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场里买菜的那些事

沈东生

<p class="ql-block">作者:沈东生</p><p class="ql-block">讲起小菜场,大概有人会讲:“喔唷,买菜的地方,有啥讲头啦。”‬讲‬这样‬话‬的‬人‬肯定‬没有‬在‬屋里‬当过‬家‬,一旦‬是‬屋里‬的‬“当家‬人‬”,就会‬觉得小菜场‬还是有点讲头的。侬想想看,“当家‬人‬”哪能‬离得开小菜场,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老人营养够不够、小囡长得胖不胖、生病人要买点啥营养‬补补、屋里来客人了,要不要弄点排场……统统和买小菜有关系,买小菜就要和小菜场有关系。所以讲,小菜场和家家户户的生活‬粘到了一道,分也分不开。这样一讲,小菜场阿是蛮重要了。</p><p class="ql-block">因为小菜场蛮重要,所以有关方面对小菜场的重视度也越来越高,有些地方的小菜场成了城市的面子工程,越造越漂亮,越造越高大上了。交关小菜场一造就是两层楼,一楼卖蔬菜,滩头上各种素菜碧绿生青,生鲜欲滴,琳琅满目;果品五颜六色,香气扑鼻诱人。两楼卖荤菜,鲜鱼活虾,活蹦乱跳,鸡鸭牛羊猪肉,样样齐全……四周‬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店、小吃店,把小菜场围了一圈,还有小囡白相的地方,闹忙得不得了。小菜场再‬也不像老早点,闹哄哄,龌龊兮兮。常常窗明几净不算,还配了电梯,有的竟然装了空调。人性化买小菜了。</p><p class="ql-block">不过时代在变化,就算是这样现代化的小‬菜场,年轻人也不太愿意去光顾了。年轻人电子化了,他们有“叮咚买菜”,有“盒马”,有“清美果蔬”,还有“苏宁小店”,打开手机“APP”,里厢样样小菜都有,看中了,“滴”一声下了单,再加一条信息:“请‬十点半前送到。”到‬辰光‬,门铃就响了,菜到了,打开一看,菜拣得清清爽爽,稍微汰汰就能烧了,多少好。这样一来,年轻‬人‬哪能‬还会到菜场里去买菜。菜场里‬少了年轻人,冷清了不少。当然,年轻人也有‬尴尬的辰光,突然朋友来了,主人又是个炫厨艺的主,屋里恰恰又‬没有荤菜的陈货,等快递有点慢,也会到菜场里去跑一趟,譬如锻炼身体。去的辰光,空着双手,到‬菜场‬,进电梯,上两楼,直奔荤菜摊,眼睛看牢“双汇肉摊”,指牢黑毛猪五花肉讲:“称一斤。”摊主刀起刀落,一刀下去‬,诚心斩多一点,一早上,只来了一个顾客,多卖掉一点是一点,嘴吧里却问:“多一点可以伐?”“照算。”摊主会心一笑,心里明白,一刀下去,多斩了绝不是一点点,小青年嘛,手里有钞票,肯用,还要面子,不会计较,……摊主心里开心,今早斩了一只冲头,一边心里暗暗得意,一边仔细包好五花肉,递了过来,嘴巴里唱着:“三十两快一角,零头去掉,三十两块整。”其实,摊主这点小聪明,小青年老早看出来了,只是不想谈斤头而已,出了钞票,肉归自己,多点‬少‬点‬总归进自己肚皮,不吃亏,于是打开手机,一扫码,一声“滴”,两清,用食指勾牢塑料马甲袋的袢头,目不斜视,菜场里兜一兜的意思一点也没有,直接出了菜场,一点不噜嗦。年轻人来菜场少了,生意就难做。愿意在菜场里兜兜的,基本是中老年人,和中老年人做生意就不容易了。水鲜滩头的摊主看到一个老阿姨朝自己摊位走过来,一下就判断出老阿姨眼光的落处,赶紧抄起网兜,朝活鱼水鲜盆里伸进去,活鱼立马蹦得尺把高,溅起的水珠,晶莹剔透,像珍珠一样散开,落得摊主一身,摊主当然顾不得抹一抹,马上‬向老阿姨推销;“阿姨,侬看,新鲜伐!”水珠也会溅几滴到老阿姨身上,老阿姨一面赶紧掸去身上的几滴水珠,心里却马上有点警惕了,想:“太热情了,会不会有猫腻?”嘴巴里却讲:“新鲜倒蛮新鲜的。”摊主马上殷勤得有点急吼吼地问“哪能?要伐?”“几钿?”“贱卖了,十块一条。”其实老阿姨心里有了狐疑,嘴巴里在问,脚却没有停下来,继续朝前走去。摊主急了,讲:“价钿好讲嘛……”老阿姨一边走一边讲:“再看看,再看看……”人已经走过滩头了。摊主叹了口气,嘀咕着:“白相人嘛!”生意确实不好做,现在是顾客的时代,是摊主等顾客的时代,摊主只好朝窗明几净,却略显冷清的菜场里吼几声:“贱卖了,贱卖了……”</p><p class="ql-block">老底子‬的菜场和现在的菜场就大不一样。最有名‬的‬叫“三角地”的菜场,历史‬悠久‬,创办‬至今‬有‬一百‬多年‬了‬,最早‬在‬三角地‬菜场‬买过菜‬的‬老‬人‬大概‬老早‬已经‬作古‬了。而且‬菜场‬大得‬不得了‬,最盛‬的‬辰光‬,有‬一‬千‬多只‬卖‬菜‬摊头‬,光‬在里厢逗走‬一圈,就‬要好一息辰光。老底子的上海人,屋里要请客了,想买到心仪的小菜,再远也会踏部老坦克‬,或者轧公共汽车赶到三角地去购买。啥‬叫‬老坦克‬?老早‬买部‬脚踏车要‬一百‬多块‬铜钿‬,顶‬小青年‬好几‬个‬月‬的‬工资‬,‬所以‬,买‬了‬脚踏车‬,就‬要‬一‬直‬骑‬到脚踏车‬‬浑身上下‬“哐‬噹‬哐噹‬”穷‬响‬,还不舍得‬扔‬掉‬,所以‬叫‬老坦克‬,踏‬部‬老坦克‬横‬穿‬上海‬去‬买菜‬,算得‬上‬‬是‬艰苦‬的‬旅程‬了‬。钆公共汽车,更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体,常常钆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门也关不上,车子里厢的人热得汗淌淌滴,气也喘不过来,去买菜的人还要带只竹篮头,老早钆得变了形,像只蹋瘪夜壶。吊在车门口的人又不肯退一步,下车。哪能办?这个辰光,车下就会有热心人,在你的背后心猛推一把,人就会往前一顶,车子里厢的人也会谦让地吸一口气,肚皮缩一缩,腾一点地方让你钆进去,车门关上了,喇叭一响,公共汽车才慢慢开动了起来。就这副腔调,人们也不肯放弃到三角地菜场去跑一趟,可见三角地菜场在当时的人们心中的地位了。菜场基本上‬全天‬都‬熙熙攘攘,人山人海,人头涌动,挤是挤得来……每一个挎着竹篮头从人堆里轧出来的买客,都要忍不住要抹一把额骨头上的汗水,嘴巴里都会‬‬忍不住地‬讲:“喔唷,轧得实在热煞了。”不过,当看着竹篮头里的一刀鲜肉,红白相间,不精不肥刚刚好,就会得意地一笑,整一整衣裳,理一理头发,又朝另一只滩头的人堆轧进去……后来,慢慢发生了变化,买菜的辰光变早了,天不亮,早饭也来不及吃就要出门到菜场去,去做啥?排队。天还墨墨黑的‬辰光‬,菜场的摊位前老早已经排起了长龙,假使去晚了,就要白跑一趟。</p><p class="ql-block">当队伍排得老老长的辰光,摊位上却是空空的,要等到天亮;等到营业员踏部黄鱼车进小菜场,从黄鱼车上搬下用竹头箩筐装着的各种素菜和肉类,分发到各个摊位;等到摊位上摆出小菜;等到营业员排场做停当;等到开秤……起码要候上好几个钟头。空着肚皮到菜场排队,肚皮不争气,开始咕咕叫了起来。哪能办。办法总归是有的,只要在队伍里放一只篮头,和后头的人讲一声:“同志,肚皮叫了,去填一点,息息就来。”当时的人都比较质朴,当侬吃好泡饭再来的辰光,一般总归让侬再排进队伍的。不过也有列外的情况,碰到买紧缺的菜,或者侬来得实在太晚了,一开秤,人就一轰而上,队伍就会乱,队伍一乱,侬的篮头就没有人管了,篮头也会寻不着的,一旦篮头寻不着,总归有点肉痛,损失一只用蔑黄编的篮头,还算便宜,假使损失一只用篾青编的篮头,代价就大了,侬想想看,一根毛竹,只有一层皮,劈下来编一只篮头肯定要好几根毛竹,买只篾青篮头当然要好几块铜钿,弄丢了,当然肉痛。要想不损失哪能办?当时的人也真会想办法,到马路边头拾块转头,带支粉笔,在砖头上写个名字,在队伍里一放,对后面的人讲一声:“同志,这块砖头是我的,我先去吃口泡饭再来。谢谢帮忙看一看。”等到吃好泡发再来,尽管排在后面的人并不晓得你叫李小兰,还是叫张春花,也照样认可的,重新让侬排进队伍里去。还是那句话,当时的人比较质朴,人与人之间总归要彼此相信。当然也有门槛精的人,就钻了好心人的孔子。一早上,拾了一大捧砖头,在各只队伍里放一块砖头,起一个早,就可以买到好几样好小菜。而且还做得不坍台,比方,看见排在后头的阿婆面善,就讲:“我有低血糖,出来早,没吃点心,头晕了,我去去就来,我把篮头放在这里。”面善的阿婆一听有低血糖,同情心立马涌起来:“快点去弄点吃吃。不吃不来是的。”面善阿婆接过篮头催她快走。这一走走得面善阿婆提心吊胆了个把钟头,已经开卖,排着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还不见那人踪影,面善阿婆提着两只菜篮头,头颈伸得老老长,朝外不停张望,眼看就要排到了,面善阿婆急得额骨头上汗也冒出来了,那人才匆匆跑来,嘴里千恩万谢,接过面善阿婆手里的菜篮头,把兜在前衣襟里的菜抖到菜篮头里,朝面善阿婆感激而又歉意的笑笑。面善阿婆晓得是哪能一桩回事了。后面也有人看出了端倪,就讲:“不要插队。”面善阿婆觉得大家都不容易,赶紧说:“伊的篮头老早排着了,我作证。”后面的人看到有人帮腔,不响了,那个时候的人都比较好讲闲话。面善阿婆又讲:“快点,侬先买。”那人稍稍谦让一下就买了菜,千恩万谢地走了,面善阿婆也买到了菜,走出人群,大家松了口气……</p><p class="ql-block">不晓得啥辰光开始,也不晓得为啥,一到吃饭的辰光,姆妈常常会叮嘱讲:“吃菜不要穷行穷恶……”弄得我筷子伸到菜碗里的辰光,先要看看姆妈的眼色,再敢拘拘束束地伸筷子……再后来,外婆开始‬领牢我们兄弟四个小赤佬,每人带张小板凳,到菜场‬旁边‬的‬点心店去排队买粥吃了‬,侬肯定要问,上海的最有名的早点是大饼油条糍饭糕……为啥要排队买粥?因为吃一只大饼,吃不饱,吃两只,还是没有饱,照现在的讲法,就买三只四只吃下去,不是饱了嘛。侬不晓得,老早辰光,粮食有定量的,小囡的粮食定量低,胃口倒比大人大交关,常常自己的定量吃光了,就要吃大人的定量,大人是屋里的顶梁柱,要上班赚钞票,不吃饱哪能来事。于是,外婆就带着我们四个小赤佬去‬排队买粥吃了。吃粥有个好处,一两粮票买一大碗,一大碗吃下去,马上就饱,虽然不多一息,就要饿了,不要紧,至少眼门前蛮惬意的。可能交关人都是这样想的,于是,点心店门口排队买粥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排越长,起得也越来越早,常常天还墨墨黑,我们兄弟几个就被外婆叫起来,困思懵懂就去排队买粥了……这个辰光,我才晓得,国家碰到了自然灾害,而且一碰就碰了三年。物资变得匮乏,样样东西凭票证限量供应了……比方讲,肉有肉票,豆制品有豆制品票,还有油票,糕点票,香烟票……生病的人和生小囡的娑母娘有营养票……只要有人头,人人有份,公开平等。不过,过分平等,也会产生不平等,比方讲,不吃香烟的人家也配香烟票,有糖尿病人家也照发糕点票,是不是会浪费了?不会的,社会会自动调节,比方讲,多出来的香烟票可以从走街窜巷的小贩手里调鸡蛋,调塑料箩头,老早,塑料制品是抢手货‬。调一点存在家里,总是不会错的。香烟票就更加吃香了,小贩可以高价卖给吃香烟的人,侬想想看,吃香烟的人,瘾头上来了,香烟总关要吃的,哪里还顾得贵不贵。于是两厢都有好处。不过,票证管票证发,当时辰光,是卖方的市场,哪怕有票证,队照样排,去‬晚了,还照样卖光,只好空手而归了。所以要紧的是天不亮就赶早去小菜场排队,排队成了上海的一大特色。有文化的人带本书去看看,阿姨妈妈们就带包绒线去结结,一次队排下来,可以结好一只衣袖管,想想还是蛮合算的。老早点的人,钞票不多,辰光蛮多。那时的菜场一个摊位只卖一种菜,排一个队也就只能买到一种菜,买完后要想从新排队买其他菜,恐怕早已卖完了,只有明日请早。这倒也公平,大家都休想多吃多占。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p><p class="ql-block">老早点,菜场‬是‬国营‬的‬菜场‬,菜场里卖菜的人当然‬是‬国家‬的‬人‬,被顾客尊称为“营业员同志”,拿国家工资,准点上班,卖光下班,不用八小时工作制。营业员有大家羡慕的优势,开卖前,常常可以在摊位下的自家的篮头里,先悄悄地留一些需要的菜,除了自家吃的,还能匀出点,和别的摊位的营业员换点其他花色菜。即使顾客看到了,也不敢响啥,只当没有看到,弄得营业员倒不好意思了,会暗暗地超出定量,多称点菜给你,你就会受宠若惊一般,感谢不尽。于是皆大欢喜。营业员家里诚然就不愁吃菜了。所以,营业员在当时是一个相当吃香的职业。我记得当时辰光,隔壁的张师母神秘兮兮和我母亲说:“沈家嫂嫂,侬晓得伐,汪家好婆的儿子,阿宝寻的女朋友是做啥的?“”不晓得。”“讲给你听,是菜场里做的!”我母亲眼睛一亮,满满‬的‬羡慕‬:“真的呀!这样一来,汪家好婆有口福了!”“就是这句闲话呀”“我们这些老邻居,说不定也好靠靠排头,占占光了。”确实,汪家好婆和我母亲平常比较讲得来,我母亲也就有了想沾点光的念头了……可见,老早菜场里做的营业员有多少吃香。</p><p class="ql-block">来来回回‬一圈‬逗‬下来‬,菜场‬还是‬菜场‬。面貌‬已经‬大不一样了‬。不过‬菜场‬总归‬还是要‬办下‬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