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儒林外史》(簡介·01~1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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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儒林外史》简介:</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儒林外史》,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作。五十六回。成书于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传世,初刻于1803年(嘉庆八年)。以写实主义描绘各类人士对于“功名富贵”的不同表现,一方面真实的揭示人性被腐蚀的过程和原因,从而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礼教的虚伪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一方面热情地歌颂了少数人物以坚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对于人性的守护,从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白话的运用已趋纯熟自如,人物性格的刻画也颇为深入细腻,尤其是采用高超的讽刺手法,使该书成为中国古典讽刺文学的佳作。该书代表着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的范例。</p><p class="ql-block">  《儒林外史》脱稿后即有手抄本传世,后人评价甚高,鲁迅认为该书思想内容“秉持公心,指摘时弊”,胡适认为其艺术特色堪称“精工提炼”。在国际汉学界,该书更是影响颇大,早有英、法、德、俄、日、西班牙等多种文字传世,并获汉学界盛赞,有认为《儒林外史》足堪跻身于世界文学杰作之林,可与薄伽丘、塞万提斯、巴尔扎克或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提并论,是对世界文学的卓越贡献。</p><p class="ql-block">作者:吴敬梓</p><p class="ql-block">类型:子部,小说家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儒林外史》目录</b></p><p class="ql-block">第一回 ·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p><p class="ql-block">第二回 ·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p><p class="ql-block">第三回 ·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p><p class="ql-block">第四回 · 荐亡斋和尚吃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p><p class="ql-block">第五回 ·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p><p class="ql-block">第六回 ·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p><p class="ql-block">第七回 ·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p><p class="ql-block">第八回 ·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p><p class="ql-block">第九回 ·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p><p class="ql-block">第十回 · 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p><p class="ql-block">第十一回 ·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士</p><p class="ql-block">第十二回 · 名士大宴莺脰湖 侠客虚设人头会</p><p class="ql-block">第十三回 ·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p><p class="ql-block">第十四回 ·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p><p class="ql-block">第十五回 ·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p><p class="ql-block">第十六回 ·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p><p class="ql-block">第十七回 ·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p><p class="ql-block">第十八回 ·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p><p class="ql-block">第十九回 ·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业横遭祸事</p><p class="ql-block">第二十回 ·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p><p class="ql-block">第二十一回 ·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p><p class="ql-block">第二十二回 ·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p><p class="ql-block">第二十三回 · 发阴私诗人被打 叹老景寡妇寻夫</p><p class="ql-block">第二十四回 · 牛浦郎牵连多讼事 鲍文卿整理旧生涯</p><p class="ql-block">第二十五回 · 鲍文卿南京遇旧 倪廷玺安庆招亲</p><p class="ql-block">第二十六回 · 向观察升官哭友 鲍廷玺丧父娶妻</p><p class="ql-block">第二十七回 ·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p><p class="ql-block">第二十八回 · 季苇萧扬州入赘 萧金铉白下选书</p><p class="ql-block">第二十九回 · 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纳姬</p><p class="ql-block">第三十回 · 爱少俊访友神乐观 逞风流高会莫愁湖</p><p class="ql-block">第三十一回 · 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p><p class="ql-block">第三十二回 · 杜少卿平居豪举 娄焕文临去遗言</p><p class="ql-block">第三十三回 · 杜少卿夫妇游山 迟衡山朋友议礼</p><p class="ql-block">第三十四回 ·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招贤</p><p class="ql-block">第三十五回 · 圣天子求贤问道 庄征君辞爵还家</p><p class="ql-block">第三十六回 · 常熟县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贤主祭</p><p class="ql-block">第三十七回 · 祭先圣南京修礼 送孝子西蜀寻亲</p><p class="ql-block">第三十八回 ·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雠</p><p class="ql-block">第三十九回 · 萧云仙救难明月岭 平少保奏凯青枫城</p><p class="ql-block">第四十回 · 萧云仙广武山赏雪 沈琼枝利涉桥卖文</p><p class="ql-block">第四十一回 · 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p><p class="ql-block">第四十二回 · 公子妓院说科场 家人苗疆报信息</p><p class="ql-block">第四十三回 · 野羊塘将军大战 歌舞地酋长劫营</p><p class="ql-block">第四十四回 · 汤总镇成功归故乡 余明经把酒问葬事</p><p class="ql-block">第四十五回 · 敦友谊代兄受过 讲堪舆回家葬亲</p><p class="ql-block">第四十六回 · 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p><p class="ql-block">第四十七回 · 虞秀才重修元武阁 方盐商大闹节孝祠</p><p class="ql-block">第四十八回 · 徽州府烈妇殉夫 泰伯祠遗贤感旧</p><p class="ql-block">第四十九回 · 翰林高谈龙虎榜 中书冒占凤凰池</p><p class="ql-block">第五十回 · 假官员当街出丑 真义气代友求名</p><p class="ql-block">第五十一回 · 少妇骗人折风月 壮士高兴试官刑</p><p class="ql-block">第五十二回 · 比武艺公子伤身 毁厅堂英雄讨债</p><p class="ql-block">第五十三回 · 国公府雪夜留宾 来宾楼灯花惊梦</p><p class="ql-block">第五十四回 · 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p><p class="ql-block">第五十五回 · 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b></p><p class="ql-block">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间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伙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顽耍,不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常时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只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傍,着实撺掇。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复得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抬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回复知县。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到:“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当下定了主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早,传齐轿夫,也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响,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冕并不曾远行,实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径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二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b></p><p class="ql-block">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节,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钱钞,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着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着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得滚热,送与众位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荀老爹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人来,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将些草喂的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爹家吃年酒去哩。”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着,说道:“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亡人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的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爹,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请。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爹家大厅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着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位做头。像这荀老爹,田地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是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是要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控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着方巾,身上披着大红紬,骑着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合衙门的人都拦着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牛肉面吃了,各自散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着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紬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紬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顾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闲话休题。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着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不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有做几年的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梅相公正吃着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甚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徼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甚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同着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拆开来看: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彀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尚收着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着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篷,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两个从人,船头上放着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着,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着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着,我去拿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条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位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做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磕睡上来,伏着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弟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阁着。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着,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着雨,耽搁一夜。”说着,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着。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弟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b></p><p class="ql-block">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来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号淘痛’,也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这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着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直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发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那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爹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属。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缕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傍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胡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鎗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荡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怕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四回·荐亡斋和尚吃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b></p><p class="ql-block">  荐亡斋和尚吃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欢喜,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守着哭泣,一面制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分,老太太淹淹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着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着量白布、秤肉,乱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交与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相与的和尚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生天。屠户拿着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滕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着。僧官因有田在左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滕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得;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滕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着无聊,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个不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作这些事!欲待躲着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乔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法等事。胡屠户吃过面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僧官接了银子,才待进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边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过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价钱,我几次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消缴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怎的?”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着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浑家煮了一只母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荡着。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着怀,腆着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浑家拎着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浑家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着,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浑家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他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靸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正吃得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着,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条草绳,把和尚精赤条条,同妇人一绳捆了,将个杠子,穿心抬着,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做一处。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着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报与范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着交美之领了家去;一班光棍带着,明日早堂发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众来铺结坛场,挂佛像,两边十殿阎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两席。才吃着,长班报:“有客到!”魏相公丢了碗出去迎接进来,便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浅色员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着一直拱到灵前去了。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讯一声才是。”僧官道:“也罢了!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光棍?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不过要簸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的那一块田卖与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后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一般也慌了,腆着脸,拿帖子去说,惹的县主不喜欢!”又道:“他没脊骨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媒,我替他讲西乡里封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着许与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甚么诗词。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倒别了三个字。像这都是作孽!眼见得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又不知撮弄与个甚么人!”说着,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挤眼,僧官就不言语了。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一日,张静斋来候问,还有话说。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着衰绖,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静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们做子侄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看来,想是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却是用谁的名?其余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须三百多银子。”正算着,捧出饭来吃了。张静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拘。现今高发之后,并不曾到贵老师处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风一二。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约同行?一路上车舟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生厚爱,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范举人又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张静斋约定日期,雇齐夫马,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发。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来,老太夫人墓志,就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不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乡相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听见县主的相与到了,慌忙迎到里面客位内坐着,摆上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咫尺。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相与。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严家家人掇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着要候干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阖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岂弟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年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痴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丢了,叫请小弟进去,换了两遍茶,就像相与过几十年的一般。”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容易不大喜会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着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鉴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岁之中,钱粮、耗羡,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画着,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节,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着,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着门外。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走了进来,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厮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着帖子。向贡生谢了扰。一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知县汤奉接了帖子,一个写“世侄张师陆”,一个写“门生范进”,自心里沈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吩咐快请。两人进来,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拱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尊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箸来。范进又不肯举。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因说道:“却是得罪的紧。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得,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都也莫得吃。”掌上烛来,将牌拿出来看着。一个贴身的小厮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向二位道:“外边有个书办回话,弟去一去就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去了一时,只听得吩咐道:“且放在那里。”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五回·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b></p><p class="ql-block">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夫,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透风。知县道:“我至不济,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怎的我?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上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着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去。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忒孟浪了些。不过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个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拿几个为头的来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问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出堂,将回子发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家去,还不发出纸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卷卷行李,一溜烟走急到省城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府学廪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乐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也还与王家,再折些须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胡涂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乔纳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才得耳跟清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停妥。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做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厮进去说了。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问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廪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甚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扰过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被了红紬;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哥子来。拿一搭麻替他披着。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出丧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六回·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b></p><p class="ql-block">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口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早着几个家人小厮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着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着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公备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旛,念经追荐。赵氏领着小儿子,早晚在柩前举哀。伙计、仆从、丫鬟、养娘,人人挂孝,门口一片都是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着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这边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浑家坐着,打点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二奶奶顶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来家了,热孝在身,不好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下的,送与大老爹做个遗念。就请大老爹过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随向浑家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递与奶妈,说道:“上覆二奶奶,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发奶妈和小厮去了,将衣裳和银子收好,又细问浑家,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的腰绖。走过那边来。到柩前叫声“老二”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着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磕伯伯的头,哭着说道:“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了去了,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赵氏又谢了,请在书房,摆饭请两位舅爷来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是。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着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他第二个令爱许与二小儿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斋家。他也是做过县令,是汤父母的世侄;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相与起来。周亲家家,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王德冷笑了一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会摆上酒来,吃着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帘?”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帘,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帘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是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就如我这周老师,极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宗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二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着实动怒,多亏令弟看的破,息下来了。”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折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这是厚道些好。”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又彼此劝了几杯酒。奶妈抱着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日,大老爷果然带着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人牙,不能灌浆,把赵氏急的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打发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是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去了,这些家人小厮都没个投奔,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两人公写一字,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王德道:“这话最好,料想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着头笑道:“大哥,这话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赵氏听了这话,摸头不着,只得依着言语,写了一封字,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来富来到省城,问着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他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着一乘彩轿,彩轿傍边竖着一把遮阳,遮阳上帖着“即补县正堂”。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领补服,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着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到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张见摆的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直到日头平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着新方巾,披着红,簪着花,前前后后走着着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押着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大老爹发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骨都着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生有这些臭排场!”说罢,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的狠。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着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着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有个吹打的,只得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递一声,在黑天井里喝道,喝个不了。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着,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会,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发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了十朝,叫来富同四斗子去写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契到高要付银。一只装的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鎗,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伏侍。一路无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日将到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丢了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严贡生只作不看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少刻,船拢了马头。严贡生叫来富速叫他两乘轿子来,摆齐执事,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里去;又叫些马头上人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鎗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掌舵的吓了,陪着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只说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说着,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着。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脚子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着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不成?”众人一齐捺着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湾道:“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又忙的请奶奶来一同受拜。他浑家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得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浑家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窄鳖鳖?统共祇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与她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他浑家道:“他有房子,为甚的与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浑家道:“这不成,他要继我们第五个哩。”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浑家听了这话,正摸不着头脑。只见赵氏着人来说:“二奶奶听见大老爷回家,叫请大老爷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家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认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七回·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b></p><p class="ql-block">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严贡生因立嗣兴讼,府、县都告输了,司里又不理,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周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状。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了。大着胆,竟写一个“眷姻晚生”的帖,门上去投。长班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更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贤契同乡,有个甚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却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同敝处周老先生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主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长班应诺回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周司业然后与范举人话旧道:“学生前科看广东榜,知道贤契高发,满望来京相晤,不想何以迟至今科?”范进把丁母忧的事说了一遍。周司业不胜叹息,说道:“贤契绩学有素,虽然耽迟几年,这次南宫一定入选。况学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当道大老面前荐扬,人人都欲致之门下。你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须缺少费用,学生这里还可相帮。”范进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又说了许多话,留着吃了饭,相别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会试已毕,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命下之日,范学道即来叩见周司业。周司业道:“山东虽是我故乡,我却也没有甚事相烦;只心里记得训蒙的时候,乡下有个学生,叫做荀玫,那时才得七岁,这又过了十多年,想也长成人了。他是个务农的人家,不知可读得成书,若是还在应考,贤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线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范进听了,专记在心,去往山东到任。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临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这件事忘断了。直到第二日要发童生案,头一晚才想起来,说道:“你看我办的是甚么事!老师托我汶上县荀玫,我怎么并不照应?大意极了!”慌忙先在生员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没有。随即在各幕客房里把童生落卷取来,对着名字、坐号,一个一个的细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见有个荀玫的卷子。学道心里烦闷道:“难道他不曾考?”又虑着:“若是有在里面,我查不到,将来怎样见老师?还要细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罢。”一会同幕客们吃酒,心里只将这件事委决不下。众幕宾也替疑猜不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内中一个少年幕客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这荀玫是贵老师怎么样向老先生说的?”范学道是个老实人,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了对一对号簿,头一卷就是荀玫。学道看罢,不觉喜逐颜开,一天愁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早发出案来,传齐生童发落。先是生员。一等、二等、三等都发落过了,傅进四等来。汶上县学四等第一名上来是梅玖,跪着阅过卷。学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该考居极等,姑且从宽,取过戒饬来,照例责罚!”梅玖告道:“生员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胡涂。求大老爷格外开恩!”学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责罚!”说着,学里面一个门斗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爷!看生员的先生面上开恩罢!”学道道:“你先生是那一个?”梅玖道:“现任国子监司业周蒉轩先生,讳进的,便是生员的业师。”范学道道:“你原来是我周老师的门生;也罢,权且免打。”门斗把他放起来,上来跪下。学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像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桃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喝声:“赶将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传进新进儒童来。到汶上县,头一名点着荀玫,人丛里一个清秀少年上来接卷,学道问道:“你和方才这梅玖是同门么?”荀玫不懂这句话,答应不出来。学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轩老师的门生?”苟玫道:“这是童生开蒙的师父。”学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师门下。因出京之时,老师吩咐来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经取在第一。似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师一番栽培。此后用心读书,颇可上进。”荀玫跪下谢了。候众人阅过卷,鼓吹送了出去,学道退堂掩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荀玫才走出来,恰好遇着梅玖还站在辕门外,荀玫忍不住问道:“梅先生,你几时从过我们周先生读书?”梅玖道:“你后生家那里知道?想着我从先生时,你还不曾出世!先生那日在城里教书,教的都是县门口房科家的馆。后来下乡来,你们上学,我已是进过了,所以你不晓得。先生最喜欢我的,说是我的文章有才气,就是有些不合规矩。方才学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这话,可见会看文章的都是这个讲究,一丝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学台何难把俺考在三等中间,只是不得发落,不能见面了;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发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所以把你进个案首,也是为此。俺们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细心,不可忽略过了。”两人说着闲话,到了下处。次日送过宗师,雇牲口,一同回汶上县薛家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时荀老爹已经没了,只有母亲在堂。荀玫拜见母亲,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费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着拐杖来贺喜,就同梅三相商议,集上约会分子,替苟玫贺学,凑了二三十吊钱。荀家管待众人,就借这观音庵里摆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两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礼。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那咱你在这里上学时还小哩,头上扎着抓角儿。”又指与二位道:“这里不是周大老爷的长生牌?”二人看时,一张供桌、香垆、烛台,供着个金字牌位,上写道:“赐进上士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左边一行小字,写:“公讳进,字蒉轩,邑人”;右边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观音庵僧人,同供奉”。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看那三间屋,用芦席隔着,而今不做学堂了。左边一间,住着一个江西先生,门口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上面十个字是:“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梅玖指着向和尚道:“还是周大老爷的亲笔,你不该贴在这里,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应诺,连忙用水揭下。弄了一会,申祥甫领着众人到齐了。吃了一日酒才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次年录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试,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门里领了杯、盘、衣帽、旗匾、盘程,匆匆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名进士。明朝的体统:举人报中了进士,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这日正磕着头,外边传呼接帖,说:“同年同乡王老爷来拜。”荀进士叫长班抬开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见王惠须发皓白,走进门,一把拉着手,说道:“年长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寻常同年弟兄。”两人平磕了头,坐着,就说起昔年这一梦:“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将来同寅协恭,多少事业都要同做。”荀玫自小也依稀记得听见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今日听他说来,方才明白;因说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乡,诸事全望指教。”王进士道:“这下处是年长兄自己赁的?”荀进士道:“正是。”王进士道:“这甚窄,况且离朝纲又远,这里住着不便。不瞒年长兄说,弟还有一碗饭吃,京里房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年长兄竟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来殿试,一切事都便宜些。”说罢,又坐了一会,去了。次日,竟叫人来把荀进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处同住。传胪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只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来,上写“晚生陈礼顿首拜”。全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王员外道:“长兄,这人你认得么?”荀员外道:“是有这个人。他请仙判的最妙,何不唤他进来请仙,问问功名的事?”忙叫:“请。”只见那陈和甫走了进来,头戴瓦楞帽,身穿茧紬直裰,腰系丝绦;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见了二位,躬身唱诺,说:“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二人再三谦让,同他行了礼,让他首位坐下。荀员外道:“向日道兄在敝乡观音庵时,弟却无缘,不曾会见。”陈礼躬身道:“那日晚生晓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纯阳老祖师降坛,乩上写着这日午时三刻有一位贵人来到。那时老先生尚不曾高发,天机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预先回避了。”王员外道:“道兄请仙之法,是何人传授?还是端专请纯阳祖师,还是各位仙人都可启请?”陈礼道:“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不瞒二位老先生说,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切记先帝宏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刘大老爷家扶乩,刘大老爷因李梦阳老爷参张国舅的事下狱,请仙问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来,批了‘七日来复’四个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爷果然奉旨出狱,只罚了三个月的俸。后来李老爷又约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动。后来忽然大动起来,写了一首诗,后来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那些看的老爷都不知道是谁,只有李老爷懂得诗词,连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问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飞的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众位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说是帝王、圣贤都是请得来的。”王员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们终身官爵的事可断得出来?”陈礼道:“怎么断不出来?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两位见他说得热闹,便道:“我两人要请教,问一问升迁的事。”那陈礼道:“老爷请焚起香来。”二位道:“且慢,侯吃过便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下留着吃了饭,叫长班到他下处把沙盘、乩笔,都取了来摆下。陈礼道:“二位老爷自己默祝。”二位祝罢,将乩笔安好。陈礼又自己拜了,烧了一道降坛的符,便请二位老爷两边扶着乩笔;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渐渐动起来了。那陈礼叫长班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那乩笔先画了几个圈子,便不动了。陈礼又焚了一道符,叫众人都息静。长班、家人站在外边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一顿饭时,那乩扶得动了,写出四个大字:“王公听判。”王员外慌忙丢了乩笔,下来拜了四拜,问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问罢,又去扶乩。那乩旋转如飞,写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关圣帝君是也。”陈礼吓得在下面磕头如捣蒜,说道:“今日二位老爷心诚,请得夫子降坛,这是轻易不得的事!总是二位老爷大福。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二位也觉悚然,毛发皆竖;丢着乩笔,下来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陈礼道:“且住;沙盘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语多,写不下,且拿一副纸笔来,待山人在旁记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纸笔,递与陈礼在傍钞写,两位仍旧扶着。那乩运笔如飞,写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羡尔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  </p><p class="ql-block">  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夔龙。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毕,又判出五个大字:“调寄《西江月》。”三个人都不解其意。王员外道:“只有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八回·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b></p><p class="ql-block">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须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须才能干济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着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恩过,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着。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盘的事,彼此参差着,王太守不肯就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盘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记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饘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垆、几,药栏、花榭,都也还有几处,可以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赋‘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说着,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着实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甚么缺少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意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官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辑,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确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碁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结,作别去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些,各处荐了。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速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出门查看台站,大车驷马,在路晓行夜宿。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騇。那所判“两日黄堂”,便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当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着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吓得撒抖抖的颤,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着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司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字,到此无一句不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彷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边?”蘧公孙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帐,两人相携着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游了么?”蘧公孙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蘧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椿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同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拿将来交与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代,彼此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发披缁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与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将当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钞本;其它也还没要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缮写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駪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诸名士赠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甍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的亲内侄。公孙随着两位进来,蘧太守欢喜,亲自接出厅外檐下。两人进来,请姑丈转上,拜了下去。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拜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着,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司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沉着,绝不曾有甚么建白,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转觉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坐了一会,换去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蘧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挂着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九回·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b></p><p class="ql-block">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纳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认不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是面善,一会儿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着坟山,着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彀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彀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姐夫没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是那个敢?府县老爷们,太凡往从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稍尽头姐姐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德,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邹三引着路,一径走到市稍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蓠笆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与两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着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会着。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着,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公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整治起饭来,留两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方且知感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少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邹吉甫吃着酒,说道:“不瞒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公子听了,望着三公子笑。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常无事,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着,说的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他。”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本东自己下店,把帐一盘,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消;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承,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到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养活,却将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负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迟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方才回去了。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说。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誊写一通,递与他,拿了回来回复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廪生挨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有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有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来的话都回复了公子。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到家,老妻接着,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相与不得的?”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从者,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着月色,摇着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傍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次睡下,忽听一片声,打得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头一只大船,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是“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过来看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一看:“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说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打怎的?”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公子听着暗笑。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着那边的灯光,照得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的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息,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给他看。使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都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两人出了镇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经霜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得桥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见人走</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儒林外史·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b></p><p class="ql-block">  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着“翰林院”的封条,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睛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的远哩。”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诗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发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侯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伺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樽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已间何必做这些客套?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垆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子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复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进来道:“看门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紬直裰,象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恒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太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应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紬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紬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须臾,送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出,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