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老兵勒弄》__作者:下关风

下关风

<p class="ql-block"> 老兵勒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关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勐阿边防派出所改制前最拿脸最亮眼的一件事情,是李川李所长的一句话,创造了一个奇迹。这在当地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而且被传得神乎其神。</p><p class="ql-block"> 虽然开始的时候,许多人并不相信这件事情,说李所长牛B,说我们全所的人都尾着李所长牛B。但是事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扎扎实实。勐阿寨子的勒弄,的确因为李所长的一句话,戒掉了“四号”,脱了胎,换了骨,从里到外变了个人。</p><p class="ql-block"> 硬邦邦的事实摆在那里,让那些原本不相信的人,最终都不得不彻底的服了气。</p><p class="ql-block">  这让勐阿乡党委的刘书记高兴万分。</p><p class="ql-block"> 勒弄曾经是刘书记的骄傲,在老山前线打过仗立过功。当然刘书记那时还不是书记,只是乡里的刘秘书。他奉命陪着复员回来的勒弄到处作报告,风光了一段时间。各级领导在熟悉了勒弄的同时,也熟悉了那个认真踏实,灵活乖巧的刘秘书。这和他很快就以微不足道的年纪和资历,步入了乡党委书记的行列不无关系。</p><p class="ql-block"> 因此在刘书记的潜意识里,勒弄是他的福星。两个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情愫,关系也就不一般。</p><p class="ql-block"> 后来勒弄却不争气,染毒上瘾,福星变成了一块心病。让刘书记在各乡各镇的书记乡镇长同行面前灰头土脸,挺不起腰杆抬不起头。据坊间传言,原本县里打算调整刘书记到一个重要的直属机关当一把手,已经上了常委会,最后却不了了之。如果要查找原因嘛,就只能是勒弄这块心病了。</p><p class="ql-block"> 如今心病除掉了,刘书记也像换了个人似的,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朝气蓬勃,信心十足。</p><p class="ql-block">  于是刘书记在很多地方很多场合,逮着机会就宣传李所长一句话挽救了一个人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贩毒吸毒都不可等闲视之的边疆地区,很有现实意义。刘书记从社会,历史,政治,经济,心理法律哲学各个方面各个层次,大讲特讲毒品的危害,以及戒毒问题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统一,等等等等。当然他讲的意思,最终都是落脚在了乡党委坚持不懈的工作和努力上,而且几乎没有讲自己。不过大家都听得出来,作为书记,全面工作一把抓,刘书记几乎都是在讲自己。</p><p class="ql-block">  但是究竟李所长讲了一句什么话,导致了这样一个令人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结果,刘书记最终也没有搞清楚。因此他讲话的时候,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总是含糊其词,一带而过,显得白玉微瑕。差了这么一点点的火候,让刘书记每次讲话,都感觉意犹未尽。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一种享受畅快淋漓的乐趣。也让听他讲话的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总觉得有些遗憾和不足。</p><p class="ql-block">  刘书记曾经慎重其事的严肃调查询问过这件事情,却毫无结果。因为事发之时只有所长和勒弄两个人在场,旁无他人。</p><p class="ql-block">  当事者不开口,神鬼也莫得办法。</p><p class="ql-block"> 刘书记认得我和所长关系铁,而且在这件事情当中,也粘了一点豁皮边边,算得上是一个当事人,脱不了干系。因此,他专门叫我去如实“坦白”。</p><p class="ql-block"> 我却非常惭愧,对不起领导,没能够释疑解惑,给书记一个圆满的回答。</p><p class="ql-block"> 因为事发之时我跨进派出所营区大门的时候,勒弄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脸红筋胀的站在那里,随后便发疯似的冲进了禁闭室。李所长的神情,有些木楞,嘴里一个劲的喃喃说,我也没有咋个嘛,我也没有咋个嘛,就说了他一句,他就……。所长喃喃的话,接连反复了好几次,像是在解释说明,又有点推脱责任的意思,令人印象深刻,因此记得非常清楚。</p><p class="ql-block"> 虽然后来的事情我都亲眼目睹,但是毕竟晚了一步。所长究竟对勒弄说了什么,导致他的情绪失常,原话没有进到我的耳朵里,不能瞎猜胡想,睁眼乱说。</p><p class="ql-block"> 欠缺了那么关键的一点点,令人非常遗憾,但是没有办法。所以后来每当有人问及此事,我都在吹得天花乱坠之后,对事情的起因支吾其词,语焉不详,包括在刘书记的面前。</p><p class="ql-block">  但是刘书记不相信,他从事发时在我之后进入派出所的人口中,映证了一个事实。他们亲眼看见所长办公室门口的空地上,雕塑般的伫立着三个人,所长,勒弄和我。</p><p class="ql-block"> 这个似是而非的事实,令人无法解释。所以虽然刘书记用狐疑的眼神,在我背上盯了好一段时间,却是无可奈何。我知道他心里面想什么,只好忍着,假装肚子疼。</p><p class="ql-block"> 谁叫我晚了那么一步呢。</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说的话,成了一个谜。</p><p class="ql-block">  我死皮赖脸的追问过所长,他总是避而不谈。问勒弄,也三缄其口。好在最终大家都被勒弄戒掉了毒这个不争的事实,转移了好奇心和注意力,结果的耀眼光芒,淡化了起因的昏暗和隐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勐阿是一架山,方圆好几十里,毗邻缅甸。</p><p class="ql-block">  勐阿乡在山上,我们边防所在山上,勐阿寨子也在山上,都以山为名。</p><p class="ql-block">  勐阿这个名字,听起来象是个傣族寨子,其实它是个景颇寨子。全寨子86户老老少少397口人,全都是景颇载瓦,是我们所辖区内的群众工作重点。</p><p class="ql-block">  勒弄是勐阿寨子的一个村民,在边疆地区,他们又叫边民。</p><p class="ql-block">  我到勐阿认识的第一个边民,就是勒弄。而且当时的场面非常奇特,很有些戏剧性,令人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  5年前我大学毕业,选择了从军进入边防部队,落脚在勐阿边防派出所。</p><p class="ql-block">  到派出所一个街子后的下午,李所长说带我去串寨子,熟悉熟悉情况。没想到才走到半路,就遇见了这个勒弄。</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边陲之地,雨季已经非常随意,而且令人习以为常了。雨水下一阵歇一阵,大一阵小一阵,疏密无度,没有丝毫的章法。</p><p class="ql-block"> 我和所长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天上还明晃晃的铺满了灿烂阳光。才走出去一小截,头顶上就骤然阴沉下来,并且淅淅沥沥飘起了霏霏小雨。</p><p class="ql-block"> 英明,果真是英明。</p><p class="ql-block"> 出门的时候,所长紧盯着叫带雨衣。我抬头看看斜在半空中红彤彤的太阳,肚子里暗自嘀咕他多此一举。</p><p class="ql-block"> 老边防,经验丰富,不得不服啊。</p><p class="ql-block"> 我连忙把雨衣穿上,紧几步跟在所长身后,弓起身子,蹶起屁股,加快步伐朝山上走。</p><p class="ql-block"> 山路纤细而悠长,很快被雨水浸渍得泥泞起来。深深浅浅的牛蹄凼子,积攒了薄薄的水层,又黏又滑,把我只踩过城市水泥路的两只脚,拉扯得步履踉跄。</p><p class="ql-block"> 转过一道弯,小路越发狭隘,紧紧贴着山梁子,一边是缓缓的斜坡,一边是直直的岩壁。</p><p class="ql-block"> 长长的一段路拉得笔直,一视无碍,远远的看见一个人横躺在路上。所长嘴里小声骂了句,“醉鬼!”脚下快了步伐。</p><p class="ql-block"> 景颇人嗜酒,很多人视之如命。街子天背筐野味山货下来,卖几个钱就为买一个醉。街子还没有散,人就偏偏倒倒,就象一首歌里面唱的,醉了醉了路边倒。这种情形,在边疆民族地区常见,他们由着性子,哪里醉哪里倒哪里睡。</p><p class="ql-block"> 路上躺着的人,可能醉得实在,斜靠着岩壁,一堆稀泥似的瘫软在路上,把狭窄小路堵得严实。</p><p class="ql-block"> 他仰面朝天,呼呼大睡。双手紧紧抱着一把景颇长刀,刀鞘上一绺缨络鲜红。</p><p class="ql-block"> 我紧跨几步,超过所长,打算把他搀扶起来。</p><p class="ql-block"> 他软软绵绵的,坠得沉重。头发蓬乱,胡子拉沙,面色黝黑,是个景颇老人。</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才学会的民族话,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傣族话叫吴弄,景颇话叫么威,就是大爷大爹或者长辈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我蹲下来,轻声喊,“么威!么威!下雨了,地下睡不得。”</p><p class="ql-block">  他嘴里含糊吱唔,不知道说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所长走近看看笑起来,“么威,你莫把他喊得意了。”</p><p class="ql-block">  所长拍拍他的大腿,“勒弄,又到那里整麻了。起来,跟我回寨子。”</p><p class="ql-block">  这个勒弄还是不吭不声,丝毫未动。我想绕到另一边,和所长一起扶他。李所长一把拉住我说,不要绕,从他身上跨过去。</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这样不礼貌,不解的瞪大眼睛,楞在那里没动。</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暗自朝我腰杆上一用力,我身不由己,借势从勒弄身上跨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也抬脚跨过来,并且飞快的朝我眨了眨眼睛。</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所长眨眼睛代表了某种意思,但我不知道所长是什么意思,因此仍然站在那里发愣。</p><p class="ql-block"> 勒弄却腾的跳了起来,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原来他是在装佯。</p><p class="ql-block"> 他搂着所长的肩膀,亲亲热热的喊老兵,又朝我叽里哇拉不知道说些什么。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所长意味深长的笑笑,对我说他在夸你呢,说你是个汉子。</p><p class="ql-block">  跟在他们身后边朝山上的勐阿寨子走,我一路纳闷,感觉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 勒弄的古怪举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耿耿于怀。串寨子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集中不了精神。李所长看了出来,又不好当面数落,让我难堪,但是斜着瞅了我好几眼。</p><p class="ql-block">  出了勐阿寨子,我实在忍不住,简直是有点迫不及待。不等所长批评,一连串的问题和疑团,放枪似的迸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这个勒弄究竟是个哪样的人?他的奇怪举动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里的风俗?还是宗教,信仰?或者是传统,文化方面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对我这个什么都好奇的新兵蛋子,可能根本就没打算批评,或者在一堆问题面前忘掉了批评。</p><p class="ql-block"> 他摆摆手说,搞得那么复杂做啥子。勒弄嘛,就是一个老兵,原来在民族支队,后来在边防团,在老山前线干过仗,是勐阿乡唯一立过战功的人。</p><p class="ql-block">  所长说,刚才在路上为什么叫你跨过去,肯定是有道理的嘛,未必我还整你。这不是什么宗教,也不是文化信仰之类的东西,说不清楚究竟是啥子,也许就是他们的一种习惯。景颇这个民族,人不错。耿直,朴实,憨厚,重情义,非常好处。就是有些举动和习惯怪里巴几,不好理解。比如刚才在路上,熟人也好陌生人也好,你要是从旁边绕过去,他就认为你怂得很,你们昆明人说的尿(云南人发音虽)人,胆小鬼。从他身上大胆跨过去,他反把你看成是汉子。可能这和他们崇尚英雄的民族心理有关。当然,这样的举动只针对男人,女人是绝不能跨过景颇男人身子的。还有就是他的头不能跨,刀不能跨,否则要拔刀拼命。</p><p class="ql-block">  就这么一件小事情,听得我直吐舌头,对边疆民族的性格脾气风俗习惯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可以说和勒弄相识的那个场景,为我打开了一扇边疆民族工作的启蒙之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当过兵的缘故,勒弄对部队的营房和穿一身制服的人,好像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三天两头有事无事都要来转一圈,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寨子他的家。</p><p class="ql-block"> 从所长数下来,他和所里的人个个都熟,因此很随便,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乏了抽烟,仿佛就是边防派出所的一员。</p><p class="ql-block">  勒弄是个有趣的家伙,自称老兵。来了喊声老兵来了,走了喊声老兵克了,像刮来刮去的呼呼山风一样。</p><p class="ql-block"> 他平常总是自称老兵,我们也就用老兵替代了他的名字,整习惯了,对勒弄这个姓名反而生疏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初到边疆,新奇的事情和人物实在太多,很快冲淡了邂逅勒弄后对他的关注。</p><p class="ql-block"> 不久当勒弄再次吸引我的注意的时候,却令人震惊又痛心。</p><p class="ql-block">  他在境外染上了毒品,而且成瘾。</p><p class="ql-block">  勒弄的儿子尾着人去缅甸挖玉石,不幸遭遇矿难,塌方被埋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赶去处理,前前后后呆了一个多月。</p><p class="ql-block"> 末了,儿子的尸体挖不出来,矿老板赔的钱弄得精光,自己还身染毒瘾。</p><p class="ql-block">  后来有传言说,勒弄是不小心中了招。</p><p class="ql-block"> 在缅甸的时候,有人盯上了矿上赔给他的三千万缅币,把白粉裹在卷烟里给他抽,一来二去染上了毒瘾,把钱糙光了才放他回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同情也理解勒弄的遭遇,他老伴不在了,唯一的儿子又丧身异国,连尸体都挖不出来。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像婴儿一样,没有什么防备能力。</p><p class="ql-block"> 况且,勒弄又是那么一个朴实,憨厚,真诚的人。</p><p class="ql-block">  有段时间,我们那里境内境外毒品泛滥很严重。社会上流传有一句话,意思是说江湖险恶,人心叵测。管他认得认不得的,牛可以瞎吹,烟,决不能乱抽,搞得不好就要吃大亏。</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勒弄染了毒瘾,乡里县里州里的戒毒所都去过,收效甚微。毒瘾犯了的时候还逃跑过两次。</p><p class="ql-block"> 这让刘书记觉得很没有面子,恨铁不成钢,提起勒弄就叹气摇头。</p><p class="ql-block"> 染上毒品的人,是非常潦倒的。</p><p class="ql-block"> 勒弄养的牛卖光了,胶林租了人,有点钱,都丢进了吸毒的深坑。</p><p class="ql-block">  勒弄在戒毒所进进出出。进去了不知道在里面怎么样,出来的时候还到我们所里来。可能是来这里走习惯了,他饿极了的时候,毒瘾犯了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把派出所当成了他的栖身之地。</p><p class="ql-block">  饿了渴了还好办,添双碗筷,他蹲在树下,头也不抬的狼吞虎咽,吃完了就走。</p><p class="ql-block">  最让人纠心的是看见他毒瘾发作。以前我从来没有过自虐自残的概念,甚至连这样的词汇都少有接触。在勒弄的身上,我亲眼目睹,令人震惊。</p><p class="ql-block">  看得出来,毒瘾的发作让他生不如死,痛苦万分。他像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样,嘴角淌着白沫,嘶声嚎叫着。一会儿在地上翻滚,一会儿用头使劲撞树杆,抓石块砸腿,拣树枝扎手,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办法。既帮助不了他,也丝毫减轻不了他的痛苦。唯一能做的是倒碗酒给他,希望用酒精短暂麻痹一下他的神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勒弄的毒瘾,应该说是在我们所里的禁闭室里奇迹般的彻底戒掉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跨进营房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从地上爬起来,脸红筋胀的站着发呆,然后发疯似的冲进了禁闭室。</p><p class="ql-block">  虽然晚了一步,不知道李川李所长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是这个场景我亲眼所见,而且之后的事情我也亲身所历。所以即便开始的时候人们不相信,说李所长牛B,说我们都尾着李所长牛B。面对这些说法,我们不去争辩,也不屑争辩。好在事实雄辩,勒弄戒掉了毒瘾的结果,最终成为了共识。</p><p class="ql-block"> 我们所的禁闭室,在营房宿舍的最尾头。一格四面透风的竹笆房,是按上级的要求必须建有的设施。</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们所的禁闭室只是个样子,从来没有真正发挥过作用。</p><p class="ql-block">勒弄例外,是唯一在里面呆过的人。</p><p class="ql-block"> 勒弄把自己关进了禁闭室不出来,让我们大家都有些无措手脚。</p><p class="ql-block"> 文书傻不拉几,还请示李所长,问锁不锁?</p><p class="ql-block">  所长镇静下来,想了想说,勒弄在边防团的时候,干的是侦察兵。他要想跑,索子捆,链子铐,怕也锁不住。他自己进去的,莫管他,送些铺的盖的进去。</p><p class="ql-block">  勒弄把自己关在禁闭室里几乎一个月,开始我们以为他只是一时的冲动。没料到他真把禁闭室当成了戒毒所,自觉自愿在里面煎熬。</p><p class="ql-block">  但我们知道,那是他的炼狱。</p><p class="ql-block">勒弄在禁闭室里折腾,要么是嚎叫,挣扎,翻滚,碰撞,整出些轰轰烈烈的响动。要么是不停的念叨,“我是老景颇,爱吃羊奶果,一天吃一颗,两天吃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开始他数到二十以上就乱了,又回过头来重数,慢慢的能数到百位。</p><p class="ql-block"> 勒弄念儿歌数羊奶果,最后究竟数到了多少,我们说不清楚。因为他数到后来,念叨的声音好像成了呓语,而且我们对此早已没有了兴趣。</p><p class="ql-block">  更多的时候,勒弄在禁闭室里喘粗气,牙齿像死死咬着什么东西,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开始我们并没有留意勒弄的呜噜,直到有—天经常给勒弄送饭的内勤小张说,勒弄的呜噜是在说话呢。我们这才听出来,勒弄的呜噜确实是在说话,他在不停的念叨老兵老兵老兵……。</p><p class="ql-block">  勒弄念叨老兵的呜噜,让我的脑海里猛的一亮,像沉沉的乌云里,一道横跨夜幕的闪电。</p><p class="ql-block"> 我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细细思忖,却又什么也不明白,越思越想越是一盆浆糊。</p><p class="ql-block"> 我把苦恼说给李所长,所长没有说话,他好像陷入在沉思里不能自拔,不知道想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是绝对有数的。</p><p class="ql-block"> 也许,这就是他的那个一句话的谜,他不想说的谜。</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痒抓抓的。</p><p class="ql-block">  我傻乎乎的在他面前站得无聊,转身想走。所长在我身后自言自语的说,不够!还不够!再干几年兵,你就啥子都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的话,说得我稀里糊涂,啥子都没有明白。</p><p class="ql-block"> 有天夜深勒弄还在呜噜的时候,我起来上厕所。远远看见禁闭室门口昏暗的灯光下,罩着李所长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我刚想招呼,忽见所长转过身子,掏出手巾抹眼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敢吭声。</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观察了一下所长,他的眼眶有圈黑晕,看来是一晚上没睡好觉。</p><p class="ql-block">  看得出来,李所长对他的这个景颇老兵朋友,比对我们还关切,只是硬着心肠不表露出来罢了。</p><p class="ql-block">  每顿给勒弄送饭,所长都要吩咐整些好吃的。时不时的还挽起袖子亲自炒两个菜,叫小张抬进去。 </p><p class="ql-block"> 给勒弄送的饭菜,开初他一口不吃,每餐都原样收回来。后来他慢慢吃一些,到最后还叫添饭添菜。</p><p class="ql-block"> 终于有一天,勒弄站在门口,高声喊报告。</p><p class="ql-block"> 文书刚好路过,问他有什么事,勒弄说要上厕所。文书就笑他,说厕所就在屋后边,你天天都自己去,今天新鲜了,还要报告。</p><p class="ql-block">  勒弄说我知道部队规矩,在禁闭室里,不经批准,不能出去。我今天报告,一要上厕所,二要出去。</p><p class="ql-block">  文书是个聪明人,一看这个状况,知道量质转换,事情发生了重大变化,赶紧一路小跑把所长叫来。</p><p class="ql-block">  果不其然。</p><p class="ql-block"> 勒弄虽然显得软弱枯瘦,一脸病容,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眼光不再呆滞,散漫,无神,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灵动,凝聚起一束亮点,直接引伸到他的内心深处。</p><p class="ql-block">  所长感到意外,我们大家都感到意外,但更多的是为勒弄高兴。</p><p class="ql-block">  刘书记听闻此事,急匆匆的赶来,和勒弄面对面吹了好一会。他脸上忽冷忽热,晴雨轮换,看得出来是喜忧各半,终有些忐忑。刘书记惊喜的是,勒弄的举止神情言谈和以前大不一样,越看越像个正常的人。担心的还是怕反复,白啦啦的高兴一场。</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也是聪明人,但李所长的聪明是文书的聪明的老师,高的是档次。凡事看得准,刻子拿得老,话也就说在了点子上。</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给刘书记分析说,勒弄进禁闭室,是他自觉自愿进去的,没有任何人一丝一毫的勉强。自觉自愿的效果和不是自觉自愿的效果,是绝对不一样的。这就和以前的戒毒不一样,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效果也会发生根本变化。我们应该相信他,乡里面只要把他今后的生活出路后续工作解决好了,我看没有问题。</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有点弯弯绕的话,把刘书记的心,一下子绕进了他的肚子里。</p><p class="ql-block"> 心放下了,脸色自然也就舒展了许多。只是刘书记出营房门的时候,还是好像自问自的随口咕噜了一句,这个勒弄,咋个会想起把自己关进禁闭室的呢?</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刘书记怀疑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支支吾吾,没有搭他的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勒弄的特长是养牛,种树。李所长和刘书记商量,顺势发挥他的特长,扶持他养牛种树。</p><p class="ql-block">  乡党委协调,给勒弄争取了小额贷款。李所长也把他叫来,说我每个月的工资,都一分不少的上缴给我们家的领导了,这里只有多年私自截留的万把块,全给你。</p><p class="ql-block">  勒弄嘴角抖嗦,眼里噙着晶晶的泪花。他拉着所长的手臂,第一次没有喊老兵,而是轻轻叫了声阿芒(景颇话,哥哥)!</p><p class="ql-block">  勒弄买了一公一母两头黄牛精心饲养,很快见了效。母牛的肚子吹气似的一天天见大,乐得他笑咪乐喝的闭不上嘴。</p><p class="ql-block">  听说边疆地区的民族喜爱种植菩提树,所长又托战友从版纳搞来些树苗。说是从景洪勐龙镇曼达赫村的神树上分枝而来的。和树苗一同带来的,还有当地的传说。说佛祖释迦牟尼云游四海的时候,曾在此树下小憩。菩提树感佛祖之恩,每年在茂密的青枝绿叶中,都要抽发出一两条白如霜雪的枝条回报,甚是神奇。更为神奇的是,雪白枝条上的心型叶片,制成的叶笺清晰透明,薄如轻纱,市场上名曰“菩提纱”,十分抢手。</p><p class="ql-block">  勒弄的树还在苗圃,预定树,叶的生意就纷纷上门了。他知道这是李所长刘书记等人在暗中使力,想起来就红眼盈眶的,像个爱哭的迷厄佐(小姑娘),惹得我们笑话打趣他。</p><p class="ql-block">  勒弄养牛种树十分忙碌,生活正常了,人也就日益正常如初。</p><p class="ql-block"> 勒弄恢复了正常,还是和以前一样,三天两头来所里转悠。他移来一棵粗壮的菩提树苗,种在禁闭室门外的空地上。</p><p class="ql-block"> 他说他这个老兵是小树,派出所是大树,小树要永远挨着大树。</p><p class="ql-block"> 勒弄这句话说得有些水平,但是根本不像是从他口里面说出来的,听得我们又高兴,又有些伤感。</p><p class="ql-block"> 在勒弄的身上,我们还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就是他在你来我往的称呼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p><p class="ql-block"> 打从栽树的时候勒弄自称过老兵之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开口老兵闭口老兵的显示自己。但是对我们是不是叫他老兵,却越发在意。哪个偶尔疏忽,忘了叫他老兵,他会象小孩一样,立马就气鼓鼓的,沉下脸来不理你。</p><p class="ql-block"> 再就是对我们,他也不叫什么老兵新兵了,都喊成阿固(景颇话弟弟),最多前面区别一下,昆明阿固贵州阿固四川阿固。</p><p class="ql-block"> 当然这里面所长和我属于例外,虽然我们都比他年岁小,他却叫所长阿芒(哥哥),而叫我优格佐(男孩子),而且叫得亲昵,很有感情,听着心里舒服。</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勒弄这样叫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这样叫绝对有他的意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勒弄的一切,渐渐步入了正常,李川李所长一句话让他戒掉毒瘾的事情,也就被人渐渐淡忘。</p><p class="ql-block">  但是没有料想到,已经被人渐渐淡忘的事情,在部队转制进行到人员安置的关键时刻,又被扯了出来,而且是以一种非常的形式被扯出来。    </p><p class="ql-block">  据说有人向部队领导和组织纪检部门反映,说李川一句话让勒弄戒了毒,是瞎编乱造,虚假的,根本没这档子事。还说勒弄就吸了两口鸦片,没瘾。是李川和勒弄勾结起来,蒙骗社会,沽名钓誉。更离奇的是说,戒毒嘛真倒是真的,但不是说了一句什么话,是李川以权谋私,利用职权私藏了一份戒毒偏方,奇货独居,准备离开部队后赚大钱。</p><p class="ql-block"> 丑话说到这份程度,组织纪检部门不得不戒入,下通知请李所长喝咖啡。</p><p class="ql-block"> 约谈本来是打算磨时间的,结果从坐下到站起来走人,还不到十分钟。</p><p class="ql-block"> 当着组织部和纪委的领导,李所长不敢马虎,乖乖的说清了原委。</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说的原委,确实有点令人难以相信。组织上又找勒弄核实,勒弄也不敢二气,拍着胸口手指老天,用阿皮阿袍(祖宗)发誓,交代了染毒的过程。戒毒的起因,也和李所长说的一样。</p><p class="ql-block">  景颇人用祖宗发誓,重如大山,不能不信。</p><p class="ql-block"> 本来事情就这样了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州戒毒所的张副所长又出来横插了一扛子。</p><p class="ql-block"> 组织上找他了解核实勒弄在所里戒毒的有关问题,他介绍了情况又表示了怀疑,说毒品这个东西利害得很,戒四号比登天还难。勒弄因为一句话就戒掉了毒,皇帝老倌的金口玉言,也莫得这么管用,整死他也不会相信。</p><p class="ql-block"> 张副所长是个老公安,和境外毒品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查毒缉毒干到戒毒,算个土权威,说话有那么一点份量。</p><p class="ql-block"> 毕竟一句话就让一个人戒掉了毒瘾,确实真有点像天方夜谈,从来没有先例。</p><p class="ql-block"> 组织上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最后决定联合调查。</p><p class="ql-block"> 有关部门抽了人,从勒弄究竟染没染毒,成没成瘾入手,如何戒掉的,效果怎么样,除了李所长的那句话作为怀疑的理由密不透风,其它都大张旗鼓公开的走访调查。并且还专门安排了扶贫工作队的人,和勒弄吃住在—起,跟踪观察。</p><p class="ql-block"> 联合调查的最后结论,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戏剧性结果。事情简单明了,勒弄确实是染毒成瘾,而且又彻彻底底的戒掉了。</p><p class="ql-block"> 事情走了一圈,又从尾巴转到了头顶上。</p><p class="ql-block"> 勒弄究竟是因为什么戒掉了毒?果真就是一句话吗?有没有这种可能?</p><p class="ql-block"> 谁也说不清楚。</p><p class="ql-block"> 联合调查组里的老赵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借着出差,走访了省城的戒毒专家。</p><p class="ql-block"> 专家的答复好像解开了疑惑,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老赵回来说,专家原原本本的话是,吸毒成瘾,是药物依赖和精神依赖双重所致。戒掉毒瘾,药物有作用,精神也有作用,不能一概而论。</p><p class="ql-block">  不管专家咋个说,反正事实摆在那里,而且清楚明了。组织上最终也有了结论,可以盖棺定论,完事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景颇图腾)</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们没有完,毕竟我们还不知道李所长究竟说了一句什么话,让勒弄戒掉了毒。</p><p class="ql-block"> 这是让我们耿耿于怀了很长时间的症结所在。</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们找了个机会向所长摊牌,又像认真又像是在开玩笑。我们要他坦白交待这个问题,否则从严处罚,断绝外交关系。</p><p class="ql-block"> 玩笑开到这个份上,李所长可能也觉得要是再闭口搪塞,就显得太过于矫情了。于是他也用一幅认真严肃而又轻松的玩笑口吻说,其实事情简单得不得了。那天我看他毒瘾发作,在地上打滚,嘴里不停的喊叫,老兵受不了了,老兵受不了了,救救老兵!我听他老兵老兵的喊,实在忍不住,就骂了他一句,我说你个兹巴人,这个怂样子,滚,你不配叫老兵!</p><p class="ql-block"> 你是亲眼看到的嘛,所长转身指着我说,我就骂了他一句不配叫老兵,他翻身起来就冲进了禁闭室。</p><p class="ql-block"> 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经历过了,无须赘言。</p><p class="ql-block"> 所长说,这句话我给组织纪检也是这样讲的,不敢有假。</p><p class="ql-block"> 我们肯定相信所长,但总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p><p class="ql-block"> 就这么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是部队成长干部,从新兵蛋子混到二毛二的中校所长,骨子里还算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军人。一般的情况下,不是滋火到了极点,他是绝对不会口出脏话的。</p><p class="ql-block"> 李所长的老家,在四川嘉陵江边边上的一个小县城。兹巴,是他们那个地方的口音,奇怪而且滑稽。吃鸡念成吃兹,东西南北念成东丝南北。</p><p class="ql-block"> 我们没想到,李所长自己可能也没有想到,他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之下,用一种极端的语气表达了一个极端的意思,导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们却感到了剧烈的震撼。</p><p class="ql-block"> 勒弄前前后后的行为,让我们这些年轻的军人,对军人情结,以及它所包含的深沉内涵,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认识和感悟。</p><p class="ql-block"> 听说张副所长最终还是心存怀疑,他相信事情的后果,却不认可事情的前因。</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们原谅了他,因为他毕竟没有当过兵。他不理解“老兵”这个看似轻飘飘的普通称呼,在一个老兵的心里,究竟意味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他,也许不理解它的份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部队转制平稳过渡之后,从上面传来了一个内部消息,说李川李队长(部队转制,边防派出所改制为边境管理小队,李所长更名李队长)被列入了某一级的后备干部名册。我们纷纷表示祝贺,他却显得非常淡定。笑咪咪的摇摇头说,按说当兵这么些年了,熬到现在也该升那么一点点,不过闹腾了这一下子,没戏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十分不解,问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他笑笑不回答。</p><p class="ql-block"> 瞧他一幅意味深长,神秘莫测的样子,我们眼鼓鼓的,不知道这句话里,又隐藏有什么令人意外的谜。</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目脑纵歌)</p> <p class="ql-block">(景颇族祭司董萨)</p> <p class="ql-block">(景颇刀)</p> <p class="ql-block">(小说原名《老兵勒弄》,用一个戒毒的故事,讲军人情结。也许,当过兵的朋友,掩卷之后会有些不同于他人的感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