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容易被人遗忘的普通校长 —缅怀密山师范刘景儒校长

三人行

【散文】高文铎 | 一位容易被人遗忘的普通校长 ——缅怀密山师范刘景儒校长昨天，宿景川在微信里告诉我：刘景儒去世了。前几年，我回密山见过刘校长，那时，他已94岁高龄，平日喜欢喝点小酒，坚持打乒乓球，精神矍铄，乐观健谈。大家都说，刘校长一定能活过百岁。然而，临近百岁，他却默默地走了，如今又是疫情期间，想必丧事从简，就连微信群里也不见一份讣告。想到这里，心情沉重，悲从中来。夜不能寐，开机敲字，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终生眷恋的边陲小城 一1958年夏天，我从哈尔滨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密山师范学校。密山师范学校地处密山县知一乡，据说，早年间是密山县衙。那时，从密山县城到知一乡每天只有一班小公共汽车，经过穆棱河大桥，进入知一乡大约要一个小时。知一乡只有一条窄窄的砂石路，学校就在这条街道的路旁。一排青砖墙将学校围住，校门口上方有一个拱形建筑，上書“密山师范”四个红色大字。走进校门便见一排青砖瓦房，经过甬道，进入穿堂，穿堂左右有走廊通向各个办公室。我背着行李卷，拎着装有搪瓷盆的网兜左拐走进一间办公室。迎面碰到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她面容清秀，和蔼可亲，问我：“有事吗？”我说：“我来报到。”她打量一下回答：“名单都在穿堂墙上，你找一找。”我愣了一下，心想：还没报到就分配教学班了，也太快了。我回到穿堂，只见一面墙上贴着两张大布告，一张是中师一班新生名单，另一张是二班。我浏览一遍，没找到我。于是又返回办公室，对那位女教师说：“老师，没有我。”她说：“不可能。你有录取通知书吗？”我一下子明白了，她把我当成学生了。我赶忙掏出县教育局开的调令，她憋不住笑了：“你看这闹的，我还以为你是新生呢！”办完报到手续，让我去教师宿舍休息。走出穿堂，就看到两排错落的青砖瓦房，每个门口都吊挂着班级牌子。我正犹豫，迎面走过来一位中年汉子，他冲我微笑，“你是新来的老师？”“嗯。”我点点头。“我带你去教师宿舍。”他边说边夺过网兜，在前引路。我打量这个人：30多岁的样子，脸色黑里透红，眼神平淡，头发短而蓬松，上身穿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的褂子，看样子很像勤杂工。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几十年后，师范的老友聚会，我都会翻翻旧账，大家听后乐不可支。原来，那位年轻女教师是教务处的薛秀兰，而那位被我当成勤杂工的竟是校长刘景儒。二开学不久就赶上下乡秋收。1958年，赶上大跃进，又赶上全民写诗。那时，人人都是诗人，记得最出名的一首诗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路：我来了！真是太有气魄了。在全民写诗的大背景下，下乡的学生们也都纷纷动笔写诗。我没有下乡，留在学校搜集整理学生们的诗歌。那时，写诗好像真的很容易，只要语言夸张就是诗。我把这些诗歌略作修改，编辑刻印，装订成册，取名《九歌》，本意是借屈原的《九歌》表达歌颂的意思。没想到这个《九歌》惹来了祸端。我被停职反省，党支部召开批斗会，众人都很严肃，我十分沮丧，想不到散会后，在校园里碰到刘校长，他冲我一乐，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小小举动，我至今不明何意。开过批判会竟然无声无息没事了，没有结论也没有定性，书记校长也没人找我谈话。第二年，语文组长调走，竟让我补了缺。这以后，我和刘校长接触多了起来。他时常来听课，一起研究观摩课教案，都能提出中肯的意见。那年，我国纪念世界四大文化名人，刘校长跟我说，咱们学校偏僻，但不能与世隔绝呀，搞个读书报告吧。于是，我选择了四大文化名人之一的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海报是美术老师高日升做的，标题很醒目：一个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副标题是纪念世界四大文化名人马克·吐温读书报告会。那天晚上，大教室座无虚席。刘校长一句提示，竟让一个地处偏远的农村学校与世界文化沟通了信息。又过了一年，刘校长突然找我说，学校应该有图书馆，咱们穷，办不起，买点书，搞个阅览室吧，也让学生增加知识开阔视野。买什么书也定了个范围：以文学名著为主，适当添点科普读物。于是，我就启程去哈尔滨。离开哈尔滨好几年了，能重返故地又是买书，太令人兴奋了。那年，从密山到哈尔滨火车硬卧是10元钱，一本书几毛钱，厚一点的也不过两、三元钱。花多少钱？刘校长没给个定数。我那次采购好像花了七、八百元。我选好书新华书店当即打包，等待学校汇款一到就发书。现在想起来，那不是个小数，刘校长也真够信任我，说多少就汇了多少。我也够败家的，真有点不拿公家钱当钱花。 　　养育成长的父亲山，母亲河。 三说到信任，刘校长那可不是只对我一人。提到教研组长，我是在参加工作第二年又是被批判拔了白旗后任命的。虽然“官”不大，那也相当“股级干部”啊。也巧，与我同时也是同年从不同学校毕业分配到密山师范的李连昌当了数学组长，刘怡当了政治组长。李连昌在文革后当了密山市教育局局长，为密山的教育事业作出突出贡献，被授予全国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津贴。刘怡离开学校后，在密山也有很高的声望，退休前是密山市工会主席。李连昌和刘怡都不负刘校长厚望，只有我退休时还是一名教师。四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一天，我陪刘校长去密山公出。那年月，人们聚在一起“吃”是唯一的话题。还记得，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一响，大家就急冲冲奔向食堂，一碗萝卜条汤，一个四两大馒头，吃的那叫香啊，别提有多舒服了!其实，还能再吃一、两个大馒头，但是不敢再吃了，一天才9两啊。大家互相开玩笑：李连昌、刘怡叫我“高大尉（胃）”，我就喊他们“李大胃刘大胃”。有一年，定量突然降到一天四两，饿的实在不行，就去知一饭店喝鲫鱼汤，补一补空虚的肚子和难熬的时光。我和刘校长去密山公出大约就在这前后。那天，到了密山后先找个旅店住下，白天办完事，晚上就想好好吃一顿，毕竟密山镇是县城，饭店比知一强多了。吃饭的细节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刘校长紧着让我多吃菜，我也真没客气，吃个痛快。他却很少动筷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我那时不喝酒，刘校长也不劝酒。吃完饭回到旅店，刘校长躺在床上，点燃一根烟，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我也困了，很快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浓烟熏醒。起来一看，原来刘校长睡过去了，手中的烟灰星落到枕边的床单上，引发了火灾。我赶忙叫醒刘校长，他还睡眼惺忪。第二天结账，旅店要求赔偿床单钱，他二话没说照付了。事后，他乐呵呵说：“真划算，回家补一补就是一条好床单，还省布票啦！”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他喝酒、吸烟的形象，还有那乐观的笑声。如今，我有时反思：和刘校长在一起，住旅馆他找，吃饭他花钱，赔床单他掏腰包，我都干什么啦？毕竟他是校长、他是领导啊！我太幼稚太不懂事了。 　　浩瀚无边的生命之海 五我在知一师范工作4年后，调到密山一中。我和刘校长分别4年后又重新相聚。那一年是1965年。黑龙江省教育厅委托密山县创办一所速成师范学校，校名“黑龙江省半农半读师范学校”。刘景儒从知一师范学校调来当校长，我从密山一中调来教语文。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办好学校，教好学生。就在我们全身心投入教育、教学中，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1966年，记不准是5月末还是6月初，全县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都戴上高帽上街游行。师范学校也不可能幸免，杜墨林书记、刘景儒校长一夜之间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我和高日升也成了牛鬼蛇神。游街回来后，我们被关在教学楼后与公厕之间的一间小土房里，统称曰“牛棚”。在牛棚摘高帽时，八目相视，看对方都觉得又丑陋又滑稽。刘校长突然双眼一瞪，嘴唇做突出状，刚好露出舌尖，这个鬼脸动作一下子引发了大家的笑容却又条件反射般憋了回去。开始的几天，大家垂头丧气，默默无语。杜墨林调师范前是县文化局局长，文质彬彬，一副学者的风度，游街回来后满脸沮丧。刘景儒豁达幽默，平时开会学生都喜欢听他讲话，虽然被批斗脸上仍然挂着笑容。高日升是难得的美术教师，他画的毛主席像和天安门挂的不相上下，此时，满脸的无奈。我就是觉得委屈，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当老师。随着运动的深入，“深挖”搞得外面人心惶惶，我们在里面的倒显得平静了。 一天，听说检举箱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只有“某某（作者注：隐去真实姓名）是好同志”六个大字，落款是“革命群众”。由于叫“某某”的老师字体太特殊，红卫兵一眼就认出来了。本来没他什么事，反倒自己送上门来。批斗他的时候，红卫兵的态度是严肃中透露着嘲弄。消息传到牛棚，两个走资派和二高都会心地乐了，气氛马上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某某原来在哈尔滨，不知什么原因一下子撸到密山。在密山（知一）师范，他的一举一动常人看来就是神经质，他却是一本正经。这时，刘校长又恢复了平时的幽默，他边说边学某某：一天清晨，某某手拿着一根木棍，木棍头挑着一张脏兮兮的纸片，进了我的办公室，十分严肃地说，刘校长你看这是什么?这是我从垃圾箱捡出来的咱们学校空白介绍信。这要是被坏人捡到干了坏事，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心里好笑，却只能表扬他做得好。刘校长边说边学某某猫腰走路的样子，引得我们都抿嘴笑起来。刘校长接着又讲了某某的背心故事。某某原在省里做普通话推广工作，有一年被派去北京在中国人民大学培训，时间不长，回来时买了一件印有“中国人民大学”字样的背心，经常穿出去显摆。这件事，知一师范的人都知道都当作笑谈。文革结束后，我偶然想起这件事，突发灵感，遂草就短篇小说《背心》，很快被辽宁省作协《鸭绿江》刊载。很多人以为文革期间，走资派和牛鬼蛇神被批斗地死去活来又被迫违心互相揭发，这样的事是大量发生过，但是，我们四人却很逍遥，现在想起来，外部原因是黑龙江省半农半读师范学校的学生们思想淳朴心地善良，没有被骇人听闻的浪潮裹挟；内部原因就是有刘景儒的人格影响。六黑龙江省半农半读师范学校经历一年文革，速师毕业了，又过了一年，中师也毕业了。学校完成历史使命而停办，教职员工也各奔前程。从此以后，我和刘校长再没有共事，也很少来往。他好像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几件令人感动的壮举，实在是一个平凡的人，普通的校长，容易被人遗忘，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2020年4月21日凌晨于三亚【补记】4月23日，宿景川又发微信，原文如下：这事是张守联说的，前几天张在街上碰到刘景儒的儿子刘涉，问及刘景儒近况，刘涉说已去世，是3月6日，因正值疫情，所以也没通知别人。享年99岁。 　　生生不息的生命赞歌 【后记】2020年4月23日，在友人处得知并经与刘景儒老先生家人核实：刘景儒老校长已于2020年3月6日仙逝，享年99岁。因正值疫情，丧事从简，没有通知别人。 在老先生住院期间，病榻上他写了两首诗作，虽年俞百岁，却思维依旧敏捷，才华依然横溢。两首绝作：谗尽为人哲理、维事之道；他桃李天下，勘为宗师！两首绝世诗作，教意极深，值得我们各位晚辈们认真学习和珍藏。在本篇结尾展示与大家。其一：《回归歌》母亲河水甜，源发完达山。蜿蜒东流去，终期入海湾。我生河南岸，饭水当思源。哺育恩泽厚，沐浴近百年。无为少回报，愧生人世间。夕阳照旷野，顿觉天地宽。生我偶然事，死我为必然。终身无大憾，谈泊亦平凡。唯愿儿孙辈，树正人生观。勤劳家传统，凡事正为先。勿善小不为，勿恶小为焉。牢记身力行，一生保平安。身后无遗产，拳拳作遗言。葬我母亲河，望眼蜂蜜山。挥手将永别，含笑归自然。其二：《醒悟》此刻方觉一身轻，人生朝露雨打萍。青烟无悔冲霄汉，笑伴诸神逛太空！ 一代宗师刘景儒校长，酷爱他所生长栖息的密山之山山水水和他为之奉献终身的教育事业。 本篇所表现的山水画面和新生命的不息年轮将伴老先生于世长存！ 刘景儒老校长、挚友恩师、大儒豪杰祝您太空遨游，一路走好！ 散文作者：高文铎图片摄影美篇编辑：荆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