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雪落下的声音

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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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滚滚，大地寒彻。

一场雪，不似以往的扭捏和敷衍，用尽洪荒之力，逆风行脚地从穹隆而来，给枯黄的草，耐寒的花儿，挺拔的松披上了冬的新装，让大寒有了最意味深长，最如释重负的收梢。

薄云蔽月之缥缈，落拓不羁之豪放，模糊了时间，吞没了物象的边缘。

我们彼此迎接——我​们互致见面的笑容，我们互道久别的问候，我们紧紧地相拥相抱，我们共叙寒冷中深幽的心曲。

雪，似银屑，似琼絮。

如仙如幻，空灵又丰实。

当最后一丛菊花在霜雪中凋零，各色植物的根系便开始冬眠，当落叶树次第退场的时候，针叶树的黯绿开始成为冬天的色彩担当。

伸展的松枝附满了雪，​一仰头，雪花袅娜到头发上，袅娜到布满皱纹的眼角上，凝结成心间的一抹留恋。

雪，无声无息，无迹无痕，默默中折叠进那么多的层次和角度。灰白之间，有一种纯粹的视觉与听觉。

我在湖边走，走过了童年，走过了青年到老年，走的是一条人生的路。

我看过下雨的湖；看过雾朦朦的湖；看过风吹皱了的湖；看过大雪纷飞的湖。

湖里的鱼不喜不悲，眼睛望着空茫的时间，似哭，又彷佛只是淡淡一笑。

湖水应和着星辰流转，应和着花开花落，从春天的妩媚婉转到萧寒的冰冻莹白。湖边走过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湖水缓缓地涌动，没有爰憎，没有喜嗔，它看过了多少人间的风卷残云，听过了多少倾覆的嚎啕涕泪。

清旷的心境中，透过十场雨雪，百扇门窗的气息，透过童年老屋里千横万纵的往事气息。

粗茶淡饭，拥炉闲话，已是现世忙碌劳心人们的诗意之境了。踏雪寻梅，邀友共叙，今日还有么？

唯见寒树重重，清影摇晃。

风从心头过，大雪故人归。

数九寒天，窗上挂着冰花，地上炉火正旺，简单的饭菜，九角一斤的散装白酒，三两个男人喝得热气腾腾，兴致勃勃。我会被唤去买一盒烟，一角九分的"万里"或三角五分带席纸的"大生产"。

虽未有先贤文士的谈玄清议，吟咏唱和，倒也是肆意酣畅，天高地阔。在那个只念″一本经"，都说″一样的话"的年代，难得见到这些平日谨小慎微，不苟言笑的知识分子那活脱脱的率真与豪放。

现在想起来都如入其时，如逢其人，如与佳语。那些微醺的陶醉，陶醉的微醺，起起伏伏，长长短短，摇曳着，和雪一起飘来，又如冬夜星光落地的声响。

半个世纪过去了，多少事都成了沧海桑田。好像就是一场雪的时间，一阵风的距离，而曾经的分别，却是各自天涯。

雪是浪漫的，也夹杂着幻灭。

有些话始于内心，却终于认知，终于三观。我们也在一场又一场的雪里，一点点耗散，一点点老去。

今天的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喝出肝胆相照真性情的是哪一桌？

灯光黯淡，人群散尽，身边掏心掏肺能说话的还剩几个？

三十年河东风光，三十年河西浪荡，归来的还是少年么？

守住那炉火，守住朴素的雪，守住原本的乐天与单纯的生趣。

走进一场雪，就是到冰原冻土、到莽莽林海中走一趟的滋味，就是去体验血脉流动，浑身通脱的活着的滋味。

人一辈子总该有几次体验的充盈，充盈的感动。

雪影离离的悄寂时刻，心也总是念念在远。

皑皑白雪里，千山之广，万径之远。

空寂中，我听到了自己吱呀的脚步声，听到了历史窸窣地翻页声，踩在它的节点上，拉着它的衣襟一起向前走。

病毒如雪崩，世界在沉重地喘息。变动不拘的大时代里，个人渺小得如同一片雪花。

点开手机，消息满屏乱飞，风卷雪拥。各路专家、大神，还有留美教授，杂声四起，​语惊八方，天马行空，肆意渲染，充其量不过一块石头，在盲目渲泄的瓜众呼喊中硬是被弄成了宝光四射的″美钻"。

一些躁动和狂热，叫喊着，尾随着，如同喂鸡的饲养员撒粮食一般，又如同夜总会里的一曲尬舞。

一切没有了边界，说好的武德呢？

世界彼此渗透的今天，时代的大潮会打碎无数人原本平静的生活。

过去的一年，如鸿篇巨制，魔幻又残酷，足以让我重新构建自己。从前的平平常常，今天都变得无比珍贵，其中很多人的命运沉浮又怎么是三言两语道得尽的。

太多的糟心闹心，太多的无助无望，太多的呼天不应，欲哭无泪。。。

崇高与卑微，飞扬与落寞。那些宏大叙事往往缺少对个体感受的关照，殊不知千年秦皇汉武的背后，是天下千万小民的悲歌。

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些从未有过大事件发生，被一笔带过的时代才是幸福的。

看到媒体报道，2020年我国GDP突破了100万亿，比上年增长了2.3%。嗯，疫情阴霾下的耀眼荣景，荒野上不枯不败的一支红花。

我只想说，人间并不共悲欢。

一场铺天盖地的雪，一场波诡云谲的世纪大戏，我们无法选择，无处逃脱，只能宿命般地与它邂逅。

紧跟着时间的步伐，一闪而过的，化作尘埃的，被遗弃遗忘的，世界是巨大的幻象。

新的一年，在对岸″攻打巴士底狱″的呼喊声中，在″民主"与″自由"的乱哄哄的闹剧中，在水深火热的世界疫情的晦雾中，在某种罔罔的、无法言明的忧心忡忡中，拉开了大幕。

曾经的柳外楼头的宁静，变成了渔阳鼙鼓的敲打。

我们没有能力和情怀去匡扶这世间，前方波涛迭起，巨浪滔天，但人类的一切智慧和信念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与“希望”。这是我四十年前在《基督山伯爵》里看到的话。

风萧萧，雪茫茫。

一朵，一朵，雪花里藏着时光，犹如翻动着泛黄的旧相册，一页，一页。

每到冬季，我常常​会煮上一锅"腌笃鲜"。清水里放入冬笋、咸肉、百叶和几片藕。这是婆婆留下的习惯，三十多年，沿续至今。

"百叶"，就是豆腐皮卷起打个结，没有问及婆婆，为啥叫"百叶"，苏州话发音"巴丫"，当初只道是寻常。老了细细品味，才知道这锅汤的浓郁和淳厚。

我喜欢看婆婆​在灶间忙碌的身影，每到冬至和春节，一大家子人的围炉。准备菜谱，精打细算，出门采买，烧炒煎炸，仿佛操持着一场千年不散的宴席。

笋干烧肉、蛋饺，红烧蹄髈，炒年糕。。。都是婆婆的手艺，也是老苏州对食物的讲究与热爰。

在那个物质馈乏的年代，置办年货之困难，和人们对过年的重视，都是生活在当下的年轻人所不知道，也无法理解的。

腊月里，冬笋正当季。​它生在山野，潜伏在土里，日复一日，汲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不施肥料，只靠阳光、空气、泥土与水分，自然生长。

金黄色的笋壳油光发亮，包裹着脆嫩的肉质。无需过分讲究，直火一煮，沸水一焖，冬笋的能量便从容展开，拂醒昏睡的食欲，身体里一年的燥热和浑浊涤荡而尽，如沐雨后清风。

这锅"​腌笃鲜"，就是我冬天里的″诗经"。

"诗经"里写的都是我们熟悉的——瓜果蔬菜、花木鸟兽、男女情感、夫妻相处、农耕生活……温暖，生动，质朴得可爱。

没有深奥的道理，它将古代生活的日常、大自然里生命百态、人世间的万般情愫都入其中。

　　锅灶上的汤，翻腾过岁月，慢煮着时光，也是天地万物在交谈着自己，古老的话题，永不厌倦，带着敬意与虔诚，慰藉了每一个平凡的日子，以素淡和清爽氤氲着肃杀的寒冬。

味蕾总能勾起往事的记忆，触动身体的所有感觉。象牙白的汤汁，有红酒的回甘，泥土的亲切，粗浅的香刹那间让整片竹林从鼻腔经过，从心头经过。

有雪的日子是温暖的，敦厚的，它让我安顿，让我松驰，让我和这锅汤相携而坐。

如今，他人还在，伊人已去。

愿天上落下的雪，片片都濡养着日常里的小欢喜。一种微甜从心中溢出，没有喷薄之势，也不是甜齁的蜜意，就是那么一丝丝拍岸之后的淡淡水痕。

日子总是匆匆而过，好多事情默默地发生，又被迅速地掩盖了痕迹。

不止是爰情，一切都很短暂。

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那曾经的同行，那匆忙的送别？

还有谁知道那风雪弥漫中跌跌撞撞，一身泥泞的挣脱或滑落？

雪里是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现实总是太多的无奈和妥协。

只有在地球昼夜交替的晨昏线上，把雪花捧起，捧在胸前，握在掌心。

山谷覆盖着一层轻柔的白，白如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刚刚诞生，一切都好似可以重新开始。

雪覆深寒，冰雕玉砌，这是冬的底色和气韵，是纯粹，也是斑斓；是收敛，也是喷张；是含蓄，也是绵劲。

自然总是把美呈现在浊世的人面前，以花，以树，以野草，以芦苇，以风雨，以落雪。

听风，听雪，听万物众声。

看山，看水，看万物众生。

雪，坦然澄澈，干净清透，与时间一起，融进大地的轮廓。

雪，是冬的软语，是天空的主角，而主角也只是时光中的过客。

雪后的天地，有一种佛国的静谧和庄严，星汉奔流，云气飞扬。如此大气，又如此隽永。

春花开了，又谢了；夏云聚起，又飘过；秋雨霏霏，又被秋风覆盖；寒气带来飞雪，又融化成檐水。

当黄色的腊梅蜜蜡般晶莹剔透，冷香脉脉；当水仙翡翠般的碧叶在窗台上迎着阳光，亭亭玉立，鸽哨声荡回懒洋洋的暖风时，年，就要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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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霁，成群的海鸥或盘旋，或漂浮，在礁石上，在沙滩上，在海面上，在头顶上。

群起群落，高亢，尖细的叫声划过海浪，刺破云层，在寂寥的霜天久久回荡，清越又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