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文人文画文园”之二】自爱芳菲满怀袖 不叫风露湿衣裳——文徵明与拙政园

亮之

【“文家文人文画文园”之二】

自爱芳菲满怀袖 不叫风露湿衣裳

——文徵明与拙政园

【图文编辑】李亮之【白描插画】范振涯 邓邦源

文徵明青绿山水作品《春深高树图》

题画诗

春深高树绿成帏，

过雨寒泉带雪飞。

坐久不知山日落，

四尘空翠湿人衣。

总序

诗书画园

　　据不完全统计，以“明四家”（吴门画派）领袖之一文徵明为代表的文氏家族祖孙几代皆以书画著称于世、画史留名超30余位，实属罕见！清人杨绳武《文氏族谱续集》序文曰：“吴中旧族以科第簪冕世其家者多有，而诗文笔翰流布海内，累世不绝，则莫如文氏。”人家才子佳人至多是“诗书画”三位一体，文家文人则俨然”诗书画园”四位一体，甚或是“诗书画园仕”五能合一！换句话说，文家文人，文书文画，文园文员……

文氏祖先可上溯至周文王，其第八世孙改姓文，后传至汉代蜀人文翁（前156～前101，名党，字仲翁，庐江郡舒县、今安徽舒城县春秋乡枫香树村人。汉景帝末年为蜀郡守，兴教育、兴贤能、修水利，政绩卓著）、继传文球，传至宋朝十一世衡州教授文宝，乃民族英雄文天祥之从侄，其子孙自此定居衡山。元末文徵明曾祖父文惠移居苏州，来姑苏之前文氏世代以武胄相传承，得江南文化熏陶和浸润，新生代始名副其实、以儒学为业，教授里中。而文家建造园林则自文徵明之父文林开端，后来文徵明及兄长文奎曾多年居于此、传祖业、守其道。

园林是形象的诗、固体的书、立体的画。历来书画家和园林关系密切，文氏家族堪称书香门第、一堂风雅，几代人对园林的吟咏、题额多不胜举。文徵明有咏园诗200多首，其中题咏最多的是拙政园、汤子重的小隐堂和王鏊及子女辈的园林等；文徵明长子文彭以诗书见长，有咏园诗约20首；次子文嘉工诗画并精于鉴别古书画，有咏园诗3首；文彭长子文肇祉擅诗并造塔影园，撰园林诗约40首；文彭次子文元发则建有“衡山草堂”、“兰雪斋”、“云驭阁”、“桐花院”等多处宅园，因为园景不显，史志记述不多。文元发儿子文震孟和文震亨分别拥有药（艺）圃和香草坨，其许多诗作也都与风景园林有关……这些咏园诗有诗情、也有画意，不仅为后人留下园林史料，也留下了园林艺术；不仅全面提升书画及诗歌方面造诣，而且以自己诗文书画修养，造园、画园、设计园林、吟咏园林、研究园林，尤其是对苏州园林、文人园林乃至中国传统园艺发展贡献卓著。

【附录】

文氏文人族谱选辑

（以文彭辈分来称呼前后诸辈）

一、长辈

……

元祖：文天祥，南宋宰相、信国公。

曾祖：文洪。曾官涞水教谕。著有《涞水集》二卷。

祖父：文林，字宗儒，世称交木先生。长洲人。成化壬辰进士，授为永嘉知县，改博平，后升任南京太仆寺丞，迁知温州府。为政斐然。有《文温州集》、《琅琊漫钞》等。

伯父：文徵静，读书善笔札，生平气义自胜，不为贵势拙折，喜好交诗友书画。

父亲：文徵明，原名壁（或作璧），字徵明，明代杰出画家、书法家、文学家。四十二岁起，以字行，更字徵仲。因先世衡山人，故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汉族，长州（今江苏苏州）人。文徵明的书画造诣极为全面，诗、文、书、画无一不精，人称是“四绝”的全才，诗宗白居易、苏轼，文受业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其与沈周共创“吴派”。在画史上与沈周、唐寅、仇英合称“明四家”（“吴门四家”）。在诗文上，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二、同辈

本人：文彭，字寿承，号三桥，别号渔阳子、三桥居士、国子先生，文徵明长子。以明经廷试第一，授秀水训导。官南京国子监博士。工书画，尤精篆刻，能诗，有《博士诗集》。

弟弟：文嘉，字休承，号文水。文征明仲子。吴门派代表画家。

堂弟：文伯仁，明代画家，字德承，号五峰、摄山长、葆生、摄山老农、五峰山人、五峰樵客。

三、晚辈

长子：文肇祉，字基圣，号鹰峰。十试有司不售，就选上林苑录事。诗文草隶，仿佛其父。主要作品《文氏族谱》。

仲子：文元发，明代诗人、画家。曾官河南卫辉府同知。

侄子：文元善，明代画家。字子长，号虎丘，文嘉之子。幼承家学，书画逼真其父。坦率好施。文元善擅画龙，也绘作山水木石，殊多逸致。传世作品有《墨龙图》等。惜早逝，未竟其能。卒年三十六。妇翁王穉登，铭其墓曰：“画品第一，诗品第二。”

孙子：文震孟，文元发长子，书画家。状元及第，历官翰林院修撰、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孙子：文震亨，文元发仲子，画家、园林设计师。

从孙：文从鼎，文嘉之孙。著名藏书家，有藏书处为“心远阁”、“园贤堂”、“惜阴斋”等。

从孙：文从简，明末画家。字彦可，号枕烟老人。文嘉孙，文元善之子。崇祯十三年（1640年）拔贡，入清后退居林下，以书画自娱。传世画作有《长林徙倚图》、《郑州风物图》、《潇湘八景图》、《望云图》、《松江高土图》、《江山平远图》、《幡溪通兴图》、《介石书院图》、《寒山寺图》等。

曾孙女：文俶，明代著名女画家。明代画家文从简女，嫁赵灵均，与丈夫一同隐居。精于花草虫蝶画的创作，长于写生，多画幽花异卉、小虫怪蝶，能曲肖物情，颇得生趣。作品笔墨细秀，风格娟丽，深得时人赏识。有《花卉》册、《萱石图》等传世。

……

【明】文徵明 著《<拙政园图咏>注释》

卜复鸣 注释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 2012.12

本序

情投意合

文徵明（1470～1559），即文征明，初名壁（或作璧），字徵明，后更字征仲，号衡山、停云，长洲（今江苏吴县）人。祖籍衡山，故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明代画家、书法家、文学家。汉族，长州（今江苏苏州）人。生于明宪宗成化六年，卒于明世宗嘉靖三十八年，年九十岁。其科举道路颇坎坷，十考十落，白了少年头。后经人举荐官翰林待诏，四年中目睹官腐，一再乞归，57岁回归故里潜心诗文书画。诗宗白居易、苏轼，文受业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画宗沈周。少时即享才名，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在绘画上与沈周共创“吴派”并与唐寅、仇英合称“吴门四家”；书法上与祝允明、王宠并誉为“吴中三家”。

拙政园堪称举世闻名的苏州园林之冠。园主明代御史王献臣“直声益振海内”，因官场失意告老还乡，1509年以大弘寺旧址拓建成自家花园，取名“拙政园”。文徵明和王献臣笃交甚好，一个是看透官场、壮志未酬，一个是欲展宏图、怀才不遇，两人“一拍即合”，一代大画家成了这座园林设计师并成就彼此的理想与抱负。

文徵明把其发明的“避居山水”画风和意境融入到筑园格局之中，拙政园一池一景便有了画味，仿佛园门一关便躲进一幅山水画里般样，这正合主人之意。园建成后，王氏常邀其宴饮赏游，诗酒唱和，品茗畅谈，舞文弄墨，一直保持友谊和往来，直至20多年后的1533年，旷世巨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即《文待诏拙政园图》、《拙政园图咏》，初为三十景，《玉泉》为后补）终于脱颖而出，每篇还配注小序，各全其美，相互映趣……如今，这些景致多已不复存在或面目全非，即使存在也只是在原址上“依样画葫芦”而已，如“若墅堂”确切位置现被居于拙政园中轴线上的“远香堂”所取代；相反，园中楹联匾额却保留了不少文徵明当年构撰的佳联妙句！

文徵明小像

卷一

卅一景图

《拙政园三十一景图》每幅册页约23厘米见方，一景配一诗并用正草隶篆书写，整本册页诗、书、画俱佳，足见明代绘画意境和园林文化趣味双料价值，成为苏州博物馆镇馆之宝。中国园林一向被誉为如诗如画，讲究亭台轩榭布局、假山池沼配合、花草树木映衬、近景远景层次；而用图文并茂形式来表现园林并非文徵明独创，显然受其师沈周《东庄图册》影响（其中有两页有模仿痕迹），然而文徵明的新意在于，他使用了3种不同书体，9页篆书、九页楷书、余下13页为行书，此不连贯款式赋予一种随意和私密之感，仿佛画家只是为了自我修养和内心表达，而非馈赠园主。

另一个异常之处是文徵明对景点位置给予特别关注，这一方面可能由于追求古风所致，另一方面是因该图册或许被用作导览手册。园林图卷通常必须包括一些建筑、道路和自然地标，以帮助观者识别其场地，在《三十一景图》中这种环境识别功能至少部分地通过说明性注记得以实现。更有甚者，这些画有一种将天空和地面精简成浑然虚空的倾向，它们交融在远方某处，这种空间感有助于文徵明试图表达的“避居感”，但它同样可能会干扰观者将画面识别为真实场所，而注记提供的清晰和客观信息则可作为补偿。

柯律格（Craig Clunas，1954～，英国牛津大学艺术史系讲座教授）准确地指出了园林文化从道德优越的生产性景观向以品味和奢侈为特色的美学性景观的转变。 避世景观以其乡村景致和丰硕果园为特色，并关注于对农艺的隐喻及其道德魅力。它们有别于16世纪晚期的园林，那时典故、假山和奇花异草成为了一个园林合乎时宜的必要特征，同时美学上的优越在紧张的地位和权力竞争中成为造园的关注点。尽管拙政园可以被视作一个“硕实园林”的例子，但有趣的是它如何受到失意文人圈子中日益加深的一种孤凄和萧索的避居文化的影响，无论是文徵明还是园主王献臣都属于这个圈子。很显然文徵明避居理想有别于上一代文人那种悠闲和舒适的园居理想。尽管避居文化在16世纪末以降渐趋式微，这种人与场所的亲密性依然成为中国古典园林重要遗产之一并预示了近现代园林艺术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意趣美学、境界观照。

[英] 柯律格 著《 雅债—— 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

刘宇珍 / 邱士华 / 胡隽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 / 2012.4

文徵明“心”中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

《拙政园三十一景图》

原序及全图文



“文待诏《拙政园图》册子，嘉靖十二年癸巳五月画。图中诸景凡三十有一：曰若墅堂、梦隐楼、繁香隖、倚玉轩、小飞虹、芙蓉隈、小沧浪、志清处、意远台、钓䂬水、华池、深净亭、待霜亭、听松风处、怡颜处、来禽囿、玫瑰柴、珍李坂、得真亭、蔷薇径、桃花沜、湘筠隖、槐幄、槐雨亭、尔耳轩、芭蕉槛、竹涧、瑶圃、嘉宝亭、玉泉。每一景系以一诗，诗有小引，述命名意。诗后，《拙政园记》一首，亦待诏作。”

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集锦（部分）

一、若墅堂

若墅堂在拙政园之中，园为唐陆鲁望故宅，虽在城市而有山林深寂之趣。昔皮袭美尝称，鲁望所居，”不出郛郭，旷若郊墅”，故以为名。

会心何必在郊埛，近圃分明见远情。

流水断桥春草色，槿篱茅屋午鸡声。

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

不负昔贤高隐地，手携书卷课童耕。

二、玉泉

京师香山有玉泉，君尝勺而甘之，因号玉泉山人。及是得泉于园之巽隅，甘冽宜茗，不减玉泉。遂以为名，示不忘也。

曾勺香山水，泠然玉一泓。

宁知隔瑶汉，别有玉泉清。

修绠和云汲，沙瓶带月烹。

何须陆鸿渐，一啜自分明。

三、小飞虹

在梦隐楼之前，若墅堂北，横绝沧浪池中。

雌蜺连蜷饮洪河，落日倒影翻晴波。

江山沉沉时未雩，何事青龙忽腾翥。

知君小试济川才，横绝寒流引飞渡。

朱栏光炯摇碧落，杰閣参差隐层雾。

我来仿佛踏金鳌，愿挥尘世从琴高。

月明悠悠天万里，手把芙蕖照秋水。

四、梦隐楼

梦隐楼在沧浪池之上，南直若墅堂，其高可望郭外诸山。君尝乞灵于九鲤湖，梦隐“隐”字，及得此地，为戴颙 、陆鲁望故宅，因筑楼以识。

林泉入梦意茫茫，旋起高楼拟退藏。

鲁望五湖原有宅，渊明三径未全荒。

枕中已悟功名幻，壶里谁知日月长。

回首帝京何处是，倚栏惟见暮色苍。

五、繁香坞

繁香坞在若墅堂之前，杂植牡丹、芍药、丹桂、海棠、紫瑶诸花。孟宗献诗云：“从君小筑繁香坞”。

杂植名花傍草堂，紫蕤丹霞漫城行。

春光烂漫千机锦，淑气熏蒸百和香。

自爱芳菲满怀袖，不教风露湿衣裳。

高情已在繁华外，静看游峰上下狂。

六、嘉实亭

嘉实亭在瑶圃中，取山谷古风“江梅有嘉实”之句，因次山谷韵。

高人夙尚志，列冠谢名场。

中心秉明洁，皎然秋月光。

有如江梅花，枝槁心独香。

人生贵适志，何必身岩廊。

不见山木灾，牺樽漫青黄。

所以鼎中实，不受时世尝。

曾不如苦李，贪生衢路旁。

恻恻不忍置，悠悠心有伤。

七、小沧浪

园有积水，横亘数亩，类苏子美沧浪池，因筑亭其中，曰小沧浪。昔子美自汴都徙吴，君亦还自北都，踪迹相似，故袭其名。

偶傍沧浪构小亭，依然绿水绕虚楹。

岂无风月供垂钓，亦有儿童唱濯缨。

满地江湖聊寄兴，百年鱼鸟已忘情。

舜钦已矣杜陵远，一段幽踪谁与争。

八、芙蓉隈

芙蓉隈在坤隅，临水。

林塘秋晚思寥寥，雨浥红蕖淡玉标。

出水最怜新句好，涉江无奈美人遥。

九、意远台

意远台在沧浪西北，高可丈寻。《义训》云：“登高使人意远”。

闲登万里台，旷然心目清。

木落秋更远，长江天际明。

白云渡水去，日暮山纵横。

十、钓䂬水

钓䂬水在意远台下。

白石净无尘，平临野水津。

坐看丝袅袅，静爱玉粼粼。

得意江湖远，忘机鸥鹭驯。

须知縯纶者，不是羡鱼人。

（暂无图片）

十一、水花池

水花池在西北隅，中有红白莲。

方池涵碧落，菡萏在中洲。

谁唱田田叶，还生渺渺愁。

仙姿静如拭，野色淡于秋。

一片横塘意，何当棹小舟。

十二、志清处

志清处在沧浪亭之南稍西，背负修竹，有石蹬，下瞰平池，渊深浤渟，俨如湖噬。《义训》云：“临深使人志清”。

爱此曲池清，时来弄寒玉。

俯窥鉴须眉，脱履濯双足。

落日下回塘，倒影写修竹。

微风一以摇，青天散靈渌。

十三、深净亭

深净亭面水华池，修竹环匝，境极幽深，取杜诗云云。

绿云荷万柄，翠雨竹千头。

清景堪消夏，凉声独占秋。

不闻车马过，时有野人留。

睡起龙团熟，青烟一缕浮。

十四、柳隩

柳隩在水花池南。

春深高柳翠烟迷，风约柔条拂水齐。

不向长安管离别，绿阴都付晓莺啼。

十五、待霜亭

待霜亭在坤隅，傍植柑橘数本，韦应物诗云：“洞庭须待满林霜”，而右军《黄柑帖》亦云：“霜未降，未可多得”。

倚亭嘉树玉离离，照眼黄金子满枝。

千里勤王苞贡后，一年好景雨霜时。

向来屈傅曾留诵，老去韦郎更有诗。

珍重主人偏赏识，风情原许右军知。

十六、来禽囿

来禽囿沧浪池，南北杂植林檎数百本。

清隐十亩夏扶疏，正是长林果初熟。

珍重筠笼分赠处，小窗亲拓右军书。

十七、怡颜处

怡颜处取陶词：“沔庭柯以怡颜”云。

斜光下乔木，眷此白日迟。

美人不可即，暮景聊自怡。

青春在玄鬓，莫待秋风吹。

十八、玫瑰柴匝得真亭

玫瑰柴匝得真亭，植玫瑰花。

名花万里来，植我墙东曲。

晓雨散春林，浓香浸红玉。

（暂无图片）



十九、听松风处

听松风处在梦隐楼北，地多长松。

疏松漱寒泉，山风满清厅。

空谷度飘云，悠然落虚影。

红尘不到眼，白日相与永。

彼美松间人，何似陶弘景。

二十、珍李坂

珍李坂在得真亭后，其地高阜，自燕移好李植其上。

珍李出上都，辛勤远移植。

欲笑王安丰，当年苦钻核。

二十一、得真亭

得真亭在园之艮隅，植四桧结亭，取左太冲《招隐》诗“竹柏得其真”之语为名。

手植苍官结小茨，得真聊咏左冲诗。

支离虽枉明堂用，常得青春保四时。

二十二、蔷薇径

蔷薇径在得真亭前。

窈窕通幽一径长，野人缘径撷群芳。

不嫌朝露衣裳湿，自喜春风屐齿香。

二十三、桃花沜

桃花沜在小沧浪东，折南，夹岸植桃，花时望若红霞。

种桃临野水，春暖树交花。

时见流残片，常疑有隐家。

微波吹锦浪，晓色涨红霞。

何必玄都观，山中自岁华。

二十四、湘筠坞

湘筠坞在桃花沜之南，槐雨亭北，修竹连亘，境特幽迥。

种竹连平岗，岗回竹成塢。

盛夏已惊秋，林深不知午。

中有遗世人，琴樽自容与。

风来酒亦醒，坐听潇湘雨。

二十五、槐雨亭

槐雨亭在桃花沜之南，西临竹涧，榆槐竹柏，所植非一。云槐雨者，著君所自号也。

亭下高槐欲覆墙，气蒸寒翠湿衣裳。

疏花靡靡流芳远，清荫垂垂世泽长。

八月文场怀往事，三公勋业付诸郎。

老来不作南柯梦，独自移床卧晚凉。

二十六、槐幄

槐幄在槐雨亭西岸，古槐一株，蟠屈如翠蛟，阴覆数弓。

庭种宫槐已十围，秘阴径亩翠成帷。

梦回玄蚁争穿穴，春尽青虫对吐丝。

二十七、尔耳轩

尔耳轩在槐树亭后。吴俗喜叠石为山，君特于盆盎置上水石，植菖蒲(周道振《文徵明集》中拙政园诗三十一首写为“君特于盆盎置水石，上植菖蒲” )、水冬青以适兴。语（注：《书画》作《古语》）云：“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有拳者石，弗崇以岩，上列灌莽，下引寒泉。

有泉涓涓，白石齿齿，岂曰高深，不远伊尔。

言敞东轩，睨彼丛棘，君子于何，帷晏以适。

青青者蒲，被于崇邱，岁云暮矣，式晏以游。

君子于游，匪物伊理，古亦有言，聊复尔耳。

岂不有营，我心则劳，载心载遨，以永逍遥。

二十八、芭蕉槛

芭蕉槛在槐雨亭之左。

新蕉十尺强，得雨净如沐。

不嫌粉堵高，雅称朱栏曲。

秋声入枕飘，晓色分窗绿。

莫教轻剪取，留待阴连屋。

二十九、竹涧

竹涧在瑶圃东，夹涧美竹千挺。夹水竹千头，云深水自流。

回波漱寒玉，轻吹杂鸡球。

短棹三湘雨，孤琴万壑秋。

最怜明月夜，凉影共悠悠。

三十、瑶圃

瑶圃在园之巽隅，中植江梅百本，花时灿若瑶华，因取楚词语为名。

春风压树森琳璆，海月冷挂珊瑚钩。

寒芒堕地失姑射，幽梦落枕移罗浮。

罗浮不奈东风恶，酒醒参横山月落。

千年秀句落西湖，一笑闲情付东阁。

祗今胜事属君家，开田种玉生琪华。

瑶环瑜珥纷触目，琅玕玉树相交加。

我来如升白银阙，绰约仙肌若冰雪。

仿佛蓬莱万玉妃，夜深下踏瑶台月。

瑶台玄圃隔壶天，远在沧瀛缥缈边。

若为移得在尘世，主人身是琼林仙。

当年挥手谢京国，手握寒英香沁骨。

万里归来抱雪霜，岁寒心事存贞白。

呜呼！

岁寒心事存贞白，凭仗高楼莫吹笛。

三十一、倚玉轩

倚玉轩在若墅堂后，傍多美竹，面有昆山石。

倚楹碧玉万竿长，更割昆山片玉苍。

如到王家堂上看，春风触目总琳琅。

卷二

十二图景

传世《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完整勾画出拙政园原貌、淡雅和朴风（惜本篇仅差图十《钓䂬水》、图十八《玫瑰柴匝得真亭》二幅即找全）。所附古诗堪称拙政园设计创意，也可说是江南古典园林文化主旨。从中我们看到明代士大夫园居生活、精神追求和志趣爱好；文徵明更以翰墨“自娱他乐”，优游林下，画风清远恬淡。

　　1551年， 81高龄的文徵明兴致勃勃，从18年前应邀所绘《拙政园三十一景图》的31幅图册景中选择了其中的12景予以重绘。该册页十二景现仅存八景，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可喜的是，《拙政园八景图》中终于找见了原先画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未能看到的《钓䂬(水)》图！

显而易见，老年文徵明比中青年画得更为老练成熟，而且整个一套作品的画风更加统一，尤其是笔者认为，用一种书体比用多种书体书写其视觉艺术效果更佳。至于文徵明为什么要再画一遍，且现在其中一部分来画？不得而知。笔者揣测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经过42年来的兴筑、改建，拙政园的景点特色愈发集中；二是文徵明特别喜欢这十二处景色，愿意不厌其烦反复画它；三是当初《三十一景图》是为应酬园主而画，现在很有可能就为自己而画……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

题字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之一

繁香坞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之二

小沧浪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之三

来禽囿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之四

玉泉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之五

湘筠坞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之六

钓䂬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之七

芭蕉槛

文徵明《拙政园八景图册》之八

槐幄

卷三

拙政园记

除了应王献臣之邀数次为拙政园作画题诗外，文徵明还撰写了《王氏拙政园记》。“记”是旅行文学的一种确定体裁，它灵活、多变，因此适合随性和个人的写作目的。自唐代起“记”就被用于描写园林，而文徵明采用“游”的叙述顺序早在李格非《洛阳名园记》（1095）即已被采用。《拙政园记》包括两部分：前半部分描述性引导读者沿着一条路线遍览全园；后半部分则赞扬和推崇了园主园居生活。

开篇主要介绍拙政园具体布局与建筑小品，通过“在郡城东北界娄、齐门之间”读者所熟悉的城市地标了解园址方位。接着介绍了宅基条件，建园初时就发觉这块地土质松软，湿气很重，不宜多盖楼，故全园以水池为中心，水面占总面积五分之三，岸坡辅以植栽，因地制宜设计了各处景点。一片池水，清波荡漾，亭台楼阁，循水次第而设；凭栏抚轩，一望苍烟，宛若太湖平远山水一隅，令居游者无不心旷神怡，“享闲居之乐者”。随后侃侃而谈，托王氏之言道出此园取名“拙政园”本意——取晋代文人潘岳《闲居赋》：“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之意，亦谓陶渊明“守拙归园田”之“拙”。

接下来的句子就其空间关注而言显得尤为有趣。“（园主）为重屋其阳（北），曰梦隐楼；为堂其阴（南），曰若墅堂。”这句话一方面延续了园主的在场，同时将读者顺畅地引入园中，从城市尺度的对基地的俯瞰聚焦至池上的主要建筑，而它们证实了园主的经营之功。读者被引入园中并随着叙述遍览整个园林，31处景点被一条隐含的路径悉心编织起来，仅有少数几处乃通过沿路所见景色松散相联……

　　

《王氏拙政园记》

原文

槐雨先生王君敬止所居，在郡城东北界娄、齐门之间。居多隙地，有积水亘其中，稍加浚治。环以林木。为重屋其阳，曰梦隐楼；为堂其阴，曰若墅堂。堂之前为繁香坞，其后为倚玉轩。轩北直梦隐，绝水为梁，日小飞虹。逾小飞虹而北，循水西行，岸多木芙蓉，日芙蓉隈。又西，中流为榭，曰小沧浪亭。亭之南，翳以修竹。经竹而西，出于水澨，有石可坐，可而濯，曰志清处。至是，水折而北，滉漾渺弥，望若湖泊，夹岸皆佳木，其西多柳，日柳隩。东岸积土为台，曰意远台。台之下植石为矶，可坐而渔，曰钓。往北，地益迥，林木益深，水益清驶，水尽别疏小沼，植莲其中，曰水花池。池上美竹千挺，可以追凉，中为亭，日净深。循净深而东，柑橘数十本，亭曰待霜。又东出梦隐楼之后，长松数植，风至泠然有声，曰听松风处。自此绕出梦隐之前，古木疏篁，可以憩息，曰怡颜处。又前循水而东，果林弥望，曰来禽囿。囿缚尽四桧为幄，曰得真亭。亭之后，为珍李坂，其前为玫瑰柴，又前为蔷薇径。至是，水折而南，夹岸植桃，日桃花沜，沜之南，为湘筠坞。又南，古槐一株，敷荫数弓，曰槐幄。其下跨水为杠。逾杠而东，篁竹阴翳，榆樱蔽亏，有亭翼然，西临水上者，槐雨亭也。亭之后为尔耳轩，左为芭蕉槛。凡诸亭槛台榭，皆因水为面势。自桃花沜而南，水流渐细，至是伏流而南，逾百武，出于别圃丛竹之间，是为竹涧。竹涧之东，江梅百株，花时香雪烂然，望如瑶林玉树，曰瑶圃。圃中有亭，曰嘉实亭，泉曰玉泉。凡为堂一，楼一，为亭六，轩、槛、池、台、坞，涧之属二十有三，总三十有一，名曰拙政园。

王君之言曰：“昔潘岳氏仕宦不达，故筑室种树，灌园鬻蔬，曰：‘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余自筮仕抵今，馀四十年，同时之人，或起家至八坐，登三事，而吾仅以一郡悴老退林下，其为政殆有拙于岳者，园所以识也。”

虽然，君于岳则有间矣。君以进士高科仕为名法从，直躬殉道，非久被斥。其后旋起旅废，迄摈不复，其为人岂龌龊自守、视时浮沉者哉?岳虽漫为闲居之言，而谄事时人，至于望尘雅拜，干没势权，终罹咎祸。考其平生，盖终其身未尝暂去官守以即其闲居之乐也。岂惟岳哉!古之名贤胜士，固有有志于是，而际会功名，不能解脱，又或升沉迁徙，不获遂志，如岳者何限哉!而君甫及强仕即解官家处，所谓筑室种树，灌园鬻蔬，逍遥自得，享闲居之乐者，二十年于此矣。究其所得，虽古之高贤胜士，亦或有所不逮也，而何岳之足云！所为区区以岳自况，亦聊以宣其不达之志焉耳。而其志之所乐，固有在彼而不在此者。是故高官胜仕，人所慕乐，而祸患攸伏，造物者每消息其中，使君得志一时，而或横罹灾变，其视末杀斯世，而优游馀年，果孰多少哉？君子于此。必有所择矣。徵明漫仕而归，虽踪迹不同于君，而潦倒末杀，略相曹耦，顾不得一亩之宫以寄其栖逸之志，而独有羡于君，既取其园中景物悉为赋之，而复为之记。

嘉靖十二年岁在癸巳五月既望，长洲文徵明著

文徵明田园山水作品

卷四

手植藤苗

倘若你从由举世闻名的旅美华人建筑设计师贝聿铭先生主持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参观完毕后走出来，在忠王府的东门那里人们兴许可以“不期而遇”这株古老的紫藤。

新苏博出口设在忠王府正门，游人左旋右绕、如入迷宫，经过一个大大戏厅——楠木厅（据说是江南最大戏台），闻着淡淡的幽香，走到了一个紧闭的门前，那可是一株相传文徵明亲手植栽的紫藤！

这株明代正德年间的古紫藤少说已逾400多年历史了, 现如今仍身姿矫健、绿荫满庭，被李根源先生叹为“苏州三绝”之一。古紫藤旁有一圭形石碑, 上有光绪卅年江苏巡抚端方题写的“文衡山先生手植藤”八个大字。

文徵明手植藤

卷五

草堂十志

作为书法家，文徵明书写的《草堂十志》可谓其代表作。

《草堂十志》原作者为唐人卢鸿(又作鸿一），字浩然（一作灏然），生卒年月不详，是唐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县)卢家人，后来迁到洛阳，隐居嵩山（今登封市）。其人学问渊博，精通籀、篆、楷、隶多种书法，善于描绘山水石、树，造意清气袭人，得平远之趣，反映他清闲自得的隐居生活，最出名的是《草堂十志(嵩山十景)图》，图写包括草堂、倒景台、樾馆、枕烟庭、云锦淙、期仙磴、涤烦矶、罩翠庭（幕翠亭）、洞元（玄）室、金碧（壁）潭十景，谓之"玄居十志"。每幅之前各书景名并题咏，讴歌自然，赞美隐逸的生活。画风与王维相近，并与《辋川图》一样名传当时与后代，表现了卢鸿在绘画艺术上的精深造诣。但可惜的是原作久已失传，唯能见到传为李公麟的《草堂十志图》临本。但仍然能使观者领略到原作风貌，一直成为历代画家所重视和临摹的名画。草堂十志图中的小楷题记颇为精彩，每景各题一段，或仿虞、或仿褚、或仿颜，无不神形兼备，耐人品味。即便是李公麟临本，也不失为研究宋以前小楷笔法之珍贵资料。

正因为文徵明对卢鸿《草堂十志》、《草堂十志图》所代表的隋唐法书画乃至所涉及的园林艺术推崇备至，故而他潜心揣摩、奋笔书写，真可谓“入贴”以后又“出贴”，独树一帜，不拘一格焉！

文徵明书法传世之作《草堂十志》

一

《草堂十志》

唐·卢鸿

纸本水墨 纵29.4厘米 横600厘米

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草堂者，盖因自然之溪阜，以当墉洫；资人力之缔架，复加茅茨。

将以避燥湿，成栋宇之用；昭简易，叶乾坤之德，道可容膝休闲。

谷神同道，此其所贵也。及靡者居之，则妄为剪饰，失天理矣。

词曰：

山为宅兮草为堂，芝兰兮药房。

罗蘼芜兮拍薜荔，荃壁兮兰砌。

蘼芜薜荔兮成草堂，

阴阴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

读金书兮饮玉浆，童颜幽操兮长不易。

枕烟庭者，盖特峰秀起，意若枕烟。

秘庭凝虚，窅若仙会，即扬雄所谓爰静神游之庭是也。

可以超绝纷世，永洁精神矣。

及机士登焉，则寥阒戃恍，愁怀情累矣。

词曰：

临泱漭兮背青荧，吐云烟兮合窅冥。

怳欻翕兮沓幽霭，意缥缈兮群仙会。

窅冥仙会兮枕烟庭，竦魂形兮凝视听。

闻夫至诚必感兮祈此巅，

契颢气，养丹田，终仿像兮觏灵仙。

幂翠庭者，盖峰巘积阴，林萝沓翠，其上绵幂，其下深湛。

可以王神，可以冥道矣。

及喧者游之，则酣谑永日，汩清薄厚。

词曰：

青崖阴兮月涧曲，重幽叠邃兮隐沦躅。

草树绵幂兮翠蒙茏，当其无兮庭在中。

当无有用兮幂翠庭，神可谷兮道可冥。

有幽人兮张素琴，

皇徽兮绿水阴，德之愔兮澹(忘)多心。

樾馆者，盖即林取材，基颠柘，架茅茨，居不期逸，为不至劳，清谈娱宾，斯为尚矣。

及荡者鄙其隘阒，苟事宏湎，乖其宾矣。

词曰：

紫岩隈兮青溪侧，云松烟茑兮千古色。

芳靃蘼兮荫蒙茏，幽人构馆兮在其中。

靃蘼蒙茏兮开樾馆，卧风霄兮坐霞旦。

粤有宾兮时戾止，

樵苏不爨兮清谈已，永岁终朝兮常若此。

洞元室者，盖因岩作室，即理谈玄，室返自然，元斯洞矣。

及邪者居之，则假容窃次，妄作虚诞，竟以盗言。

词曰：

岚气肃兮岩翠冥，空阴虚兮户芳迎。

披蕙帐兮促萝筵，谈空空兮核元元。

蕙帐萝筵兮洞元室，秘而幽兮真可吉。

返自然兮道可冥，

泽妙思兮草玄经，结幽门兮在黄庭。

倒景台者，盖太室南麓，天门右崖，杰峰如台，气凌倒景。

登路有三处可憩，或曰三休台，可以邀驭风之客，会绝尘之子。

超逸真，荡遐襟，此其所绝也。

及世人登焉，则魂散神越，目极心伤矣。

词曰：

天门豁兮仙台耸，杰屹崒兮零澒涌。

穷三休兮旷一观，忽若登昆仑兮中期汗漫仙。

耸天关兮倒景台，鲨颢气兮轶嚣埃。

皎皎之子兮自独立，

云可朋兮霞可吸，曾何荣辱之所及。

期仙磴者，盖危磴穹窿，迥接云路，灵仙仿佛。

若可期及，儒者毁所不见则黜之，盖疑冰之谈信矣。

词曰：

霏微阴壑兮气腾虹，迤逦危磴兮上凌空。

青霞杪兮紫云垂，鸾歌凤舞兮吹参差。

鸾歌凤舞兮期仙磴，鸿驾迎兮瑶华赠。

山中人兮好神仙，

想像闻此兮欲升烟，铸月炼液兮伫还年。

涤烦矶者，盖穷谷峻崖，发地盘石，飞流攒激，积漱成渠。

澡性涤烦，迥有幽致。

可为智者说，难为俗人言。

词曰：

灵矶盘礴兮溜奔错漱，泠风兮镇冥壑。

研苔滋兮泉珠洁，一饮一憩兮气想灭。

磷涟清淬兮涤烦矶，灵仙境兮仁智归。

中有琴兮徽以玉，

峨峨汤汤兮弹此曲，寄声知音兮同所欲。

金碧潭者，盖水洁石鲜，光涵金碧，岩葩林茑，有助芳阴。

鉴空洞虚，道斯胜矣。

而世生缠乎利害，则未暇游之。

词曰：

水碧色兮石金光，滟熠熠兮濙湟湟。

泉葩映兮烟茑临，红灼灼，翠阴阴。

翠相鲜兮金碧潭，霜天洞兮烟景涵。

有幽人兮好冥绝，

炳其焕兮凝其洁，悠悠千古兮长不灭。

云锦淙者，盖激溜冲攒，倾石丛倚，鸣湍叠濯，喷若雷风，诡辉分丽，焕若云锦。

可以莹发灵瞩，幽玩忘归。

及匪士观之，则反曰寒泉伤玉趾矣。

词曰：

水攒冲兮石丛耸，焕云锦兮喷汹涌。

苔驳荦兮草夤缘，芳幂幂兮濑溅溅。

石攒丛兮云锦淙，波连珠兮文沓缝。

有洁冥者媚此幽，

漱灵液兮乐天休，实获我心兮夫何求。

《书法交流——观文衡山《草堂十志》有感》

现代· 一个闲人

2013·11·5

每观文衡山《草堂十志》，辄醉心其间，不能自已。衡山非禀赋天资者，史载“幼不慧，稍长，颖异挺发”。其书名显扬明季，为后世法，所赖惟勤耳。《书林纪事》载衡山“临写《千字文》，日以十本为率，书遂大进”。其用功之勤，可见一斑。愚素喜永师千文，日临两本，则笔殆腕僵，无力为继。步趋尚难，而况于衡山奔逸绝尘者乎？由是愚于衡山，仰止之慨无穷，苟早生五百岁，得为衡山煎茶持帚，洗砚添香，可无大恨矣。衡山诸体兼擅，而小楷尤精。彼《草堂十志》，刚则铁画，媚若银钩，风神独具，清丽脱俗，诚历代小楷之冠绝者。后世多以明季书风台阁气重，工巧妍媚，殊无生气，此说大不然。盖意由勤起，趣自熟生，愚未见无勤熟而可为宗师者也。张伯英池水尽墨，爰有草圣；释智永退笔为塚，遂成铁限。苏子云：“笔成塚，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子瞻“点画信手”之人，犹明见于此，后世学书者讵能有乖于此乎？勤熟之余，亦当思虑精审，所谓“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也。衡山“平生于书，未尝苟且，或答人简札，少不当意，必再三易之不厌”，其推求若此，故愈老而愈益精妙。世人论书，言必魏晋，唐宋犹多诟讥，遑论明清诸家。夫楷法自李唐以降，规模完具，纵禀赋如东坡、松雪，亦必大事因循，难脱窠臼。清人以丑怪破之，噪聚一时，不足为万世法。是以远溯魏晋，宗师钟王，孜孜求于意趣者，亦未必佳。有意天真，固执生趣，何有异于工巧措置哉！以愚观之，反弗如远甚，晋韵未窥，而唐法已失，韶华虚付，终不脱于趋俗，惜哉！古人云：“病学者厌卑近而骛高远，卒无成焉。”可不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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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卢鸿原创长卷纸本墨笔画《草堂十志图》选段

清·王原祁《草堂十志图》摹本选段

结语

借抒胸臆

倘若有空没空去苏州拙政园走走，园内风景甚好，却难避“到此一游”、匆忙留影“驴友”以及导游扩音器阵阵嘈杂声，风吹老树、手抚枯藤，身在货真价实古园之中的我却好似再也回不到五百年前的情景中去；吟罢《拙政园图咏》 “流水断桥春草色，槿篱茅屋午鸡声”诗句，独混迹熙攘游众间，蓦然领略“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之古韵，仿佛时空穿梭至明代文化景观一隅……文徵明应景组诗取材于园林艺术真实写照及传情状物，自始至终饱含着不算炽热却不失沉郁、谈不上激进然亦非消沉的心态和感情，情景交融、生动怡人，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隐逸之乐和诗境之妙。独饮繁花酒于繁华坞，于是乎我也成了园景之景、流动之景；天空飘着江南细雨，我步入“与谁同坐轩”，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苏东坡）；听雨，去听雨轩吧！回吧，闲居爷！告别现任园主——老树们，告别这“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文徵明）的雅韵。“文诗”让人闭上眼睛还能嗅着当年的味道！小桥、古藤、池潭，亭榭、桥轩、假山……这诱人的园子、诗境里早已拥有过你，远在五百年之前！

相对而言，诗是虚念冥想，画则实感直观；园林是立体的画，绘画是截面的园。纵观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图景》构思立意、构图取舍乃至绘画技巧，不无启发。从构图上看，每一幅画面独立存在，严谨缜密，一树一石、一亭一景都恰到好处，疏密得当、错落有致、穿插掩映、聚散得益、形姿多变、虚实相生、层次丰深；从用笔来说，健爽有力、细腻微妙，丝丝入扣、萧疏韵动，看似气若游离，实则挺括锋利，下笔心无杂念、游刃有余，堪称其“细文”代表作；就用墨而论，平淡天真中透露清秀瑰丽雅，闲散不失神韵，温润却不失苍辣，笔墨融一、扣人心弦，对景勾画又兼具写意墨趣；总之，从形式到内容，文徵明通过自身对园林的理解，虽然着实选取眼见园中景物作为描绘对象，但却悟虚画出了他心中动静相宜的理想世界！尤其是他布白有方，树木在前、屋宇隐后，突出了造园者和创画者对隐逸生活和空灵之境的迷追，画中人物亦呈现出一种悠适雅态，只三两线条勾勒、稍敷墨彩渲染便能传神……难怪后人钱杜对之佩服的五体投地，终日沉浸于画中不能自拔，虽久卧病榻，但不知不觉中已驱除病魔！

　　文氏世代画园，以文徵明为最多，影响也最大（在文氏晚辈中，绘画以文徵明的侄子文伯仁和文徵明的玄孙女文俶影响最大。文伯仁一生画园林也很多，其中和文徵明同题的《石湖草堂图》最负盛名）。除了最有名的《王氏拙政园诗（书）画册》外，文徵明还画过其他20多个园林，作了辋川图、独乐园图、停云馆图、石湖草堂图、补天如狮子林图、金阊名园图、二宜园图、名人高园图、园亭图、洛原草堂图等园林图画。有人说园赖诗文而传，其实更赖图绘而传。诚如清代藏书家吴骞在《文待诏拙政园图并题咏真迹跋》中所言，拙政园之所以延留至今，文徵明的图画有不小的功劳。在今天，这本图册更是我们保护和维修拙政园的重要依据，也是我们研究明代园林的重要文物史料。而年迈耄耋之年的文翁所撰《王氏拙政园记》现如今已付诸石刻并置于拙政园“倒影楼”下“拜文揖沈之斋”，疏朗清秀，苍笔灵动，风骨犹存，一如置西部水廊内蝇头小楷《千字文》，其书风与拙政园典雅特色似有某些相同之处，名人名园，交相辉映。

《深翠轩图》

堪称“高古”、“逸致”的文徵明园林、山水画作

《文待诏拙政园图并题咏真迹跋》

清·吴骞

园虽尚存，其中花木台榭，不知几经荣悴变易矣。幸留斯图，犹可征当日之经营位置，历历眉睫。又如身入蓬岛阆苑，琪花瑶草，使人应接不遑，几不知有尘境之隔，又非所谓若有神物护持者耶？

（本集完/请参阅另十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