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夫传奇

正夫

正 夫 传 奇

廖正夫

发愤图强改变命运，

百折不挠实现理想。

 一. 懵懂少年

 我是一个农村孩子，出生在湖南永兴乡下。我的村子叫松垣坊，因村子前面的一片茂密松林而得名。

1944年4月，我就出生在这里。我记得村边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清，很浅，我常到河里戏水、捞鱼虾。河面上有一座石板桥，桥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桥的前面则是松岭。松岭不高，但岭上松树参天，风景幽美。小时候我经常挑着小萝筐，带着小竹扒到岭上收集松针，挑回来给母亲当柴烧。

那时，父亲在外求学，母亲带着我及祖母，独守家业。所谓家业，其实就是几亩薄田。为了供父亲到广州读大学，祖母已将大部分田产卖掉，但仍然难以维持父亲的学费。父亲失学后，便从广州回到家乡，以教书为生。因为家里缺乏劳力，所以土改时，我家的成分定为小土地经营。

我父亲的学问很好，在家乡很有名望。解放后他先到衡阳市平智中学，后来又到著名的船山中学担任语文教师。他把我们一家从农村接到城市。那时，我大约七岁。

父亲在外谋生不易，很少有时间过问我的学业。我进城之前虽也唸过书，但纯属虚度光阴，没学到任何文化知识。到了衡阳后，由于船山中学座落在湘江中间的一个小岛上，父亲担心我过河不安全，所以让我在岛上的一所初小上学。这个初小只有一间教室，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他要教二三十来个学生，质量可想而知。所以，我的小学底子非常差，从未学过拼音，很多字都不认识。

　　等我十岁时，父母带我过河，到衡师附小插班读四年级。衡师附小是一所名校，条件优越，校园美丽。当我第一次踏进校门时，感到十分新鲜，十分激动，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但兴奋过后，我很快就感到不适应，上课听不懂，学习非常吃力。两年后考初中，有道语文题是翻译唐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浑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我竟然无从下笔。数学也好不到哪里去，结果名落孙山，父亲只得将我送到市里的光明补习中学唸书。

我在光明补习中学仍然贪玩。这所学校位于市中心，车水马龙的街景和街上五光十色的广告，都吸引着我的目光，我哪有心思读书？考试时各科成绩惨不忍睹。为了让成绩好看一些，我还偷改过分数，不料被父亲识破，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就是这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的脑瓜子好像突然开了窍，立志发愤读书。一次数学考试，平时经常得零分的我居然得了96分，老师惊讶地睁大眼睛，根本不相信。后来又测试几次，我都得了高分，老师这才满面笑容地相信了。这应验了孔夫子的那句名言：“吾十五而有志於学。” 那时我刚好十五岁。 不到一年功夫，我就成为班上的尖子学生。1959年，我以优异成绩考上高中，成为衡阳市一中的一位青年才俊。

　　一中是衡阳市的重点中学，只设高中，不设初中。我父亲就在这所学校教书。我在这里三年，一直是个好学生。教语文的钟德泗老师对我很器重，我的第一篇作文就被钟老师选作范文，在班上宣读。两位历史老师也对我很好。还有俄语，很多同学觉得难学，我学起来却得心应手，成绩特别优秀。我还利用课余时间看完了《红楼梦》和《西厢记》，从此痴迷於文学，终生未改。

我在书堆里长大，从未见过世面，胸无城府，口无遮拦，幼稚得可笑。那时社会上的一些电闪雷鸣，如大跃进、反右倾，也隐隐约约传到了校园里，只是我们太年轻，感觉不明显而已。但有一点是我们明显感觉到了的，那就是饥饿。

从一九六0年开始，我们的口粮标准开始降低，而我们当时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根本吃不饱饭，成天饿得发慌。父亲在教学之余，带着我在教工宿舍旁边的荒地上种瓜种菜，以缓解我们的饥荒。母亲则教我们兄弟姊妹挖野菜，做成荠菜馍馍给我们充饥。记得有一次我和大妹妹在外面挖野菜时，在水沟边发现一只狐狸，中了猎枪，刚刚断气。我和妹妹立刻把它提回家。全家人美美地吃了两顿狐狸肉，那鲜美的滋味至今难以忘怀。

还有一次，我在全年级俄语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第一名98分，我得了96分）。同学们要我请客，我满口答应。但我身无分文，晚上我把家里刚摘的一个大南瓜煮熟，请同学们吃。同学们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吃什么美味似的。饥不择食，这话说得真对啊。

　　第二天上午四节课。吃完饭后，大家都在宿舍里午睡。我躺在床上翻阅一本借来的《人民文学》，里面刊登有新编历史剧《谢瑶环》。我无意中读到骆宾王写的咏鹅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反复吟诵，不觉心血来潮，立刻写了一首和诗：

我，我，我，

仰面向天歌。

一日三攴饭，

哪一攴不饿？

半斤米饭吃不饱，

馒头要吃十多个。

我把诗写在笔记本上，放在床头，下午接着上课去了。不知谁把它抄了下来，交给了校领导。贺副校长在全年级大会上宣读了它。他的本意是要批评这首诗。但他刚一唸完，同学们便哄堂大笑，许多人笑得前翻后仰。由于诗写得十分幼稚，没有什么深刻含义，所以学校并沒有深究，但我还是吓了一大跳，生怕这首诗会给我带来厄运。

我那时己经读三年级，同学们已按理工科、医农科和文科分别上课。不久后，学校从三个专业中各挑一名成绩优异的学生，给予公开表扬，并发给奖学金。文科中挑的便是我。学校并没有因为我的那首诗而为难我，更没有把它写进档案，我也顺利地考上了大学。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幸运啊！

（我在大学里与老师和同学的合影，摄于1964年秋。前排中间为吳美韻老师，右边是其女儿。后排左边是作者，其余三人为杨文生、王才美和赵舜华同学。）

二. 低调的大学生

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採用什么方式，把我的诗告诉了校领导。但我从此了解到生活中暗藏有风险，就像河流中有难以发现的漩涡一样。我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吃一堑，长一智。” 有了这次教训之后，我懂得了谨言慎行。如果说我进衡师附小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么我进大学，就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处处留心，时时在意，提醒自己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

我后来得知，我们这一届（1962年）高中毕业生，大学录取率只有20%左右，是历年来最低的。那时的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是一群幸运儿。我庆幸自己也名列其中。我的大学名叫湖南师范学院，虽然不是名牌，但也是莘莘学子向往的地方。它座落在岳麓山下，风景秀丽。我珍惜自己的学习机会，一直专心致志地读书。空闲时，我也经常和自己的朋友，到岳麓山上的爱晚亭、白鹤泉、云麓宫等风景名胜遊玩，还经常到湘江游泳。到了三年级，老师从每个小班挑选出三至四名成绩优秀的学生，组成一个课余班，另开小灶，学习第二外语，我有幸被选中，感到非常自豪。

我在大学期间读了许多世界名著，如莎士比亚戏剧集、普希金的《欧根.奥列金》、托尔斯泰的《复活》、莫伯桑的《人生》和《俊友》，以及海涅诗选等等。这些世界名著充实了我的精神生活，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我在大学谨言慎行，后来被证明是非常明智之举。有的同学比我张扬，后来都吃过亏。四年大学生活眼看就要平安而顺利地过去了，谁知毕业前夕，平地一声惊雷，一场浩刼开始了。我的命运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浩刼来势凶猛，许多家庭遭遇了不幸，也包括我家。我的父亲在浩刼初期被揪了出来，受到殘酷迫害。父亲的问题也波及到我。这年九月，同学们上北京参加国庆典礼，我因为父亲的问题，和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学一道，被剥夺了上北京的资格。物理系的一位女同学，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纵身从五楼跳下。这位女同学的行为震惊了我。

我告诫自己要坚强，为了父母和弟妹，我一定要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这时我想起了因家庭变故而备尝艰辛的曹雪芹。他忍辱负重，在绳床瓦灶的艰难条件下创作出举世无双的《红楼梦》。我觉得自己应该像他那样，学会在苦难和逆境中生活，开创出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就这样，我抱着苟全性命於乱世的心态，终于平安地度过了这一艰难时刻。后来大串联时我实现了去北京的夙愿，并在那里住了十六天，把首都的名胜古迹看了个遍。我还去过上海和南京。步行串联时去过井冈山。大城市的繁华开扩了我的眼界，山区的贫穷景象则让我更多地了解到祖国的真实面貌。

和王才美及其老同学在

北京颐和园留影（1966年11月）

左为王才美，右为作者。

三. 走向社会

我们本该1966年毕业，但直到1968年才分配工作。我被分配到一个最偏僻荒凉的大山区工作。我见识过井冈山，所以对山区并不陌生。更何况我别无选择，别说是深山老林，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硬着头皮去闯。那地方叫双牌，毗邻永州，即柳宗元当年的贬谪之地。提到永州，我想起了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溪居》：

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柳宗元身居荒凉之地，但他并没有抱怨，而是逆来顺受，这不正是我要学习的心境吗？我背起行李，勇敢地踏上了征途。我乘火车，换汽车，最后登上一艘小汽轮，行驶在远近闻名的双牌水库中。水库是由拦腰截断的潇水形成的。潇水两岸全是青山，山上长着绿油油的杉树林。在晨雾缭绕中，绿水青山若隐若现，就像仙境一样，真是太美了！望着眼前的美景，我心旷神怡，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到这样美丽的地方工作，真是“幸此南夷谪”啊！

不过，等我到学校一看，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学校座落在高山下，对面就是双牌水库。乍看起来，这里依山傍水，环境清幽，好像世外桃源一般。但其条件之简陋，远超我的想象。

这哪像个学校呀？唯一的教学楼是用杉木板搭成的，楼顶则是用杉树皮盖的。楼上楼下各有两间教室。木板已经很陈旧，呈黑灰色。人踩在楼板上，整座楼房都吱呀作响。教学楼两旁还有几幢小些的房子，结构大同小异，分别是教室、学生宿舍和食堂。

　　我在心里抱怨命运对我太狠心，怎么把我发配到这样的地方来？正抱怨间，好几位年青人来看望我。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今年分来的大学毕业生，只不过比我早来几个月而己。见到他们，我的心情豁然开朗，我想，上天对我还是怜悯的，专门安排这些天使来给我作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大家相处融洽，生活虽苦，心情却甜，工作也很轻松。

当时的学生都不愿学英语，我的专业知识派不上用场。好在我有一定的文学基础，学校就让我给他们上语文课。我上课都经过精心准备，尽量把更多的知识传授给学生。我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讲文学故事，他们听得如醉如痴。课余时间，老师们打篮球，下象棋，游泳，看书，新环境加上新工作，使我的心情舒坦多了，我的性格也开朗起来。

我的处境好了，但我的家庭却遭到进一步的打击。我父亲被清洗出教师队伍，带着我母亲和四个弟弟妹妹，被遣返回乡，接受劳动改造。第二年，家里断了口粮，饥寒交迫。为了解救亲人，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工资本来就低，每月才42.5元。我每月给家里寄20元，自己留下22.5元。钱虽不多，却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我成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必须与家人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从毕业到结婚，前后四年多，我一直坚持这样做。我没有把自己的窘境告诉任何人，强作欢颜与同事们交往，把痛苦深深地隐藏在自己心底。但是我深信，冬天终将过去，温暖的春天一定会到来。

　　

四. 艰难的婚恋（上）

当时我二十四、五岁，正是谈婚论嫁的最好时光，但是，谁愿意嫁给一个身无分文、父亲还在劳动改造的穷教师呢？也有好心的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学教师。由于模样清秀，她后来成了县剧团的演员。她的父亲是一位小学校长，在浩刼中被斗得死去活来，因此他发誓，他的女儿可以嫁给任何人，但绝不能嫁给教师。他哪里知道，不仅我是教师，我的父亲也是，而且还是一位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教师。我的条件太差了，姑娘根本不予考虑。我也自惭形秽，不敢强求人家。

那一年寒假，我回家探亲，伯母给我介绍了一位邻村姑娘。她是位回乡知青，预备党员，还是全乡公认的美人。我们在一个赶墟的日子见了面。姑娘亭亭玉立，如果用“冰雪不足喻其洁，花月不足喻其色”来形容她，当然有些夸张，但她确实给我一种惊艳的感觉。姑娘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脸颊羞得绯红。我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姑娘，心情十分激动，连忙对她说：“你好！” 她嫣然一笑，并没搭话，转身往后跑了。我莫名其妙。她的女伴告诉我，她等下就会回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姑娘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原来，她到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支金笔，还有一个精装的日记本。她羞答答地把日记本和笔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只见扉页上写着：“名士风流，谨作纪念”。我心里乐开了花，但我根本没准备见面礼，连忙把父亲留给我的那块瑞士手表取下来，交给姑娘作定情物。姑娘却不收，说：“当老师的人没有手表怎么行？”坚持不肯接受。我和姑娘一见钟情，彼此都很兴奋。我邀请她第二天来我家作客，她答应了。

第二天，姑娘在女伴的陪同下，真的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家像过节一样，隆重地接待了这位姑娘。我乘人不注意，悄悄递给她一个红包。这是我们那儿的风俗，叫见面礼。如果姑娘收下了，就表示她允诺了这门婚事。姑娘在女伴的提示下，羞怯地接下了红包。小妹还故意叫了她一声嫂子，她也红着脸低声答应了。我们在一起聊得很开心。姑娘和我约好，三天后我去她家提亲。她离开之后，我们全家沉浸在幸福之中。姑娘的同学、现任大队支书的夫人来到我家说，全乡第一朵鲜花落在你们家，你们真是幸运呀！

为了去姑娘家提亲，父母请人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杀了，又置办了各种礼品。到第三天上午，我和大妹夫，以及两个妹妹，在姑娘女伴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姑娘家。我首先拜见姑娘的母亲，还有她的三位兄长，并恭敬地呈上自己的礼品。看得出，姑娘是母亲的掌上明珠，还有三位兄长宠着，家庭条件很好。姑娘家对我们也很热情，一定要我们留宿。

吃过午饭后，姑娘带我们到街上游览。我们来到公社办公室，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工作人员记下了我们的名字，笑着对我们说，二位真不巧，春节结婚的人太多了，结婚证都用完了。我已给你们登记，你们过两天再来领证好吗？我们说，没关系，我们过两天再来领就是了。

著名电视演员陈晓旭（图文无关）

艰难的婚恋（中）

第二天，我向姑娘的母亲和兄长辞行，然后走出门来，只见外面屋檐下站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都来看热闹，看姑娘的准夫婿长什么样子。姑娘见人太多，不好意思靠近我，大声对她女伴说，约个日子，下次好见面。女伴点头答应了。

回到家里，大妹妹开玩笑地对我说，这下放心了，终于找到个漂亮老婆了。说实话，这姑娘长得确实漂亮，脸如桃花般娇艳，腰如柳枝般苗条。根本不像农村姑娘，而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妹子。她的性格热情而又温柔，一双大眼睛像会说话似的，看得出她非常喜欢我。我告诉她，在我请假离校时，校长答应我，如果我能带个夫人回来，他一定安排她在附近的小学里当老师。我问她，你愿意去吗？她点点头。我说那儿条件很艰苦，她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这样一桩板上钉钉的婚事，最后竟被人搅黄了。原来我跟姑娘订婚的消息，迅速传遍全乡。这桩带有才子佳人味道的婚姻，引起了许多人的嫉妒，他们纷纷出来搅局。一位书记首先找姑娘谈话，以影响预备期转正相威协，要姑娘与我划清界限。姑娘断然拒绝说，我嫁教师很光荣，如果因此而转不了正，那就不转正好了。谁知她母亲也站在书记一边，说廖家太穷，你会受一辈子苦。姑娘说，我不怕穷，就是讨米，我也要嫁到松垣坊（我村子的名字）。这些话都是姑娘的女伴后来告诉我的，我听了感动得掉下泪来。姑娘的眼睛都哭肿了，夜不能寐。但是，在母亲等人的强大压力下，她最终还是屈服了，答应退婚，把彩礼退还给我。

第二天，姑娘约我在一个池塘边见面。她把我的红包还给了我，我也把她的金笔和日记本退给了她。她说，这两样小东西，你就留下做个纪念吧。我说有什么好纪念的？说完就把东西塞到她手里，头也不回就走了。

回到家里，我安慰父母和弟妹，说沒什么要紧。第二天我就离家返校了。弟弟把我送上火车。等火车开动时，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滿心的委屈、失恋的痛苦、负心的姑娘，都叫我悲愤难平。正如俗话说的那样，男儿有泪不轻弹。哭过之后，我斩断情思，投身到新的生活中去了。

多年后，姑娘的女伴告诉我说，姑娘离开我之后，回到家里就后悔了。她在母亲面前大哭大闹，水米不进，大病了一场。母亲见她太痴情，太伤心，担心她会出事，终于软下心来，答应她嫁给我。姑娘立即找到女伴，向她打听我的地址，要去双牌找我。女伴告诉她说，我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姑娘听了，如五雷轰顶，泪如雨下。她后来的婚事一直不顺，这个苦命的姑娘，直到十年后才结婚。她的青春和一辈子的幸福，就这样被她的母亲毁掉了。

更让她伤心的是，一年多以后，我父亲的寃案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恢复工作，我全家人又回到了衡阳。那些对我家的污蔑不实之词，都不攻自破了。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图文无关）

艰难的婚恋（下）

再后来，我的大妹妹给我介绍了一位城市姑娘，是我父亲过去的学生，对我父亲很了解。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正式结为夫妻。妻子温柔娴淑，待我很好。我们性格互补。我性子急，她性子缓。我疏于家务，她勤于操劳。我把她带到双牌，校长真的安排她当了小学教师。婚姻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自从结婚之后，我的生活进入了稳定期，事业也步入了快车道。

最令人感动的是，当我把婚前与那位姑娘的故事说给妻子听时，妻子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同情那位姑娘。她说，我去见姑娘最后一面时，不应该把话说得那样绝。我应该说，我们暂时分开，等过一段时间再定，行不行？这样事情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但这显然不合我的性格。人家已经拒绝了你，你为什么要在人家面前说软话？这也太伤自尊了。

还有，姑娘的母亲为什么嫌我穷？我想起来了。当我来到姑娘家时，她的几个小侄儿都来看我，我应该给他们每人一个小红包，这样她的母亲就会对我印象更好些。但我确实不是一位阔少爷，我沒有条件这样做。现在回忆起来，我真的有值得反思的地方，但一切都已经过去，就让它成为如烟往事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可惜那位不幸的好姑娘了。

回顾我的婚恋过程，我虽然遭遇过挫折，但我最终得到了幸福，获得了妻子一辈子的体贴和温存，这也是我人生的一大幸事。

婚后一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我给她取了个吉祥的名字。她也确实给我们家带来了吉祥。女儿出生的第二年，幸福的阳光照进了我们一家。我的父亲平反了，我的家人重新回到了衡阳市。不久之后，我也由公社中学调到了县二中。县二中是粉碎四人帮后新创建的学校，座落在县城中心，是全县条件最好的中学，与我原来的学校有天壤之别。我对新学校非常满意，在这里工作如鱼得水，如鸟入林。此时改革开放已初露端倪，我的命运即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五. 天生我才必有用

这时到了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开了人们脸上的笑容。国家恢复高考，学校面貌焕然一新。 更加机缘巧合的是，出於对外开放的需要，社会上掀起了英语热。几年前学生们最讨厌、最排斥的英语课，现在成了大热门。连带我们这些英语老师也成了香饽饽。真是世事难料啊！我因为学历较高、业务能力较强而被命运垂青，调离了深山老林中的那个学校。我在那里工作了八年，临行前我想起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到了二中不久，我又被委任为英语教研室主任。受命之时，李白的诗句再次在我耳边响起：“天生我才必有用”。不过这次我没有流泪，因为我决心不辱使命。

其实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早就想有一个更大的发展平台，早就想有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我时刻准备着，从未荒废过自己的业务，相反，我一直在刻苦自学，一天也没有停止过。通过自学，我逐渐缩短了与英专同学在业务上的差距。当年我考进湖南师院外语系时，学的是俄语专业，后因中苏关系恶化而改学英语。由于起步太晚，到毕业时，我们充其量只相当于大学一年级的水平。在学识上根本无法与英语专业的同学相比。巨大的差距给了我们巨大的压力，进而转化为巨大的学习动力。它激励着我们奋起直追，逼迫我们废寝忘食，鞭策我们十年如一日地穷追猛赶。通过博览群书，通过十年磨一剑，我想我们大致追上来了。因为我们现在和英专的同学一样，都在承担高三的英语教学工作，都成了学校的业务骨干和中流砥柱。经过几届高考，我的学生成绩都不错。学生们开始佩服我，我成了这个小县城的一个小名人了。

　　由于名声在外，县医院便慕名邀请我为医生们授课。我满口答应，因为那里的许多医生都是我的朋友，他们大多毕业於上海医学院或湖南医学院，与我年纪相当，志趣相投。我们采用上海第二医学院主编的英语教材，这样，我又学到了许多医学词汇和医学知识。

自从我父亲平反之后，我妻子也回到了衡阳。夫妻分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渴望能调回去，却苦于找不到门路。说来凑巧，当时衡阳医学院正在招聘一名英语教师，我与他们取得了联系。他们要我试教，讲授一篇有关血液循环的课文，而这恰好是我给医生们讲过的。真是上天眷顾有准备的人啊！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敢怠慢，做了最充分的准备。试教时，我指着一张心脏挂图，用英语侃侃而谈，将人体血液循环的过程和作用讲得一清二楚，一个小时一下子就过去了。老师们大为惊讶。就这样，我顺利地进入到衡阳医学院。我长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凭着奋发图强的精神，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了一名堂堂的大学教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掛云帆济沧海”，我生命中的鼎盛时期就要来到了。

　　在衡阳医学院大门前留影

六. 实现人生梦想

我是1981年调到衡阳医学院的。学院的教学主楼像宫殿一样巍峨，听说是苏联专家设计的。礼堂很大，平时用来开会，周末则成了电影院。运动场上，四百米跑道很标准。学院环境优美，绿树成荫。我走在校园里，心想，大学就是大学，真的不一样。

进入大学以后，我明显感觉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在大学里，英语老师更像个外国人，不仅需要更大的词汇量，而且必须闯过听说关，还要会写文章。过去我在中学没听过外国人说话，更没有机会与他们交谈，但现在我必须为自己创造这样的条件。我每天早晨收听美国之音和英国广播，以提高自己的听力。阅读英美原版小说以增大自己的词汇量，比如《飘》的原版，我就连看了两遍，并作了大量笔记。后来我还用英语写出一篇有关《飘》的长篇论文，发表在美国人办的学术刊物上。

1985年我院开始聘请外教，一年后我担任外语教研室主任。由于外教的课程由我安排，我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于是邀请外教每星期给我们上两次课，每次两小时。着重讲英美文学。经过两年不间断的学习，老师们的英语水平大大提高。我从中获得的帮助更大，我与外教进行学术交流已毫无困难，我写的文章更是得到外教的一致好评。就这样，我一步一个脚印，事业节节攀升，从教中学、教大学、直至教硕士研究生，我都能胜任，而且教学反映很好。我亲耳听学生说过，听我讲课是一种享受。作为一名教师，还有比学生的赞扬更高的荣誉吗？

古人说，“天生我才必有用”，还有人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的人生经历完全验证了这两句话。我在大学三年级才开始学英语，但现在我能给硕士研究生上英语精读课，这中间需要克服多少困难、需要跨越多少障碍啊！我庆幸自己通过自强不息做到了这一点。

在医学院，我每天深夜在灯下攻读，白天穿梭于各个教学楼。我负责组织全院的英语教学，负责组织全院的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还辅导医学专业的老师进修英语。有两年时间，附一医院每周三次派车接送我去给医生讲课。市政府机关请我去讲过俄语，市人事局请我去讲过英语。我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但心里非常快乐，非常踏实。我小时候的理想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年轻时的抱负不就是这样的吗？当一名大学教师，当一名学贯中西的学者，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服务于祖国，我现在终于做到了。

“大丈夫生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立功名就是干事业。人生在世，理当干一番事业。我的功名在教室里，我的事业在讲台上。每天我走进教室，登上讲台，书写着我的功名，完成了我的事业。我感到无比欣慰。我感谢改革开放为我提供了实现了人生价值的机会，让我干出了一番不平凡的事业，在大学讲台上大放异彩，这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

与院长以及外教在学院大门留影

　　与中外教师合影

　　与中外教师合影

　　与中外教师合影

七. 修身齐家

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并把儿女培育成人，这同样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其艰巨性不亚于一项事业，所以人们常用呕心沥血和含辛茹苦来形容这一过程。

我很幸运，养育了一对儿女。现在他们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回顾养育他们的过程，既感到苦不堪言，又感到幸福无比。

我的女儿很听话，从小就是个乖乖女，没让我们操什么心。但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国家取消了包分配的制度。为了给她找一份满意的工作，我们操碎了心，跑断了腿。但最终还是她自己解决问题。她在几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了一家银行的审贷员。我们为她费的力，都是白忙活。

与女儿相比，儿子要调皮得多。他上幼儿园时就经常受老师批评，要么就是自己摔跤，皮肤跌得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他从幼儿园放学回来，对我说： “爸爸，今天老师没有让我罰站。”

我一听，非常高兴，说： “不错，有进步。来，给块糖给你吃。”

他接过糖，继续说： “爸爸，今天老师虽然没让我罸站，但把我赶出教室去了。”

我一听，气得立刻要打他，但他早含着糖跑出去了。

儿子读初中时迷上了足球，成绩大大退步。读高中时被老师怀疑早恋。他的班主任经常把我叫去训话，搞得我一点面子也沒有。

　　女儿与女婿

　　儿子与儿媳

　　如果我沒记错的话，大诗人李白也育有一对儿女。他长年游历在外，无法照顾他们，曾写下一首感人的《寄东鲁二稚子》，其中有几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李白想象自己的儿女倚在桃树下盼望父亲归来，他却无法脱身，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们比李白幸运多了。儿女的生活、身体和思想，时时都处在我们的关注之下。为了养育他们，我们节衣缩食。为了让儿女安心做作业，我们晚上自觉不看电视。为了给他们攒学费，我们从不外出旅游，所以我们连桂林和张家界都未去过。有两年儿女同在市一中唸书，我每星期给他们送两次菜。妻子更是尽职尽责，把所有的家务活都包了，不要他们做一点事。结果儿女长大后连饭都不会做，更别提炒菜了，这是我们最大的失策。

值得我们庆幸的是，儿女长大后都自食其力，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我们为此而感到十分自豪。

　　女儿一家合影

　　女儿一家合影

　　儿子和儿媳合影

　　儿子和儿媳合影

八. 幸福的晚年

（1）含饴弄孙

晚年幸福是年轻人的梦想，也是人生圆满的标志。我很幸运，因为我和妻子正在享受幸福的晚年，这种幸福是我们年轻时做梦都无法想象的。

我的晩年幸福首先表现在含饴弄孙上。我的外孙女现在已经读高中了，她从小在我们跟前长大，跟我特亲。现在，只要看到她小时候的相片，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蜜糖一样。

　　可爱的外孙女

女儿和外孙女在法国凡尔赛宫前留影

　　外孙女在法国卢浮宫留影

　　外孙女在俄罗斯留影

幸福的晚年

（2）出国旅游

我的晩年幸福还体现在出国旅游上。退休之后，我带领家人四次出国旅游。我们游览了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意大利、梵蒂冈、瑞士、法国、美国、俄罗斯等九个国家。出国旅游让我们开阔了眼界，增加了见识，实现了年轻时周游世界的梦想。

　在法国巴黎凯旋门前留影

　在美国好莱坞电影城留影

　在美国华盛顿国会大厦前留影

　在俄罗斯克里姆林宫前留影

幸福的晚年

（3）读书与写作

听人说，老年人要想保持身体健康，必须至少有一项爱好，让你多动脑，经常处于忙的状态。这也是晩年幸福的秘诀。我的爱好是读书和写作。我特别喜欢读唐诗，每天早晨散步，边走边背唐诗。我现在可以把《唐诗三百首》按顺序背出来。

除了读书，我也喜欢写作，特别爱写美篇。到目前为此，我已创作了105则美篇，其中42篇被评为精华，另有27篇获得推荐。阅读量在千人以上的有24篇，读者点赞总数超过六千五百人次。 创作美篇为我的晚年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乐趣，还使我有一种老有所为的成就感。

　在广州小蛮腰前拍的全家福

（此照片为女婿所拍）

与九十一岁高龄的母亲在珠海合影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段精彩而刺激的旅程，我现在已经平安地到达目的地了。回顾我的一生，我从一个幼稚的孩子成长为一个会说两门外语的大学教师，我很欣慰，也很自豪。我为国家尽了力，我的一辈子没有白活。我要感谢那些支持和陪伴我的亲人和朋友，是他们鼓励我不畏艰险，是他们教会我各种智慧。我还要感谢伟大的时代，让我获得了这样幸福的人生。最后，我还要感谢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赋予我的传奇以激情与魅力。

2020年6月3日初稿

2020年8月12日修订

於广州

附四位美友对本篇的点评：

1.2002年第一场雪美友点评：

“正夫老师一篇正传，读来感人肺腑，摧人泪奔，一篇正传书写了正夫老师传奇的一生，为老师不屈服命运、顽强拼搏的精神所感动，用 “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来评价老师的一生再恰当不过了。祝福老师晚年阖家幸福，万事如意，创作愉快！💞💫✨🌷🌷🌷🍵🍵🍵👏👏👏

2.笑雨如歌美友点评：

传奇的人生，奋斗的历程；充满正能量，感动有心人。问候同门美友老师好，祝您生活愉快晚年幸福！👍👍👍🌹🌹🌹 

3.吕瑞英美友点评：

了不起的正夫老师，才华横溢的正夫老师，贤惠善良的正夫师太，幸福满满的一家人！永远祝福你们！👍👍👍🌹🌹🌹❤️❤️❤️

4.怡然小路美友点评：

您的佳作，是一部激人奋进、追求奉献的不可多得的教科书。您不管命运怎么跌荡起伏，身处逆境还是顺境，都保持着最佳的精神状态，昂扬的斗志，勤奋好学，踏实工作，不断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向您致敬！🙏🙏🙏🙏🙏🙏献茶！🍵🍵🍵🍵🍵🍵

感谢闻岭美友赏赐鲜花！

感谢广大美友的支持和鼓励！

谨在此向你们表达最崇高的敬意和

最真诚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