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宅私语(一)

云敏山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5, 138, 0);">彭国雄/文•配图</b></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曾经在一幢民国时期的老式楼房居住过好几年。这幢楼房的东侧是丰宁路(现在的人民路),南面是上九路。由于处在两条繁华路段的交汇处,因此这幢欧陆风格的建筑在周边错落无序的楼宇中,出落得十分显眼。从结构上看,这楼房无疑是属于那个年代的时尚之作,广州解放初期,政权更替,人民政府属下机构的人员急需得到住房安置,因此将其改造成了一幢职工宿舍。这楼房看上去虽然十分得体,但我们家居可支配的空间实在太小,因此感觉十分压抑。但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能够得到单位安置住房,已属万幸。我家居二楼,约莫十几个平米,方方正正:南面是一堵砖墙,隔墙那边的人家,虽是邻里 ,却是使用另一个门牌、另一条楼道;东边也是砖墙,开了一扇窗子,嵌着印了暗花的欧式玻璃,整日里透着青紫的幽光;靠西面是一道板障,紧贴着另一户人家;靠北面也是一道板障,靠边开了一扇小门,与楼道相通。</p> <p class="ql-block">  这一层楼的结构极像一个U字母,内里居住了七户人家,U形的一边住着四户,另一边住着三户;U形开口处便是南北相对的两扇楼门,居住南面的三户从南门出入,北门则通连四户人家;南北两边各有一条狭窄的楼道,把七户人家串连起来;U形的结合部就是共用的厨、厕和澡间;在我们这边楼道的中间地带,有一块不足十平米的公共用地,为我们相邻几户人家晾挂各样东西提供了一点利便。就在这楼层不大的空间里,我们左邻右舍一帮小淘气,最大的不过五六岁,经常沿着狭窄的楼道,从北面的楼门,绕过厨房、厕所,来到南面的楼门,然后又折返北门,这样来回追逐,嘻嘻哈哈,嘈嘈切切,把这楼层窄小的空间吵闹得像个爆豆的砂锅,因此往往引来大人们的一顿臭骂。南面楼道边上有几扇大窗户,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享用清新空气和阳光的地方,如果把脑袋探出窗外,尽可俯览上九路上的繁华景致。那窗台有一米多高,我们这些小不点如不作一番努力,根本无法领略外面的风光,但只要我们做出攀爬的举动,总会引来大人们的一阵呵责,我们只好如惊弓之鸟,瞬间四散。我虽然在这里居住了几年,却从来未敢往窗台上攀爬,因此也不曾领教过大人的训斥。</p> <p class="ql-block">  我们这边廊上的头房,住着一户人家,家中一个小哥,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叫什么名字,现在也记不清了。他父母操一口北方话,似是南下的干部。这小哥十分顽皮和自大,这层楼上所有孩儿都把他当作领头,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他有时会做出一些惊险举动,让他的粉丝们触目惊心并五体投地。例如,他家和我们另外几户人家有着天壤之别的地方、就是他家外面有一个窄小的阳台(也是我们这一层楼内唯一拥有阳台的住户),护栏有一米多高(以前的阳台都没有防盗网),护栏下面就是热闹的丰宁路。这样的老式楼房,楼层间隔较高,往下望去,车辆穿梭往来,令人生畏。那小哥却不把这险厄放在眼里,两手在护栏上一撑,两脚一蹬,就窜了上去,两腿站在护栏上,接连做出一些惊怪动作,实在令我等小辈惊心动魄!正是不时有这风险极高的表演,才奠定了他在这一层楼上的江湖地位。其他孩儿都拿他当少年罗成,听他的、信他的—当然我也并不例外。</p> <p class="ql-block">  紧挨隔壁的另一户人家,男主人跟我父亲是同事,他有个男孩儿,比我小几个月。我这发小看上去瘦小、结实,聪敏,为人老实,他既是我的邻居,也是幼儿园里的园友,自然而然便成了我一生的好伙伴。由于我家与他家只有一板之隔,那板障很薄,只隔形影不隔声响。每当夜静灯熄,我躺在床上,偶尔会听到他父亲为他讲故事的声音。尽管他父亲把嗓门压得很低,我这边依然听得真切,讲的是刘备和诸葛亮,还有武松、鲁智深。他父亲老实巴达,说话低声慢气,看人的目光十分诚恳,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他在解放后业余进修了中山大学中文专业,有一定的文字功夫,在机关单位印刷厂是个把关的角色,所有排版待印的文件都要经他审阅。我的发小日后成就了一番事业,与他父亲幼时的教育不无关系。可惜他父亲在40多岁时就因心肌梗塞辞逝了,离去得很安详,是在熟睡中走完了最后一段旅途,却没有机会看到自己儿子日后的成就。</p> <p class="ql-block">  另有一户人家,与我家隔着那块公共用地,两边窗子时常对开着,相距不过几米,双方却好像没有太多的交流,除了有点神秘兮兮,并无太多值得回味的情节。只记得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干瘦的身材,面容苍白瘦削,小分头的发式,老喜欢把一张小帆布躺椅放在那块公共用地上,他整天静静地靠在躺椅上,或阅读书报,或闭目养神,少有言语,逍遥自在,很是享受生活的样子。倒是他的老婆,生来似乎是要跟她丈夫作对的:丈夫缺哪样,她就长哪样。她是那般的生动活泼,珠圆玉润,勤快利索。她是个大嗓门,声音清脆,时常嚷嚷着什么,便让那一方清静的处所多了几分生气。这对夫妻的年龄大概与我父母相当,只可惜在我搬离这老屋时,还没有看到他俩生儿育女。</p> <p class="ql-block">  南边一墙之隔,靠近上九路段方向,有一户人家却是风光无限。男主人姓周,身材胖墩,圆圆的脑袋,头顶半秃,眼睑浮肿,衬托着一对精明老练的小眼睛,背垂两手习惯性地配合着略微低垂的脑袋,仿佛老是在算计着什么。他和我父亲同在一个单位共事,他是正职领导,我父亲是副手,文革之前亲密无间,文革期间,都受了冲击,但他的日子过得比我父亲顺当,因为他一古脑儿把什么责任都往我父亲身上推;他过去应当没有干过什么实事,否则坐在正职这把交椅上,他不可能无非无过。所以干实事的总是容易躺枪—这就是正职与副职的差别。结果他在文革中还是当他的正职领导,我父亲却下放到一个小单位,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厨房跟班,后来又当了一段时间的车间主任。文革后期,父亲返回原单位,照样做那周氏的副手,不过已是貌合神离,不再当年之谊。周氏离休后,没过多久就已作古,听说死前在医院躺了很长时间,神志不清,十分痛苦。但愿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痛改前非,不再伤害别人。</p> <p class="ql-block">  这也算是我对老屋的一段回忆吧。</p><p class="ql-block"> 2011年,广州举办亚运会前夕,这所老屋的外墙作了彻底修整,看上去煞是美观。但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我已年过半百。为了留驻那过去的时光,心中早有了拍一张老屋照片的冲动,但横桓于老屋前的高架路正好挡住了最佳的拍摄视角,虽然几经变换位置,仍然无法获得最佳效果。我想,如果没有一张完整的老屋照片,便难以重拾我那残缺的记忆。不过,听说这条高架路已列入拆卸规划。我心里于是有了一丝慰藉,相信那一段模糊的记忆,将会随着这条高架路的消失而变得更加清晰。</p><p class="ql-block"> 可惜,直到现在,我的视线依然受阻于那条大煞风景的高架路。难道,我真的没有机会为我的记忆留下一幅完整的写实图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〇二二年八月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