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三十二）

宋朝百家第一姓

闲言碎语

建军突然离世，人们除了对他和他家人的不幸遭遇表示叹息以外，也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推测。

平时建军开车的技术还是很好的，而且跑了很久的长途，都是平平安安的。车子也是新的，没啥故障，怎么就会出了车祸呢？而且出殡那天，平坦的地面，车子又一次侧翻，好似建军在冥冥之中向人们还原着当时的突发情况，给人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吧。人们想不清楚，连开车技术很好的南村朋友和建国也是想不清楚，那天建军到底出了啥情况，想不清楚就有了各种神秘的推测。

于是，小组里有的人就想起了那天算卦“张仙儿”的“哦哦哦”的场景，甚至有人很认真地回忆了那天“张仙儿”的神情，现在想起来觉得挺有说处儿的。看来“张仙儿”那天是看出了一些什么东西的。接着，就有了个别好事的人，站在那天“张仙儿”站的地方，左看看，右看看，个别眼尖的“马后炮”们终于发现，沟南的砖窑有点像一个大大的坟墓，沟边的几棵大杨树就像守护这个大坟墓的翁仲，被好事的人这么一说，人们越看越像，越看越像，觉得建军家房屋的风水确实有些不对，这个话题也成了人们私下谈论的热门。

小组里还流行着另一个版本，说张大妮的那块地北头的深沟，据老辈人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曾经在那里枪毙过人，后来游击队还在那个地方伏击过日本鬼子，击毙了好几个当兵的，那些鬼子都很年轻，后来，有人在那沟里取土垫地，还曾经挖出来过短匕首和钢盔，证明那里确实发生过战争而且死过人。平时村里的人都传说，那里比较“紧”，也就是比较恐怖，会闹鬼的意思。正好那天早上有雾，建军可能被“鬼打眼”了，操作失误，才出现了车祸。

也有人说，在刘村，金英不该唱《秦雪梅》“哭灵”一折，而且据说那天金英是真哭，唱完回来还生了好几天病，这事儿还真的有些邪乎的。

人们对于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私下议论，都是很刻意地避开栓柱和金弟一家的，免得再次伤害到两家人，两家已经够可怜了。

村委会小马把建军的事迹写成材料，要送到乡政府宣传部门，希望能够给建军家属申请一些抚恤金，因为建军那天是为困难户张大妮帮忙的，而且是义务性的，不收费。

村委会收到材料后快速送到了乡政府，乡政府觉得这时一个很好的典型，经过核实整理润色，准备到县政府为建军申请追认烈士的称号。

县政府专门派人下来调查，但有的人说是收费的，有的人说是不收费的，最后，张大妮亲口说，张大妮事先曾拿钱给建军，被建军退回来了。

据讲故事的人说：建军平时确实是有给人收割耕种收费的情况，虽然这次被建军退了费用，县政府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客观评议：建军帮助困难户是事实，但离追认烈士还是条件有些欠缺，于是追认建军为“振兴乡村经济的名人”。他曾经见过这份册子，而且封面是硬皮的，上面的确有建军的名字。

金英一连躺几天，滴水未进。

她朦朦胧胧地睡梦中，梦中都是建军的身影，睁开眼睛的时候，梦中的一切瞬间消失，金英才又回到现实。

栓柱和爱月也天天过来劝，刚烈的金英一直昏昏沉沉地，整个人一下子就像脱了像一样，脸颊很快就瘦下来了，脸色苍白。

晚上，金英在半醒半睡间，觉得建军就在自己身边，眉眼还是那个眉眼，还是冲着她“嘿嘿嘿”地笑着，她在朦胧间闹不明白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因为她明知道建军已经去世了，可眼前的建军又是这么清晰。

她“呼”地坐起来，抱住建军，等她一下子清醒后，才发现眼前空空如也。

只有窗外的月光照在地上，像下了一层白霜，白花花一片，昆虫们也因寒冷停止了鸣叫。

金英决定去看看建军，她穿上一件厚厚的棉衣。秋庄稼已经收完，整个田野显得那么空旷寂寥。刚出了院子，就影影绰绰地看见了田野尽头建军的坟墓，那坟墓就在自家的自留地里。

她一路小跑到了建军的坟前，她此时没有一点害怕，因为建军就在自己的身旁。她从路边搬了一捆玉米秸秆，放在坟墓边上，她坐在秸秆上，和建军聊天，就像那天晚上在车厢里同看满天星星的情景。

那时，两人看星星，他讲，她听。

现在，一人看星星，她讲，他听。

金英还给建军唱了他最爱听得《穆桂英挂帅》，开始是一段一段地唱，慢慢地金英就一个人扮演不同的角色，整出整出地唱，唱累了就躺在秸秆上睡着了，她要把自己的戏唱给自己心爱的人。

她醒来就静静地躺着，往事一件一件地涌上心头：她决定去学唱戏，建军坚决支持；她出走洛阳，建军一路找寻，最后连面都见上；她和建军一起去地里干活，她走在前边，他走在后边；建军跑长途，她夜夜等他的消息；她身体不舒服了，建军跑前跑后，嘘寒问暖；建军只要一回来，就要在没人的地方，紧紧地抱抱她；建国抱着孩子举高高，她在旁边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

她的泪，随着一幕又一幕场景的回忆，像一条线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打湿了了身下的玉米秸秆。

她心爱的丈夫，留给自己的是回头那“嘿嘿嘿”一笑，这灿烂的笑容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躺在建军的坟前，就像和建军躺在一起躺，她就这样陪着建军，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伤痛的心里好受一些，也只有这样，建军才不至于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地下，承受着寒凉。

天亮的时候，在建军坟前唠叨一夜的金英，回来了。

玉凤觉得金英脸上似乎有了些笑容，但更多的似乎仍是忧伤，面庞显得消瘦苍白。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间的悲哀。玉凤在建军出殡那天，连吐了几口鲜血，晕厥过去，醒来后也是一直躺着，睡醒就哭，睡醒就哭，金弟坐在玉凤身边，劝着劝着，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哭，哭着哭着，变成了两个人抱头哭。

好在这几天，孩子都由爱月带着，那孩子还是逢人就笑，看见金英就四肢乱动，伸出手要妈妈抱，看见玉凤，还会“咿咿呀呀”地和玉凤聊天。

金英和玉凤看见孩子，不管谁接过孩子抱在怀中，泪水都会不自主地流啊流啊。

日子还得过啊，玉凤躺了几天挣扎着起来了，走出院子透透气，看看天，她觉得生活啊，一定要“顾活不顾死”，去的永远去了，要是哭死自己能把儿子哭活，她情愿哭死自己换回儿子的命。

金英在栓柱和爱月的苦苦解劝下，也起来了。但，金英却不爱说话了，脸色整天阴郁着，即使儿子在怀里跳来跳去，她脸上也丝毫没有表情。

由于玉凤年龄已大，经不起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还是异常疲惫，一天不如一天，孩子就由栓柱和爱月带着，金弟还得做农活和照顾玉凤。

孩子在金英身边的时候，能给金英少许宽慰，孩子被抱出玩以后，和建军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就会涌上心头。她实在想建军的时候，就轻轻地哼唱建军最喜欢的唱段，唱完了，她就觉得建军就在身边，而且，她时常会听到建军喊她的名字。

金弟和玉凤发现，金英时不时地会在半夜一个人出去，不知道去哪里。

金弟和栓柱也偷偷地跟过几次，才发现金英是在建军的坟前过的夜，有时时大哭，有时是唱戏。

两个老人又不敢直接惊动金英，于是就趁白天，偷偷地去建军的坟前用玉米秸秆搭了个三角棚子，这样可以让金英晚上少受些风寒，两个大老爷们也为金英和建军的感情感动，两个人在没人的时候，没少抹眼泪。

再后来，他们发现，金英晚上既不在家，也不在建军的坟前，不知道去哪儿了，后来金英含含糊糊地说：“去和建军常去的地方走了走。”

两个老人只能把眼泪往肚里流。

玉凤后来又吐了几次血，而且她拒绝去医院看病，说自己没病。为了给玉凤增加营养和减轻家里的劳动负担，金弟已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它们了，他把两头牛牵到集市上卖掉了。

眼看看玉凤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时连下床都困难，每一次都需要金弟搀扶才能勉强到院子里坐坐。

金弟问玉凤：“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你就不想想我啊。”

玉凤苦笑着说：“我想儿子啊——”说完，放声大哭。

建军出事的时候，因为太突然，来不及给红妹去信，红妹也就不知道。眼看着玉凤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金弟只好托人给红妹写了一封信，红妹接到信，和金全很快就回来了。

金全一进门，闷坐咋屋里的金英，笑盈盈地出来了，欣喜地说：“建军，你回来了，累不累？”

金英的这一问，把金全问得一愣，他明显地感觉到姐姐金英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他赶紧扶住金英说：“姐，我是金全啊。”

“哦，哦，是金全啊。”金英脸上的喜庆神色很快就消失了，精神又马上委顿下去了，又回到房间里独自坐着了。

红妹回来后，玉凤最后的精神劲彻底没了，躺在床上再也下不来了，那是一个略有些寒凉的午后，玉凤躺在床上呼吸急促，连着又吐了几口血，脸色苍白着，金弟紧紧地握住玉凤的手，感觉玉凤浑身都在哆嗦，他让红妹又抱来一床被子给玉凤盖上，金弟感觉玉凤好了一点。

红妹给母亲用木梳把零乱的白发梳理了一下，玉凤慢慢睁开眼，两眼角的清泪慢慢地流到脸颊上，她嘴唇动了几下，金弟赶紧再贴近一些，玉凤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他爹，我以前和你说，死后我要回福建老家，现在不用了，儿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爹，好好活着，我找建军去了——”

随着两行清泪迅速地涌出，玉凤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啦啦”的响动，她的身体颤动了两下，头一偏，就在金弟的胳膊弯里，永远睡着了。

建军去世的三个月后，母亲玉凤也永远留在了异乡河南，在另一个世界和儿子建军团聚了。

料理完母亲玉凤的丧事后，红妹和父亲以及公公婆婆商议，父亲金弟肯定伺候不好孩子，孩子还那么小，公公婆婆还有金英姐需要照顾，也没那么多的精力照顾孩子，嫂子金英又有些忧郁，红妹不愿意明说金英现在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提出把建军的孩子接到湖北去，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两个孩子也有个伴，等以后孩子长大了再送回来，两家老人都很赞成红妹的做法，家里现实的情况确实有些让人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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