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西班牙和法国交界的比利牛斯山,或许因为欧洲腹地的阿尔卑斯山的璀璨光芒,对于隔着大西洋的我来说,遥远陌生得只存在于初中地理课本。顽童们谐音成“比你牛死”,因而永远记住了这个名字。<br><br>自从跑步上瘾以来,只要三五跑友积极挖坑,即使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张机票的距离。<br><br>于是,2022年7月初,我第一次来到西班牙的比利牛斯山,为了在阿兰谷跑一场105公里的越野赛。<br><br>从巴塞罗那搭乘网友的车,让人晕眩的盘山公路,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四个小时后终于来到大山深处的威哈小城,阿兰谷的首府。<br><br>威哈小城,一眼看去,跟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法国小城霞慕尼很像,四面高山环绕,城中小河流淌,到处鲜花盛开。爱山的人,立刻感到如鱼得水,充满归家般的喜悦。<br><br>这个越野赛事,由UTMB举办,今年是第二届,有15公里、55公里、105公里和161公里四场比赛,在同一个星期不同的日子举行。<br><br>常住人口只有五千的威哈小城,一下子来了三千多跑越野的人,加之随行家属,宁静的小城变得人群熙攘,满城尽是精瘦精瘦的越野跑者。<br><br>我报名参加的105公里赛,Camins d’Her,简称CDH,阿兰语意为“铁之路”。比利牛斯山有很多地区方言,阿兰语便是其中之一。难能可贵的是,这古老的语言一直保留下来。尤其近几十年来,阿兰语经历语言复兴,学校要求学生们每星期至少分别各花两个小时学习西班牙语、加泰兰语和阿兰语。因为毗邻法国,有的还要学习法语,甚至英语。孩子们真不容易。<br><br>回到我的比赛,105公里的“铁之路”。当初懵懂冲动报名,如今面对六千米的爬升、一大堆强制装备和不近人情的关门时间,加之两周前刚跑完美国西部一百英里赛还没有恢复的身体,只好安慰自己,来都来了,还怕什么,能跑多远算多远,被关门就拉倒。<br><br>2022年7月8号星期五早上六点,在阿兰谷蕾斯小镇,八百六十多名参加“铁之路”的越野跑者,在黎明曙光中踏上了征途。<br>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CDH准备出发)</h5><div><br></div><div><br></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span><b style="color: inherit;">一)如被拴在绳子上,身不由己</b></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蕾斯,镇虽小,却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保护地,以夏至火节闻名。每年6月23号夜晚,就在我们聚集等待出发的这个广场,在隆重的仪式中,一根高约12米的枞树干被点燃,人们围着熊熊大火跳阿兰舞,通宵达旦。阿兰传统中,火能驱邪避恶,灰烬能肥沃大地,带来丰收。</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此刻,虽然没有熊熊大火和载歌载舞,小镇的黎明却也充满节日般的热闹。这是我第一次来欧洲参加越野赛,声势之大,人数之多,远非美国的越野赛能比。我两周前参加的美国西部一百英里赛,是美国名气最大的越野赛,也不过三百多人,小比赛往往才几十、百来人。如此浩浩荡荡八百多人,让本来就极度不自信的我更加忐忑不安。</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同行的几个跑友都挤到前面去了,根据去年跑过这个比赛的跑友说,赛道上某些地方会拥堵,越到前面越好。我衡量着自己的实力,决定还是待在后面。</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事实很快证明,待在后面是明智决定。赛道的前几公里,比较平坦,即使待在后面,也感觉身边的人跑得太快。我的问题是热身超级慢,加之时差,本来是睡得正酣的时候,梦游般跑着,身边不断有人呼啦啦超过。</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四公里的时候,果然出现了拥堵,赛道由多人并行的宽道,变成单人小道。我不仅没有因拥堵而着急,反而松了口气,可以乘机歇会儿。</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进入单人小道,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跑越野,我最害怕的是有人紧跟后面,我会很紧张,怕自己太慢挡住人家的路,一着急又害怕自己摔跤崴脚。一般情况下,我会站在路边给后面的人让路,等后面没人了,我才不慌不忙按自己的速度前进。这种做法,在人少的比赛中行得通,但这个比赛中,万万行不通。小道上密密麻麻一条长龙,前后都望不到头,我如果站在路边给人让路,估计第一个补给站就要被关门。</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我只好硬着头皮,被长长的队伍挟持着,如被拴在一根绳子上,身不由己,被动前进。庆幸有自知之明,起跑时没有挤到最前面去。</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第一个关门时间设在第14公里补给站,早上九点钟,出发后三个小时。到达补给站时,我惊讶地发现,我只花了两小时二十分钟,心中大大松了口气。漂洋过海来比赛,如果第14公里就被关门,岂不太不爽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从这里到下一个补给站,相隔13公里,爬升将近1500米,是整个赛道最长的一段连续爬坡。这也是这个比赛,或者说欧洲大部分越野赛,极具挑战性的地方,补给站之间相隔很远,尤其像我这样跑得慢的,需要三、四个小时,必须带上足够的水和食物。美国西部百英里赛,基本每相隔一个多小时一个补给站,连背包也不需要带,手里拿瓶水就够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窄窄的山道,蜿蜒向上。随着海拔升高,树林和灌木退去,蓝天白云下的高山草甸,视野开阔。几百跑者组成的长龙,蛇形在山坡上。上坡时大家都会慢下来,虽然没有拥堵,但一个个跟得很紧,更像被拴在一根绳子上,大家步调一致,默不做声,闷头爬坡。</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这个坡真长啊,没完没了。爬坡算是我的强项,跟着队伍的配速,并不太吃力,呼吸还算平和,而有些人已经气喘如牛,连听的人也觉得累。</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风景很美。从海拔一千米,一直爬到海拔两千米以上,群山无尽,芳草遍地,雄浑中透着秀丽,是让我迷醉的山景,只可惜被无形的绳子牵着走,被比赛关门时间的紧箍咒束缚着,不能随心所欲驻足欣赏。</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我在11:35到达第27公里的补给站,比关门时间13:15早了1小时40分钟,心中大喜,害怕被关门的压力顿时小了很多。当时岂知余下的路程,就靠着这前两站的富余。</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我很想吃西瓜和香蕉,可是,只看到一堆堆西瓜皮和香蕉皮,看不到西瓜和香蕉,不禁摇摇头,叹跑得慢的人命苦。赛后看自己在各补给站的排名,这一站我排在第790名,怪不得吃不到西瓜和香蕉。</span></div></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蕾斯镇夏至火节 图片来自网络)</h5> <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b>(二)废弃的矿藏 艰难的铁之路</b><br><br>从第27公里补给站,到下一个补给站,相隔14公里,对慢腿来说,又是至少三个小时。<br><br>从这里开始,明显感到跑者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再也没有那种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被动。前面5公里多,一直上坡,要爬升500米。有的路段比较宽,我竟然也赶超了一些人。坡顶是整个赛道的最高点,海拔2500米的Urets垭口。<br><br>站在垭口,我不禁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一带到处都是阿兰谷矿业历史遗骸,也是我们这个比赛的名称“铁之路”的由来。<br><br>二十世纪初,阿兰谷兴起挖矿热潮,深埋在高山里的铁、锌、铅等矿物质,要开采出来,非常艰辛。夏天的几个月,本来荒僻寂寥的山里,机器和人工日夜不息,把矿物挖出来,及时送到低海拔的城镇,进行加工处理。天气变冷,大雪封山的时候,便无法运作。<br><br>离开垭口,往前走不远,赛道要经过几个废弃的铁矿隧道,隧道之间还残留着一段段生锈的铁轨和铁架。矿业兴盛的时候,这里修建了一条长达13公里的缆车道,从海拔2100米的高山,直通海拔650米的小城,用来方便快捷把矿物运下山,远销法国、比利时等地。<br><br>这一段路况非常不好,全是高高低低大小乱石,别说跑,走起来也得非常小心。<br><br>过了乱石阵,将近9公里下坡,下降850米。很多人收起登山杖,放开双腿,飞跑起来。感觉所有人都在超过我,不仅超过我,还一转眼就一溜烟跑得远远的。下坡是我的弱项,而技术性下坡则是我的致命短板,看到人人一溜烟飞跑下去,我却小脚老太撑着两根登山杖,一步一挪,那种着急,那种羡慕嫉妒恨,难以言说。<br><br>所幸,风景真的很美。放眼望去,远处是比利牛斯山连绵的山峰,近处宽广的绿色山谷尽收眼底,一汪碧绿的湖水静静地躺在山谷里。<br><br>突然间,轰隆隆的直升飞机打破宁静,飞机在山谷里盘旋,停留在一片空旷草地的上空,草地上有几个人。估计有跑者受伤了或者生病了,希望没大事。直升机营救那么方便,我心里莫名地有一种安全感。<br><br>我于14:38到达第41公里补给站,同样的情况,只见一堆西瓜皮和香蕉皮,再次摇头感叹跑得慢的人命苦。匆匆胡乱抓了点吃的,继续赶路。<br><br>6公里外的下一个补给站Beret是大站。我以为这一段很容易,因为两个站之间的关门时间只相隔一个小时。没想到,这一段也不容易,虽然路况相对好,但基本都是缓上坡,跑不起来。结果,我花了1:08分才到,幸亏前面有些富余时间。<br><br>女儿和几个朋友在这里等我,同参赛的其他几个跑友都早到早离开了,再次感叹跑得慢的人,不仅自己命苦,等她的亲朋好友也等得辛苦。不过,这次,我总算吃到西瓜和香蕉了,还喝了一杯朋友们准备的面条汤。十分钟后,我心满意足,满怀感恩,再次上路。<br><br> <div><br></div><div><br></div> <b>(三)迷人小镇 欢快下山</b><br><br>西班牙日出晚,日落也晚,下午四、五点钟,正是烈日当空的时候。不过,接下来的9公里,从海拔1850米的Beret到海拔1260米的Salardu,是全程最好跑的一段,大路,缓下坡。<br><br>天气热,比赛已经进行将近12个小时,有些人到这里已经精疲力竭,那么好的路也在走,好可惜。我一路也感觉双腿不给力,估计还没有从两周前的比赛中恢复过来,加之旅途劳顿。何况,这个比赛的赛道真的不容易,105公里爬升比西部100英里爬升还要多。<br><br>庆幸的是,诚如我历来的经验,高山、美丽的大自然,对我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我不知疲倦,被脚下的路牵引,被眼前的雄伟壮丽慑服,忘记身体的累,心中在欢歌。<br><br>一条大路,我跑得过瘾,不断地赶超一些人。跑着跑着,来到一个座落在山坡上的小镇。<br><br>刚进入镇子,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跟这里所有的山中小镇一样,石头铺的街道,石头砌的房子,雅致可爱。赛道把我带进镇中,扑面而来的,是一幅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图画,让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我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哇,哇”,太迷人了!石头砌的房子,每个窗台摆满开得正艳的鲜花,墙头爬着绿藤。雕刻精细的古老木门,紧闭着,彷佛藏着千年故事。教堂的尖塔,一个挨着一个的三角形屋顶,和远处的群峰,装点着蓝天白云。<br><br>如此迷人的小镇,我要在这里住下来,不走了不走了。那当然是一时冲动,我还要赶路呢,我还在比赛中。<br><br>赛后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小镇叫<b>Bagergue</b>,被评为西班牙最漂亮的小镇之一,是阿兰谷海拔最高的小镇,1400米,常住人口才一百多。这里有一个奶酪厂、几家旅店和餐馆。真心希望有机会再来,悠悠闲闲住几晚。<br><br>继续下山,来到谷底的Salardu,第55公里补给站。至此,赛道距离过半,爬升过半,风景也会发生较大的转换。<br>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agergue小镇 图片来自网络)</h5> <div><br></div><div><br></div> (<b>四)水的舞台 暮色牛铃</b><br><br>如果说前半程是山的盛宴,后半程将是水的舞台。<br><br>从Salardu开始,又是长长的爬坡,到下一个补给站,9公里外的Banhs de Tredos,爬升540米。<br><br>山道在树林间缓缓攀升,看不到风景,步子便有些沉重。比赛进行到这个时候,跑者之间的距离完全拉开,精英们已经跑完,蜗牛们才过半。前后不见人,只有跟自己死磕。<br><br>这两个补给站之间,官方给的关门时间只相隔1小时55分,我却花了2小时10分钟,连大好平路也在走,惭愧。再次庆幸前面有些富余。<br><br>一个摄影师藏在一个上坡的地方,吓了我一跳,却让我开心一笑。没走多远,平坦大路上,又有一个摄影师,估计他想拍出大家奔跑的姿势。赛后花钱买了照片,别说奔跑,连走路都没精气神。当初不觉得,看照片才知道自己有多脏,浑身尘土,像是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不懂的人,肯定纳闷为何这般折腾自己,懂的人才明了,心是快乐的。<div><br></div><div>特雷多斯(Tredos)有着自古罗马时代就著名的温泉,现在依然是比利牛斯山中很受欢迎的度假胜地,国家公园(名字实在太长)的门户。村前一个很大的瀑布,游客们坐在户外餐桌,看瀑布,喝咖啡,吃晚餐,顺便给路过的跑者们喊几声“Bravo”。<br><br>我看看手表,19:30,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日常作息恍若隔世。参加长距离越野赛,是一种神奇的体验,时间彷佛在凝固又彷佛在飞逝,十几个小时彷佛一眨眼就过去了,又彷佛经历了一辈子人生的起落。<br><br>从特雷多斯到下一个补给站,第75公里的Colomers,11.5公里,官方关门时间相隔3个半小时,可见道路很艰难。<br><br>特雷多斯村口,依着山坡,一个水池,接住山上流下来的清泉。这才是真正的自来水,自天上、自山上来的水。一个老妪在水池里洗衣服,我走过去,洗了洗我的脖套,擦了把脸,凉凉的水,好清爽舒适。我忍不住用手接住一捧,喝起来,真正理解了“甘泉”两字的含义。<br><br>继续爬坡,赛道进入比利牛斯山最大的冰川湖区,the Colomers lake cirque,大大小小50多个冰川湖,遍布于高山岩峰之中。这一段无疑是整个赛道、也是整个比利牛斯山风景最优美的地方。<br><br>这里的风景,跟加州内华达山脉穆尔山径上的极为相似。有那么一刻,我有点时空倒错,彷佛回到十年前,我独自背包走穆尔山径的美好时光。日落时分,金色的夕阳照在岩峰上,岩峰倒映在平静的湖水里,天空、岩峰和湖水,上上下下,沐浴在丝绸般柔和的金色里。我有些沉醉,有些迷失,跑得慢的人虽然有着吃不到西瓜和香蕉的命苦,却也有着享受夕照金山的福报。<br><br>路况不好,很多石头,不仅跑不起来,走得也很慢。不过,如此良辰美景,为什么要跑?慢慢走才不枉此行。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吓了我一跳,原来是赛事官方在路边安装的自动相机。可惜,听到咔嚓声后才开始管理表情,已经迟了。<br><br>天色向晚,夜暮将临。一个人行在暮色里,心里正有点落寞,隐约听到前面有乐器的声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赛事官方也太暖心了,不仅在荒野安装自动相机,还安排人在这里演奏。我加快脚步,声音越来越清晰,原来是此起彼伏的牛铃声,悠扬悦耳。好吧,牛虽不是人,也是生灵,夜色中为伴,我不禁对着牛们喊着“Hola”,它们回我动听的牛铃声。<br><br>说起夜色中为伴,这也是欧洲越野赛跟美国很不同的地方,这里没有陪跑。美国大部分越野赛,在一定距离后,都允许甚至鼓励陪跑,尤其在夜间。跑者在跑了十几个小时后,又累又困易犯迷糊,荒郊野外,万一迷路或出现什么状况,一个人咋办?有人陪跑,安全多了。我从来没想过我胆敢在没人陪跑的情况下在陌生荒野跑通宵,但眼睁睁黑夜就来了,除了前行,也没有别的选择。<br><br>这一段,上坡慢,下坡也慢。当我终于到达第75公里补给站,已经23:00。这个补给站,气氛很低落,里面的每个跑者全身都写着疲惫,懒懒地坐着,让人感觉打死也不想动。我顾不上累和冷,更担心的是我离被关门富余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只多出一个小时。随着夜更深,人的状态会更低迷,形势容不得放松。我喝了两杯热鸡汤,真好喝,没敢坐下,怕坐下就不想起来,逼着自己上路了。<br><br></div> <div><br></div><div><br></div> <b>(五)黑夜 失忆 跑错路</b><br><br>从第75公里到第91公里,也就是从夜间23:00点到凌晨2:15,三个多小时的夜行,基本是失忆状态。看不到风景,记忆便跟当时眼前看到的一样,一团黑。<br><br>只记得有一段我在走,一个人跑着超过我,边跑边跟我说,“我之所以跑,是因为我很累了,想快点结束。”<br><br>这个比赛还有一个跟美国很不一样的地方,跑者之间很少交流,至少很少有人跟我交流。在美国,跑者之间都热情得不得了,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自来熟,在赛道上碰到一起,一定会聊几句。即便最累的时候,被超的人会夸超过的人“好棒”,超过的人会鼓励被超的人“坚持”。这里,即使我站在路边给人让路,连说“谢谢”的人也不多,别说多聊了。<br><br>所以,这个人主动跟我说话,还真是少见,不过,一听就是美国口音,哈哈。<br><br>我赶紧接住话头,“是啊,很羡慕那些已经过终点线的人,尤其那些在天黑前跑完了的人。”说着,我不禁深深地同情跑得慢的人,有些自怜自恨起来,同一时间起跑,跑得快的人已经在旅馆洗完澡,在床上睡得香香的,我们还在这里死磕死磕,命苦只能怨自己能力有限。<br><br>受那个人的感染,我也慢慢跑起来。跑着跑着,发现身体启动了后,跑并不比走更累,当然是在平路和下坡的时候。没料到,跑着跑着,悲催的事情发生了。一段下坡大马路,跑得正在状态,突然意识到久不见赛道路标,想着可能因为是大路,路标少一些,便继续往下跑了一两百米,依然不见路标。黑戚戚前后无人,我对着黑夜大喊一声,连个回音也没有。<br><br>肯定是跑错路了。一着急,上坡也能跑起来,气喘吁吁跑了一段上坡,终于看到远远有晃动的头灯,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跑得惬意的时候,我错过了一个九十度的右拐弯。<br><br>第91公里补给站在阿蒂斯小镇,离威哈开车只要十来分钟。赛前一天我来过这里,支援我们一起从美国来的跑55公里的跑友们。这个小镇很可爱,同样的一条河,从这里穿镇而过,沿着山谷继续往下,流到威哈。赛道沿着小河,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跑一段,经过镇中的餐馆和酒吧。凌晨两点多,酒吧门口的吧台依然有不少人,看到跑者经过,大声喊着“Bravo”,真是雪中送碳,长夜里给疲惫的跑者们打打鸡血。<br> <div><br></div><div><br></div> <b>(六)陌生男人 逆天陡坡</b><br><br>从阿蒂斯到威哈,赛道的终点,开车虽然只要十来分钟,赛道还有14公里,官方关门时间两站相隔5个小时。14公里5个小时,看上去多么宽裕,可是,那是怎样的14公里啊!<br><br>从补给站出来,要过一座桥,桥头站着一位个子高高的男跑者,像是在等人。我走过他,没料到,他跟在我后面走起来。<br><br>我吃东西吃得慢,为了节省时间,我一般在补给站拿些东西,边走边吃。从补给站出来,有一公里多的宽敞平路,本是可以跑的,我因为在吃东西,只好边吃边走。他也不跑,跟在我后面走着。<br><br>走完平路,爬坡之前,面对陡坡,我停了下来,要收拾收拾心情,做好精神准备。接下来,将是连续近700米的爬坡。<br><br>他看着我停下来,迟疑的样子,也在我后面停下来,说了句英文,“Madam, just do it!”,听不出是哪国口音,肯定不是美国。<br><br>就这样,黑夜里,我在前面吭哧吭哧爬着坡,他在后面不声不响跟着。我几次问他要不要走到我前面去,他都没有回答。我试图跟他聊天,问他从哪里来,他也没有回答。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听不懂,还是故意不搭理。<br><br>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肯定他也是参赛跑者啊?不是心怀不轨的歹徒?转念一想,这个时候,我要财无财,要色无色,只有20多个小时、90多公里奔跑后累积下来的满身尘土和汗臭味,歹徒从我身上实在得不到什么好处。原来,一无所有,才是最安全的。<br><br>700米的漫漫长坡!有的地方“之”字上升,感觉还好;有的地方笔直陡陡地往上,要靠着两根登山杖,双臂也使劲。“Madam,just do it!”,我也在心里对自己说。 <br><br>赛道终于变得平缓,该死的坡终于爬完了。山高处,风大起来,冷嗖嗖的。陌生男人在后面喊我等等,我回头一看,他正往背包里掏衣服。我于是停下来等他,虽然没经我同意被结伴,黑夜里700米长坡的共甘苦,怎么也得感激这份战友情。<br><br>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一个帐篷,是终点前最后一个补给站。我想着,一路下坡到威哈镇,胜利在望了!<br><br>每个补给站的入口有一块大牌子,写着这个补给站的里程数和关门时间,以及到下一站的距离、海拔爬升和下降。当看到这个补给站入口的牌子的时候,我完全傻眼了。<br><br>什么?!还有439米的爬升!我飞快地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那是1400多英尺。这,太过分了吧,有如此虐得不近情理的赛道?有如此让人崩溃的最后一击?<br><br>赛后大家聊起来,几乎所有人都误以为最后一个补给站后就是一路下坡,都被这最后439米的爬升击得猝不及防。仔细想想,这个现象很有意思。跑者手册上清清楚楚,赛道爬升图和补给站一览表都标明,最后一个补给站后,还有一个很陡的坡,1.9公里爬升439米。大概因为前面的700米爬升太辛苦,大家都选择忘记,忘记后面还有挑战。<br><br>参加越野赛练就出来的,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抬腿前行就是了!诚如身后不再陌生的陌生男人说的,“Madam, just do it!”。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上坡也好,下坡也好,比赛如是,人生亦如是。<br><br>不过,这1.9公里439米的爬坡,确实太虐了。不仅坡陡,路况也不好,草丛中坑坑洼洼,尤其在黑夜,在连续奔跑/走98公里之后。<br><br>大家都慢下来,三、五或十来个人,前后脚紧跟着,缓慢而沉重。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头灯照亮的前面那个人的脚跟,一步一步跟着。偶尔抬头,看到远远高处有头灯在晃动,天啊,我们究竟要爬多高?哪里是尽头?<br><br>我突然烦躁起来,这无止尽的陡坡,这沉重的脚步,跟越野“跑”有什么关系?这分明是在攻克高峰,让我想起每次爬雪峰,就是这样在黑夜里,在无尽的陡坡上,一步,一步,死磕到天明。<br><br>心里一烦躁,脚步不由自已停了下来。后面紧跟着的人问道,“怎么了?”听声音,我才意识到,那个陌生男人没有跟上来。黑灯瞎火,我一直没看清他的号码。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有没有完赛。<br><br>“我累了”,我答道。<br>“每个人都累了,不止你一个。”<br>确实是,每个人都累了,每个人都别无选择,把左脚放在右脚前面,把右脚放在左脚前面,如此反复。<br><br>终于到顶了!前面一个人一声欢呼,顺势仰头倒在地上,大功告成般的喜悦和放松。我不禁也跟着在地上坐了下来。<br> <div><br></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b>(七)黎明钟声 完美收宫</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功还远没有告成,离终点还有6.5公里的距离,海拔下降1238米。我又飞快地换算了一下,那大约是4英里下降4000英尺。铁之路,磨砺铁之腿、铁之膝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Madam,just do i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刚开始的一段下坡,极陡极滑。我极其小心,依靠两根登山杖,一步一挪。已经到这里了,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宁慢勿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平路和坡缓的时候,我收起登山杖,跑起来。黎明前的黑暗已过,曙光初现,我感觉从漫漫长夜和无尽陡坡中重生,满血复活。威哈镇的灯火,在远处山谷里闪烁,那是胜利在召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脚下的路却是没完没了,越是心急,越是漫长。以为快到了,其实还早着呢。我不停地看手表上的海拔数据,明知离4000英尺海拔下降还差不少,竟暗暗希冀官方数据有误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幸的是,官方数据完全没有误差。下了足足4000英尺后,终于来到一条马路,欣喜看到一位朋友在等我。哦耶,真的快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朋友一边陪我跑一边录像,我兴奋至极, 脚下生风。105公里的山和水,昼与夜,满身尘土,满心喜悦,在一片欢呼声中,我冲过终点线,24:23:12(不好意思,确实太慢了),威哈小城黎明中响起了属于我的胜利钟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先我完赛的跑友,还有先前天跑完55公里的跑友们,都在终点等我。拥抱,拍照,无眠之夜,欢庆之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