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书札记：《钟鼓楼》之孟昭英

小满梧桐🌿

　　刘心武所著《钟鼓楼》里，形形色色出场的人物有几十个。难为作者一支妙笔，将出场的各个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面貌性格绝不雷同。而在以薛家为小儿子办喜事作为主线展开、并串起四合院里各个街坊邻居喜怒哀乐的这个故事里，薛家大儿媳妇，卡车司机薛纪徽的妻子孟昭英其实是个小配角。因为作者只交代了她是单位的出纳，相对小儿子的新娘潘秀娅，还费了些笔墨来延伸分析作为售货员一员的潘秀娅“为什么故意不搭理顾客”那种俨然自得的心理产生原因，对比之下，孟昭英主要是以“薛家大嫂”这个家庭成员的身份来参与到这个《钟鼓楼》故事中的。

　　孟昭英，最初只是交代本与公婆同住的大哥大嫂“打结婚那天起就跟单位要房子，总算在今年春上要到了一间”，“这才腾出了给弟弟薛纪跃成家的居室”，即薛家这场喜事前提条件中的一个人物；也是喜宴当天大清早，薛大娘在院里一边检查婚宴所需原料和半成品，一边埋怨“ 你就不能早点儿来效力？”中的一个名字。而待到她一早先带着发烧的女儿小莲蓬去了医院，再赶到婆家来时，这才算正式的出场亮相。

　　自然，晚到的孟昭英在婆婆看到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不问青红皂白，连丈夫薛纪徽因为去加班没和自己一同前来帮忙都能扯到“你也太贤惠了！大礼拜天的，你还让他加班去！你们就缺那么点子加班费吗？你不知道小跃子今儿个办事呀？你成心让咱们家团不了圆是不？”如此说话难听面前，作为新时代“经济上独立，人格上独立”的儿媳妇，也微露锋芒、口齿伶俐地回敬了婆婆的挑刺。但孟昭英所代表的“新一代的儿媳妇”，独立之处并不仅仅是表现在有能力反击不公平的挑剔上，更是表现在有能力去宽容像薛大娘这样本性不坏，但处事有失偏颇的缺点上。所以读者就会看到，句句有理地回击了婆婆指责后的孟昭英，并没有得理不饶人，而是在公公薛师傅准备出来给婆媳劝和时，自动下了台阶，主动告罪：“我来晚了，茶先不忙喝，先洗洗手，帮忙弄菜吧！”这是有大局观，知道自己作为大嫂的责任，不在趁胜追击的斗嘴，而是先要帮忙张罗好今天小叔子的喜宴。

　　接下来，孟昭英参与了去新娘子家的迎亲，迎亲回来又接着在院里临时搭建的苫棚下，给厨师路喜纯继续帮厨。后来还得体地化解了婚宴上一场突发的危机——新郎薛纪跃因为对鱼存有心疾，所以看见端上来的松鼠鱼反胃吐了，从而引来了宴席上的混乱。在诸位亲友有点扫兴的反应中，薛大娘是“最感到刺心”、“感受到了一种奇耻大辱”，而新娘潘秀娅则是因为鞋子被少许弄脏而“脸涨得通红，嘴不知不觉中噘起老高，在婚宴中头一回显得不快与烦躁。”而这会，作为大嫂的孟昭英，却是“在极度疲惫中，强打精神来收拾残局。”只见她“脸上保持浅浅的微笑”，嘴里则不停安慰大家，“没事没事，跃子弟喝几口热茶解解酒准好。大家伙接碴儿吃香喝辣吧。”转头，又赶紧手脚麻利地，“几下便擦净了桌子，扫净了地面，并且及时地将卫生纸递给潘秀娅，让她得以擦拭溅在高跟鞋上的污点……”

　　而新郎薛纪跃呕吐这件事并不算是这场喜宴上的最大事故，因为紧接着在喜宴来宾卢宝桑因忌妒而故意当众揭露了厨师路喜纯“不体面”身世所造成的混乱中，薛家又发现原本按规矩准备好给厨师的“汤封”和背着大儿媳妇给小儿媳妇买的瑞士雷达小金表全都不翼而飞了。且再看此时，孟昭英的表现——此时面对自己的丈夫，加完班刚赶回家的薛家大儿子薛纪徽，她不顾厨师路喜纯在场，先顿脚埋怨：“你还知道来哩！……我是你们家的苦力！童养媳也比我强！我还活着干吗？我干脆一头撞死拉倒！”

　　说完激动地抽泣起来的孟昭英，看似这般毫不讲理的话，却是一个极有责任心的“薛家大嫂、薛家大儿媳妇”在喜宴“座位只设虚席”，忙前忙后大半天已经极度疲惫时，在姗姗来迟的丈夫面前恢复到了一个小女人本性的真情流露。而在这真情流露之前，她还及时换位思考去处理了刚才喜宴上因为泼皮卢宝桑引起的那场风波——先是在屋外苫棚下，在闷声闷气哭泣着的厨师路喜纯身旁“弯下腰，搜索着心里所能想出的最温存的话语，劝慰着他。”接着又回到屋里向大家报告：“人家路师傅为了成全咱们，躲一边去忍气吞声，小伙子够有多好！”并提醒婆婆薛大娘赶紧送“汤封”去安慰安慰人家。总之，在薛家婚宴上出现的三次事故，且一次比一次大的事故面前，前两次都有孟昭英来主动善意化解的身影。而第三次，面对公公婆婆瞒着自己打算给弟媳妇送一块小金表这件事，孟昭英虽然在丈夫面前委屈又鄙夷，但实际上还是宽容大度地只是过了过嘴瘾。而这番宽容大度在接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另一起事件前更是充分体现。

　　且看邻居郝玉兰为了院里公用水管冻住了而上门兴师问罪，薛大娘和人对吵几句后转身对闻讯赶出来的大儿子与大儿媳，其实就是对着劈面见着的孟昭英，“一股怒气和幽怨又冲着媳妇发泄起来。”一番当众的重话，不仅让儿子薛纪徽“心都蹦到嗓子眼儿”——当儿子的这是心里有数，明白这当众不留情面、毫无道理的斥责，加上刚刚作为大儿媳妇的孟昭英才知道的“小金表”一事，这些负面事件的层层叠加，难保做媳妇的“还不得跟婆婆锅铲对汤瓢地大干一场”？

而此时两个邻居，上门来吵架的郝玉兰和来劝架的海老太太也都惊呆了——“惊呆”，也就说明公道自在人心，大家也都明白这个被当众甩了重话的大儿媳妇，其实并无半点过错。那么接下来看看孟昭英表现呢？——“本原一股气顶到了脑门上”，可看到婆婆“那满脸抖动的皱纹”，看到婆婆“耳边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几根白发”，心里却先软了，反而可怜起婆婆：“一大早起来就跑出跑进，可遇上的净是窝心的事！”于是出乎众人意料地不但没有针锋相对，反而上前搀住薛大娘，“妈，您别生气，是我不好 ，我这就烧水管子去……妈，您多保重，你可千万别气出病来。”

　　此刻，孟昭英在薛家喜事中一天的表现，在传统“女主内”观念中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天里的所有表现，在这个时刻得到了升华。她换位思考地去体谅和容忍了婆婆的刁难，体现的才是一位新时代儿媳妇应该具有的内涵和素养。新时代的儿媳妇，心胸应该能像大海那样容纳江河小溪，而这容纳的前提，是经济与人格上的独立——那不是因为怕才容忍，是因为见过世面才容忍；是心中有爱、有善良——那是对家人的爱，是因为爱才能容忍。

　　所以，孟昭英此举不仅感动了薛大娘，老人家终于醒悟过来，发现忙累一天的大儿媳妇也是“两个眼圈塌陷着，灰黑灰黑。”也教育了上门吵架的郝玉兰——郝玉兰看着冰释前嫌的婆媳俩，自己也“突然感到了难堪。”看看，宽容大度的孟昭英是真把婆婆当亲妈来体谅了，无声无息，一下感动和教育了两个人。

　　说到最后，这当然有个避免不了的千年难题，就是婆媳关系如何相处。故事里的薛大娘，这位老人家也是个勤劳的婆婆，只是看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式确实有失偏颇。比方办喜事当天，“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纪跃，本想过去把他唤醒，临到挪动脚步又生出了怜惜之情。让他再多睡一会吧。”——对小儿子是怜惜的；而转头不见薛师傅身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刹海后海边遛弯儿、打八卦拳去了。”——对老伴没想着主动来搭把手的行为也就是“不禁有点埋怨。”而接下来嘀咕到“现在天刚冒亮儿”，可怎么还没上门来帮忙的大儿媳妇，那怨气就多了。作者这里活灵活现描述了一段薛大娘的日常心态：“薛大娘心里只怨着孟昭英，这是一种心理习惯。两口子带孙女来了，儿子叫没叫爹妈她不计较，媳妇要是忘了叫，或者叫迟了叫慢了、声音听上去不顺不甜了，薛大娘便会老大的不痛快；一般来说她倒并不发作，但面对着媳妇时，她肯定不会出现哪怕是一丝笑纹。”——所以说，薛大娘并不是个心肠有多坏的婆婆，但却也算是个不太能好相处的婆婆。因为行为好控制，情绪难掌握，当媳妇的能调整行为适当迁就老人，可谁能保证婆婆的情绪能时刻“很顺很甜”且不拿别的事情迁怒过来？

　　而人与人的关系，很多时候，是因为有形的教育和无形的道德规则在告诉你，这个关系中，必须有一方容忍宽容另一方，所以某种程度上也助长了另一方不知自省。换位思考下，如果在略显娇气的小儿媳妇潘秀娅进门之后，薛大娘还继续这样偏心挑剔孟昭英下去，很难说，她能得到一个与两个儿媳妇友好相处的和谐生活场景。想起我的母亲说过一句话，“儿女孝顺你是一回事，一个老人也要体谅儿女，这样才会皆大欢喜。”

　　换言之，要别人敬畏你、不和你一般计较其实很容易，但要真心亲近你爱你，不是只靠一方宽容大度，不是只靠一方努力，而是需要双方的努力。

［《钟鼓楼》，刘心武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11月第一版，2021年5月第5次印刷］

注：本文除封面图片，其余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