能够达成此番目的，则我应万分知足。

于是，便有了小说主人公——出生于1951年前后的秦家骝，他的身上需要承载小说的主题。他自幼迷恋古玉，偶然的机缘结识隐姓埋名的前辈鉴赏高人虞老师，迭经插队、返城、成家、就业之后，在社会发展浪潮中抓住历史机遇，转身为成功的企业家。最后在红尘世界的喧嚣之中，锤炼成为一个成熟的鉴赏家，也实现了报答师恩的夙愿。这些经历，几乎是那一代成功人士的标准人生套路。就小说创作而言，很难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去突破它，因为现实的逻辑摆在那里，离奇的故事也并非我的追求，我所关注的，可能更多是，尽量保留那个时代的生动细节。

正值人生巅峰时刻，一场车祸让主人公几乎完全失明，对于一个古玉鉴赏家来说，失去视力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是主人公面对人生突变的态度是与下一代人有所不同的。正如小说中所说“练习鉴赏之道，就像是上苍用这个来点化你，会让你尝尽甜头也吃尽苦头，其实就是人生的一场修行……从这种传统社会里走出来的人韧性会强一点”。

中国社会近数十年以来，物质层面历经巨变，人性突变的剧烈彻底程度往往令人瞠目结舌，所以我常说起一个概念——从传统社会走出来的人。诚然，这些传统社会薰染过的最后一代人，跟现代商品经济社会中生长起来的人相比，从行为、思想、秉性上是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他们在对待家庭、婚姻、友情、金钱、生死等的时候，人生态度截然不同。从个人角度去衡量，自幼年、青少年到青年、中年时期，直至迈入老年，人是会变的，但有些东西又是不变的。而从社会的角度观察，一代又一代的人，他们也是周而复始在循环着，这种变异往往是以“代”为计量单位，因此这种人性幽深处的变化似乎又不易察觉。

小说里虞师母对家骝说：“我们虽然是两辈人，但说穿了是同类人，都是传统社会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代，管我们的永远不是社会和法律，而是我们自己的良心。”人们在红尘世界里研磨人性，这种独特的人性恒定之态别具美感，尤其在万物疾速异化和物化的今天显得更加珍罕。与中国传统社会的架构相始终，它似乎与生俱来，令人安详，值得观瞻。社会的变迁，经济浪潮的冲击，哪怕人们自身的变化，人性中总有一部分东西应该是稳定的，不应随时风变异而偏移翻转。否则，我们的人生到哪里去安放？这也是我始终不能也不敢让主人公秦家骝的人性掉下去的原因。因此说主人公是个好人，乃源于他的家庭出生也好，由于他热爱“君子比德”的玉石也好，都甚牵强。

另一个话题是关于中国人的宗教观。虽说传统社会中国人信仰的是“良心”，但是我们毕竟是有宗教的形式的。中国佛教等宗教形式并没有完成自身改革，它没有提供公共精神的能力，终极关怀和工具理性没有办法分割，因此从根本上看，我们的宗教无法完成现代社会的人性救赎。可是反观中国佛教的这一局限，不正是跟中国传统社会里人们的过度务实有关吗？因而佛教等宗教形式，只是人们从一段红尘俗世走向另一段红尘俗世的过渡地带，类似于中转站或加油站。人生暂告一个段落时候，他们有可能会需要这种形式的暂歇和调整，然后接着打点起精神赶奔下一个现实站口。自然，那目标还将是生养和哺育他们的物质世界。因此，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跟他的母亲一起乘坐公交车，沐浴着夕阳的暖晖，朝着城市的方向缓缓而进，再一次投入物质世界的怀抱。这就是传统中国人的人生选择。自然，“城市”这一符号，在这里还含有现代文明的隐喻。不管愿不愿意，哪怕身受创伤，哪怕年迈苍苍，你终究都要走向它，这是现代人的宿命。

王安忆说：“小说的想象力来自于现实生活的普遍规律，要合理合法。所以，这想象力又可称作是对现实逻辑的推理。”（《100堂写作课（44）：写小说，我们应准备的有哪些》）我创作小说恪守这一信条，情节必须经得起现实逻辑的推演。因此，像小说主人公这样一个平常得波澜不惊之人，如何一步一步成长为收藏家鉴赏家，必须从物质层面上提供可信度，必须提供现实依据。这是对于写作者的一项考验。主人公的家庭出身、日后的因缘际会以及创业成功等，都是小说得以成立的必要条件，而这一切又是小说的空间环境——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发展的真实再现，因此它也必须是符合现实逻辑的。我对于商品大潮，对于资本的力量，怀揣着矛盾的心态。但是我知道，但凡有利于人性向善一面发展的东西，有利于开拓人类自由选择空间的东西，那均是好的。就像小说中虞老师病危之际所呐喊出的：“不必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我们每个人都有活得跟别人不一样的权利。我们有这个权利！”是啊，这是我们的权利，而权利的落实需要一定的土壤和环境，万能的市场经济提供给人类无穷多种可能性。

我把小说的背景设置在我的家乡——号称“太湖明珠”的江南名城无锡。新生路、后西溪、中山路、迎宾楼老菜馆、梅园、开元寺……这些都是无锡人耳熟能详的城市地标。我爱我的家乡，因为爱，我必须运用文字搭建双翼，我必须学会飞翔，从高空中俯视这座城，乃至由无数座这样的城连绵而成的一块更为广阔的版图。我必须学会用文学之眼穿透时光的迷雾，去观察过往、当下以及未来……

社会总是要向前发展，也总会跟旧的作别，去迎接新的到来。旧的一切是否真的尽数代表落后，而新的一切都代表彻头彻尾的好？面对喜忧参半的文化传统，现代人到底如何扬弃？谁知道呢。我的能力所及不过是：作下一曲恋歌，为曾经长期保存于中国人人性深处的那一点稳定的品性留一点痕迹。这个痕迹就是，曾经长期保存于中国人人性深处的那一点稳定的品性。现在，它也发生了和正发生着崩塌、变异、消亡。我们真的将要完全失去它了吗？

2023年3曰15日

苏迅，上世纪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壮年进城谋生，先后在国有企业、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从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多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小说《凡尘磨镜录》在京东、淘宝、天猫、百花文艺出版社微店均可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