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曲——陕北记忆（十二）

陕北狼

文字/陕北狼图片/网络 陕北人都能唱几句酸曲（信天游），但唱的好的，非拦羊人莫属。走在陕北的大山里，经常会看到到荒无人烟的峁梁、沟里有羊群飘过，听到拦羊人那悠扬、粗犷、高亢的歌声。我插队时间短，没有和村里的拦羊老汉谝过闲篇，更无缘听他唱酸曲。一次偶遇，有幸聆听了一个拦羊老汉唱的酸曲，那撕心裂肺的歌声，震撼着我，久久难以忘怀。 五黄六月的一天，我从县城回村，一百里山路，早早就动身了。这是一个流火的夏天，高原的脊背驮着太阳的烈焰，小路晒的爆起一层黄土，踏上去便腾起一股黄尘，放眼望去塬上连棵遮阳的树都没有，也瞭不见个人。烈日烤的人汗流浃背，如同水洗，感到一阵阵头晕，恍惚觉得远处的山峦在升腾的暑气中若隐若现，再这样走下去非中暑不可。好在前面就下塬了，高高的山崖遮住了肆意的阳婆，沟谷里微微的风，带来一阵清爽。两尺宽的一条小溪在沟底静静地流淌着，岸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柳树。迫不及待地捧起溪水灌了个肚圆，洗一把被阳婆晒烫的脸，吃了个白（面）馍，也算是水足饭饱吧，躺在树下的草地上，享受着这片刻的惬意。溪水潺潺，沁凉清澈，饮润了一方水草。崖畔上盛开的山丹花，染红了半壁山崖。“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一搭里走……”忽然从峁盖上飘来悠扬、高亢的信天游。歌声处腾起一股黄尘，随着阵阵“咩—咩—咩”羊叫声，羊群从梁坡上涌入沟里，争先恐后地奔到溪边饮水。嘈杂的羊群，扰乱了沟里的平静，羊群后面跟着拦羊人和一条黑狗。拦羊人五十来岁，中等个头，头拢白羊肚，土布对襟白褂和黑缅裆裤，脚蹬老布鞋，手上提个拦羊铲，肩上挂着褡裢，布腰带上别着烟袋锅，枯黑干瘦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填满了沧桑。一个典型的陕北老汉，朴实的就像一块土疙瘩。陕北环境恶劣，人穷，苦重，日子熬煎，平均寿命短，五十岁就显得很苍老了。老汉在我身边坐下，装满一袋烟，用火廉打着，在衣襟上抹了一下烟袋嘴，递给我，学生娃，吃烟。我接过烟袋锅，叭叭地嘬了两口，噎的差点喘不上气来，这是农家种的小叶烟，肥施的足，劲头也足。你是拦羊的？我掏出香烟递给老汉。给村里拦羊哩，学生娃是哪达的，老汉接过烟在手里捻了捻，放到鼻孔下闻了闻，顺手夹在了耳朵上。我是北边阁楼的，吃吧，说着又抽出一支烟递给老汉。离这达有四十多里路哩，老汉点着烟，大口地吃着，憨笑着望着我，深陷的眼窝里露出凄楚、迷茫又带着几分恳切的目光。时至响午，正当饭口。老汉从褡裢里取出一个黑褐色的馍，是那种用糠麸子、野菜和少许硬糜子面做成的。学生娃，饿了吧，吃馍，老汉说。我吃过了，你吃我的馍吧，我从书包里取出剩下的两个白馍递给老汉。学生娃，使不得，这馍金贵，留着自己吃，老汉慌忙摆摆手说。我吃饱了，你吃吧，我尝尝你的馍，我把白馍硬塞到老汉手里。学生娃不像我们受苦人，怕是吃不惯这饭食，老汉说。没事，吃的惯，我拿起老汉的糠馍掰了一块大口的吃了起来。真心话，我也是第一次吃，那滋味真的不敢恭维，就像是嚼满口的沙子，在嘴里打着磨磨就是咽不下去。凑和吃了几口，也不敢多吃，听村里老乡说过，糠馍虽然顶时候，但吃完涨肚，拉不出屎来。老汉把白馍放到褡裢里，拿起糠馍吃了起来，我没有再劝老汉，我知道老汉自己舍不得吃这白馍，想带回去和家里人一起享受。在陕北除了清明节蒸些白馍，再有就是过年了，平日里是吃不到白馍的。老汉没有门牙的黑洞洞的嘴里，不知饱尝了多少酸、甜、苦、辣和生活的艰辛。沟里出奇的静，饮足了水的羊群懒洋洋地散卧在草地上，黑狗也坚守职责，在高处守护着羊群。唱个曲吧，都说你们拦羊的唱的好，我对老汉说。好甚，胡乱吼哩，在山上拦羊，整天也瞭不见个人，不吼干甚哩，老汉拿起烟袋锅，装了满满一袋烟，吧嗒吧嗒地大口吃着，混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道光。“一道道山来一面面坡拦羊的出来苦水多羊羔羔跪地有奶吃拦羊的有话没处说……”老汉在鞋底磕了磕烟锅里的余灰，忽地站起，咪着混浊的双眼，望着远处的山崖，吼起。想象不到，那粗犷、高亢的声音是从老汉那瘦小的身躯里发出的。“羊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呦拉话话难……”“骑上毛驴狗咬腿半夜里来了你个勾命的鬼搂上个亲人亲上个嘴心里的疙瘩化成了水……”拦羊老汉苍桑、粗犷、高亢的歌声，像一杯甘甜的美酒，沁入心，润到肺，醉了大山，醉了太阳。这些只能山里唱，山里听的酸曲，直白而迷人，就像窑门前的一串串的辣椒，红尖尖，火辣辣，令人销魂，涌动着受苦人的苦闷、欢乐和对美好光景的憧憬。歌声给人一种隐隐的酸楚和一种深深的悲壮感，听着听着，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世上的苦，苦不过受苦人。陕北有“信天游不断头，断了头，穷人无法解忧愁。”之说。信天游是陕北人民的生命之歌，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寄托。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们收获着欢乐和忧愁，也收获着无奈和希望。他们面难不言难，面苦不言苦，用歌声表达着对幸福生活和美好爱情的执著追求，是对命运、人生的宣泄，是从内心里发出的呐喊。他们以特有的乐观与顽强，活出了人生的风采。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老汉唱了多少首酸曲，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完全沉醉在这歌声中……学生娃，不早了，该赶路了，到你村还有四十来里路哩。老汉的话惊醒了我，是的，时辰不早了。学生娃，吃袋烟再赶路，老汉点上一锅子烟递给我，脸上透着慈祥。告别了拦羊老汉向对面塬上攀去，高处风起，吹过峁头，也吹散了烈日的暑气。梁坡坡上的羊群，如漂浮的一朵白云，又像上苍献给高原的一条洁白的哈达，给荒芜、苍凉、静默的高原带来些亢奋。“六月里黄河冰不化扭着我成亲是我大五谷里数不过豌豆豆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那歌声，随着风儿拂过高原苍老的褶皱，拂过沟壑、峁梁，向着远处的蓝天飘去…… ——写2021年5月15日夜 —————— 作者：陕北狼一九六九年一月至一九七零年三月在陕西省宜川县插队。一九七一年一月至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在四川资阳内燃机车工厂工作，一九七八年三月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