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糖花生

丹麦童子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文/杜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第一次见到水生,他两眼死死盯着我,完全不避讳,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样东西可以发挥他眼睛的用途,而他大大的个子站在办公楼门口比看门的石头狮子更无法躲避。我低下头,盯着高跟鞋上一朵亮晶晶的玻璃花,想快速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大声喊道:“阿姨,你可真漂亮啊!”声音洪亮如雨前响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吓得一机灵,冲他干笑了一声,迅速从他身边擦过,身后跟着的同事哈哈笑起来。我说:“你还笑?吓我一大跳,他怎么比我高一头,还管我叫阿姨?要么他有病,要么我长得太老了。”同事说:“真让你说对了,他就是有病,别看长得人模狗样的,是个傻子,老张的儿子。你知道吗?他是咱这儿评判姑娘漂亮与否的最高评审。漂不漂亮,在他面前走一走,被他叫阿姨的,就过关了,他不叫的,一定不够漂亮。所以漂亮女人都愿意从他面前走,丑点的,赶紧绕道。”</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花痴!”我咯咯乐了起来。同事说:“你还别笑,他要记住谁特别漂亮,会一连好几天站在这门口等着看,老张又不能把他关起来,就由他去。他倒也好,除了夸一句阿姨漂亮,从无别的举动。你就等着他天天给你当仪仗队吧,咱俩可以打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那以后的几周,我果然每天都得经受水生注目礼的检阅,享受“阿姨,你可真漂亮”的洗礼。这样被检阅之后的我,往往面带笑容,心情舒畅,那句响雷更是久久在耳边回响,阴雨天心中也充满明亮的阳光。有人说一个女人被夸赞“漂亮”,魔鬼就会在她耳边重复一万次。那些日子里,我切身体会了魔鬼的妖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每天早晨上班,擦擦抹抹完毕,我都会下楼打两暖瓶开水泡茶。水生摸出我的行动规律,就常常等在大门口久久不走。于是一进一出,我又多了两次接受响雷的待遇,去锅炉房打开水变成了一件既尴尬又快乐的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有时我会停下来和水生聊两句:“水生,你几岁了?”水生就笑出一口白牙,低头蹭着脚,说:“我妈说我二十二岁了。”原来比我还大一岁呢。我看他羞怯的样子,和响雷时大不相同,心头忽然流过一丝温暖,这小伙儿真不错,又问:“水生,你会念书不会?”水生说:“会看小人儿书,有好多画儿的那种。”说完,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神略过我的头发落在我背后不知什么地方,嘴上却又大声嚷了起来:“阿姨,你可真漂亮!”我摇头叹气,拎着暖瓶赶紧上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那个交摔倒时,我刚从锅炉房跨出来,高跟鞋踩了个碎玻璃,一趔趄,暖瓶就扔了,瓶胆碎了一地,开水径直冲向我穿着凉鞋的光脚板。我爬起身,使劲甩着脚丫,露在凉鞋外面涂得鲜红的脚指头已经烫得生痛。我坐在墙边脱了鞋,搬起脚趾来看,水生早就来到近旁,他蹲在我面前大声说:“红的,痛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抓起我那只被烫的大脚趾,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用力吸允吸吮起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震惊,电流一样从脚尖直抵大脑,我眩晕着,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水生口腔的温暖和有力的舌尖包裹了脚趾的灼烫。我使劲往回抽脚,一边大声急急地说:“水生,快放开,你怎么这么傻呢?”我这“傻”字一出口,水生的脸色骤变,他把我的脚像扔皮球一样咣当扔在地下,眼睛也没抬,拔腿就一溜烟地跑走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那天之后,再没听到过水生在我耳边响雷,他高大的身影也不再从对面的宿舍楼里奔出来了。那个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傻”字,把水生和水生的审美热情从我们视线里一扫而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一起变空的还有我的心脏。每天上班,揣着这颗空荡荡的心脏,拎着沉重的暖瓶,那只被水生的唾液浸泡过的脚尖踩着无限的温暖进出大门,水生的影子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歉疚,血液一样静静地、浓浓地流淌在我身体里,同时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愁烦。</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一个同事奇怪地问老张:“最近怎么见不到水生了?你把他关起来了?很久没见他审美了。”老张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古怪,有一天回家突然就不肯再走这个大门了,我只能由他去,他的大脑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悄悄背转身,擦掉突然涌出的眼泪。水生只有十几岁吗?不!他的真诚和自尊,不亚于任何成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那水生走哪个大门呢?”我漫不经心地问老张。</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院子侧门,那里没有办公楼,但有人行道,他可以继续审美。”老张笑了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是上班时溜出来的,买了一盒糖花生。专门穿了上班从不穿的休闲衣饰,戴了一付遮住半张脸的大太阳镜。心里咚咚跳着,像个执行艰巨任务的间谍。</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阿姨,你可真漂亮!”水生没认出我,但想不到穿这样随便的衣裳也能得到他的肯定。</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停住脚步,和他面对面,仰望着那张单纯的脸,笑了起来,我感觉到面部肌肉紧张的咧动。天,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他真帅。浓眉大眼,鼻梁挺直高耸,肤色白里透红,眼神里的稚气可以把所有坚硬的心脏腌制柔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给你!好吃!”我抓过他的手,把糖花生塞到他手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他大张着嘴,低头看看花生,抬头看看我。这个前所未有的遭遇显然令他不知所措。我转身离开时,听他在身后嘀咕:“我妈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他那高大羞怯、不知所措的样子陪伴了我好几天。一想起他,我就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我太喜欢他那个窘懂的模样了。之后的两个星期,我做了两次同样的事情,这件事让我快乐,也让水生快乐,我不能不做。他仍然没有认出我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第四次去看水生,我决定还原自己。我的高跟鞋踩的嗒嗒响,一对毛乎眼直直地看着水生。因为睫毛长,我从小就有了“毛乎眼”的外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阿姨,你可真……”水生没说完,就认出我来,张嘴楞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笑嘻嘻地把糖花生塞进他手里,说:“水生,我又来看你了!我要跟你道歉,那天在锅炉房我那样说你很糟糕,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如果想回办公楼,就回去,好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水生的脸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地从脖子往上红着,终于红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人们脸红的过程,这个过程会如此缓慢,我始料未及。更始料未及的是,伴随着那个过程,我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也正在往上燃烧,一直烧透了双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轻轻咳嗽起来,避开水生异样的目光,迅速转身离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阿姨,你可真漂亮!”水生的喊声是我快要从马路口消失时,响起来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之后的两个星期,我没有去看水生,我害怕。害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水生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办公楼门口。可是,每天上下班经过大门的时候,我的心脏都会莫名其妙地紧缩起来,那种感觉涟漪般一圈圈地荡漾开去,波及到之后的分分秒秒里面,那一天就有了些异样的期望和异样的沉重。我在想念水生,也许水生也在想念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张好几天没来上班,住他家隔壁的同事说水生病了,住了医院,老张两口子正在医院全职陪护。</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什么病,这么严重?”我克制着心中的惊讶,尽量平静地问。</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听老张太太说水生这阵子不吃不喝不起床,老躺着发呆,快要饿死了,不得不在医院强制输液,真可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难受了一整天,魂不守舍。也犹豫了一整天,不知所措。最后,我还是决定去医院看望水生。一如既往,我买了糖花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水生本来是躺着的,白被单下一张苍白虚弱的脸,像尊假的雕塑,那英俊就更加立体地动人心魄了。我的心咚咚咚跳着。老张夫妻一边一个坐在床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掏出了糖花生,强装笑颜,拿在水生眼前晃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认出我的一刹,水生突然坐了起来,两眼放出灼热的光芒,“阿姨,你可真……”话没说完,就咚地摔倒在床上,人事不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张太太哭爹喊娘去叫护士的时候,我挨了老张狠狠一巴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原来是你,你这个狐狸精!你不知道他是傻子吗?你疯了?来招惹我们家水生?你要逼他死吗?滚你的花生糖!都是你的糖花生害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糖花生被摔破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老张推出病房的,病房里医生护士正围着水生做抢救。老张太太的哭声响亮,“水生,水生,你醒醒,我的儿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被抽的脸颊如泡在辣椒油里,满脸是泪,我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耳边交织着水生的赞美和老张愤怒的吼声,“阿姨,你可真漂亮!真漂亮……真漂亮……”“你疯了?疯了……疯了……”“你要逼他死吗?逼他死吗……死吗……死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人材市场的大门前排着很多人,拥挤不堪。</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停住脚步,身边拥挤的人声和脑子里的嗡嗡声混响成一片。我擦了擦眼泪,捂住滚烫的面颊。也许,也许,我该挤进这队伍,换个工作?距离和时间能治愈一个正常人的伤痛,可是,水生呢?弱智人的伤痛也可以使用“距离和时间”这个通用配方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脸上的巴掌印三天才消失,这三天我请假没去上班。我躺在床上发呆,没有眼泪。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眼前一遍又一遍放着幻灯片,是水生纯洁的目光和雷似的声音,“阿姨,你可真漂亮!阿姨,你可真漂亮!阿姨,你可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三天后,我递了辞职报告。同事们吃惊极了,这年头竟有公务员的金饭碗说不要就不要的?有人说我傻,还有人说我疯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开了一家小店,专营糖果小吃,我很努力,有一种奇怪的动力每天支撑着我的日子。短短半年,我店里的蜜饯坚果就远近闻名了,其中销量最好的是糖花生。花生我只用出名的山东大花生,个大丰满,醇香酥脆。糖浆是现炒的,大铁锅就支在门廊里。炒花生时,香气缭绕不绝,弥漫几条街。有人被香味儿吸引,有人慕名,门口排的长队,常常弯弯曲曲拖拉半条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孩子们喜欢围着花生锅,兴高采烈地观看“花生师傅”的绝技。只见他粗壮的手臂掀着大铁铲,左右轮回翻着花生,动荡出鲜明的节奏来,刷拉,刷拉,花生从大铁铲里跌落出优美弧线,一条条飞龙似的在大锅里翻腾。师傅人高马大,立在花生锅前,像个乾坤主宰,俊朗的面孔被炉火映得通红,盯着炒锅的眼睛专注认真,目不斜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就有孩子妈对孩子说:“你看,行行出状元啊!花生师傅虽然傻,但花生炒得这么好,照样有活路,比个健全人儿还出息哩。”说着扭头问我:“老板,人家说你付给花生师傅的工资比大学生还高,是真的?赶明儿我儿子考不上大学,也让他来你店里学徒,就当花生师傅的徒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笑着把一包糖花生递给孩子妈,收了钱,说:“二婶儿,你今天白打扮了,花生师傅炒花生时顾不上看你,你也落不着夸了。”孩子妈就笑说:“唉,你说你这妮子鬼不鬼,他那句‘阿姨,你可真漂亮!’还真招人待见,你哪里找来这么一件秘密武器?难为你付他好薪水!”排队的都笑。“花生师傅”和我店里的花生一样远近闻名,被人叫上了口,“水生”倒被人忘却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不炒花生的时候,花生师傅也不闲着。他仔仔细细地帮我把各类糖果装袋封口贴标签,认真细致得像个小学生在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偷奸耍滑的本事,他的智力不会让他有机会去学习。他很开心,只要在我身边,他总是满面红光地咧着嘴,进门来的客人,不太漂亮的,他也会热情洋溢地说:“阿姨,你可真漂亮!”我这小店,于是总是姹紫嫣红,姑娘媳妇咯咯笑着,络绎不绝。板着脸进门的,多半会眉开眼笑地出门。</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谁也没想到我会和水生结婚,更没有谁能想到结婚会缓解水生的病。水生忽然就长大了,再也不叫女人“阿姨”了。医生说:“精神类疾病,原本就是神秘的病症,忽然得了,忽然好了,除了基因,自有它的因果。我们的医学也只是在探索中前进。你和水生的婚姻,刺激了水生的智力发育,改善了他的异常,你俩太幸运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张两口子自从变成了我的公公婆婆,就开始每天在我店里帮忙。生意越来越好,第三家店也开张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尽管背后还是有很多人对我和水生指指戳戳,甚至有人当着面说我疯说我傻,都挡不住我和水生忙碌而幸福的日子风生水起。水生炒花生的矫健身影,我天天看着,怎么都看不够。踮着脚,我给水生擦汗,他会呆呆地傻笑,看着我说:“你可真,真漂亮!”</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两年后,我们有了孩子,是一个美丽健康的女儿。水生用他特有的纯洁目光呆望着她,喃喃自语:“她可真,真漂亮!”</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知道我和水生一样,只是滚滚红尘中的两粒尘埃,聪明和傻,此尘埃还是彼尘埃,有什么分别?我暗自庆幸,水生的聪明遭遇了我的傻,给了我面前这个可爱的生活。用水生的口头禅来形容:生活,它可真漂亮!</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聊斋《阿宝》:一代名痴孙子楚</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源自公众号《冷香丸的蓝天绿海 》2017-05-26)</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译文】</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广西孙子楚,是个名士,生有枝指,性格迂讷,骗他的话都信以为真;聚会时远远看到有歌妓,他必定转身就走。知其生性如此,就有人骗他来,让妓女逼近亲昵,他就面红耳赤地流汗,成了笑料。大家把他的举止广泛传播,起个绰号叫“孙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本地有个商贾大户,财富可以与王侯相比,姻亲皆是贵胄,有个女儿名叫阿宝,是个绝色美女,正在选择佳偶,有钱人家的子弟争先恐后地来求婚,都不中大户老翁的意。孙子楚当时丧妻,有人开他的玩笑,劝他托媒去求亲。他不自量力,果然听从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翁已经久闻他的“孙痴”大名,而且嫌他贫穷,不可能答应。媒人将要出门时,恰好遇到阿宝,问来此何事?媒人据实以告,阿宝开起玩笑来:“他若是去掉枝指,我就嫁他。”媒婆回去把这话告诉了孙子楚,他说:“这个不难。”</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等媒婆走了,他拿斧子砍掉了枝指,血流如注,痛彻心扉,险些没死了。过了好几天,他才能起床,去找媒婆,给她看枝指已经砍掉。媒婆非常惊讶,就跑去告诉阿宝。阿宝也很惊讶,就又开了一句玩笑:“请他再把痴气去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孙子楚听了这个要求,情绪激动地大声辩解,说自己一点也不痴,但是这个话没办法亲自去跟阿宝说;他又一转念,阿宝未必美若天仙,为何如此自大?这样一想心就冷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恰逢清明节,按照风俗,妇女们当日要出去踏青,一些轻浮子弟也成群结队随行,任意品头论足。同社书友强邀孙子楚一起去,说:“不想看看意中人吗?”他明知这是耍笑,但因为受过阿宝的嘲弄,也想看看那个人,就欣然前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远远看到一个女子在树下休息,不良少年围墙一般环绕四周;大家说:“这一定是阿宝。”走上前去看,果然是。再仔细一看,娟秀无双。顷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阿宝匆忙离去。众人看得神魂颠倒,议论纷纷,唯独孙子楚默然无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大家移步向前,回头一看,他还痴呆呆站在原处,喊他也不回应。大家拽着他说:“魂魄跟着阿宝走了吗?”他还是不回应。因为他素日迂讷,众人也不以为怪,连推带拉地把他送回家去。到家之后,他就倒在床上终日不起,昏沉如醉,叫也叫不醒。</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家人怀疑他丢了魂,就到旷野中替他招魂,不见效,用力拍打着问他,他就朦朦胧胧地说:“我在阿宝家里。”再仔细追问,他又沉默不语了。家人惶惑不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起初,他见阿宝走了,恋恋不舍,觉得身子跟随阿宝一起走了,依附在她的衣襟裙带上,也没人呵斥他。跟着阿宝回到她家,坐卧都靠着她,夜里就和她睡在一起,颇愉快。忽然觉得腹中饥饿,想要回家,又迷茫不知路径。阿宝梦到与男子梦中交欢,问他的名字,对方说:“我是孙子楚。”她心里惊异,此事又不能告诉他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孙子楚躺了三天,气喘吁吁,好像不行了,家人非常害怕,托人向阿宝之父婉转求情,老翁笑笑说:“两家素无来往,为何魂魄失落我家?”家人一再恳求,老翁才答应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巫婆拿着他穿过的衣服睡过的草垫去招魂,阿宝问清了缘故,极其惊讶,不让她到别处去,直接领进了自己的闺房,任凭招魂。巫婆回到家门口,卧床的孙子楚已经呻吟了,醒来之后,阿宝闺房里的妆奁器具,颜色名称,说出来丝毫不差。</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阿宝听说后,更为惊讶,内心被他的痴情所感动。孙子楚离开病床,对阿宝还是朝思暮想,神情恍惚,若有所失。他时常出去侦查阿宝的行动,希望和她再次相遇。</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浴佛节,听说阿宝要到水月寺上香,他就早早地赶到,在道旁等候,望得眼睛酸疼,快到中午时,阿宝才到,她在车子里看到孙子楚,伸手撩起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越发激动,就在车子后面随行。阿宝忽然打发丫鬟来询问他的姓名,他殷勤地说了,更加神魂颠倒,直到车子走远了,他才往回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到家以后,他旧病复发,整日昏沉,茶饭不进,总是呼唤阿宝的名字,恨魂灵不似以前那么随心所欲。家里养着一只鹦鹉,突然死了,小孩子拿到床上玩弄,他想,倘若身为鹦鹉,展翅就能飞到阿宝身边。这样一想,身子已变鹦鹉,翩然而去,直至阿宝闺房。</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阿宝看到鹦鹉非常欢喜,捆上翅膀,用麻子喂他。他大声呼叫:“姐姐不要捆我,我是孙子楚啊!”阿宝大吃一惊,解开绳子,他也不飞走。阿宝祷告说:“深情已铭刻在心,如今人禽异类,怎能成就好姻缘呢?”鹦鹉说:“能亲近你,我愿已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别人喂食,他不吃,阿宝喂食,他就吃。阿宝坐着,他落在她的膝盖上;阿宝躺着,他就依傍在床上,就这样过了三天。阿宝很可怜他,暗中派人去查看孙子楚的情况,得知孙子楚已经断气三天,只是心口没有凉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阿宝向他祷告:“你若能恢复人身,我就誓死相从。”鹦鹉说:“骗我!”阿宝发了誓,鹦鹉侧目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阿宝要缠脚,脱下绣鞋放在床边,鹦鹉忽然飞下来,叼起绣鞋就往外飞,阿宝急忙呼唤他,他已经飞远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阿宝打发一个老太太去探听消息,孙子楚已经醒来了。家人看见鹦鹉叼着一只绣鞋回来,落到地上死了,非常惊异,孙子楚醒来后,立即索取绣鞋,家人都不知道缘故。这时那个老太太赶到了,进屋看望他,询问绣鞋在什么地方。说:“这是阿宝发誓的信物,请你转告她,我不会忘记她的誓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太太回去如实转告阿宝,阿宝非常惊骇,有意让丫鬟把此事泄露给母亲。母亲审查属实后说:“此人才华名声都不坏,但是贫穷如司马相如,选女婿选了好几年,选中这么一位,恐怕要被有身份的人耻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阿宝因为绣鞋的缘故,发誓非此人不嫁。父母就答应了,迅速派人告诉孙子楚。孙子楚很高兴,病马上就好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翁和阿宝商量,要孙子楚入赘,阿宝说:“女婿不能长期住在岳父家里,况且郎君又很穷,久住会被人鄙视,我既然答应婚事,竹篱茅舍粗茶淡饭也甘心。”孙子楚亲自迎娶,好像隔世重逢那么高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因为阿宝的嫁妆,孙子楚增加了很多产业,但是他痴迷于书本,不会理财,阿宝善于经营,也不拿这些事情麻烦他。过了三年,家境更加富裕。孙子楚突然得糖尿病死了,阿宝哭得伤心,竟然绝食,众人劝说无效,乘夜里无人,她竟然悬梁自尽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丫鬟察觉,急忙抢救,阿宝虽然苏醒过来,还是不吃饭,过了三天,亲朋好友前来要给孙子楚入殓,听见棺材里有呻吟声,打开一看,已经复活,自己解释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见到阎王,他认为我生前纯朴诚实,让我做部曹,忽然有人来报,孙部曹妻子快要到了。阎王核查生死簿,说,这个人不该现在就死。那人又说,已经三天不吃饭了。阎王看着我说,感你妻节义,暂且赐你再生。就打发马夫牵马把我送回来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正值大比之年,孙子楚进入考场之前,一些年轻人想戏弄他,共同拟了七道生僻题目,把他拉到偏僻之处,说:“这是花钱买来的题目,特来赠送给你。”他就信以为真,昼夜揣摩,用心写出七篇文章。那些人都在背后嘲笑他。</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当时的主考官考虑到熟题有重蹈抄袭弊病,出题力反常规。考题发下,七道题与孙子楚准备的题目完全一样,他因此考中第一名举人。第二年又考中进士,入翰林院。皇帝听说他的奇特经历,把他招来询问,他如实禀报,皇上大喜,又召见阿宝,大加赏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异史氏说:“性痴则注意力集中,所以,书痴必然文章写得好;艺痴必然技能精巧,世上潦倒一生没有成就的人,都是自认不痴的人呀;正像好色荡产,赌博倾家,难道不是痴人干的事吗!所以,精明狡诈才是真痴,孙子楚哪里算痴呢!”</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原文】</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文/(清)蒲松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朦胧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瞷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