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里的岳父

唐平

岳父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今日翻到他留下的两张证件，一张1979年巢湖邮政局工会发的工会会员证、一张2005年办的一个老年证。我发现两张证件上面的出生年月日不一样，工会会员证上登记的是1938年6月出生，老年证上手写的是1935年6月出生，问了爱人和大舅哥岳父出生年月，都说不晓得，再问其它事情，他们也是说不晓得。我记得他生前跟我说过，日本人进中国那年他出生的，说出生后奶奶带着他到重庆跑反，那他就应该是1937年出生。大舅哥提醒我，他属虎。我一推，那也应该是1938年出生，但是他为什么要说他自己是1937年出生的呢？没人知道。也许，他的生日就像他出生的那个年代一样混乱吧，也像他这个人，身上有很多迷。

我和岳父在一起断断续续的生活有13年多，不算长，也不算很短。他话不多，公认的脾气不好，可是我和他一直相处比较和谐，他跟我说了他自己的很多事，所以我感觉我还是比较了解他的。我认为他是个生活在世外桃源中的人。

岳父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在家里姊妹四人中排行最小，他比大侄子大不了几岁，父母特别溺爱他。岳父小学毕业考上无为县师范初级师范班，学制三年，结果，建国初期因为严重缺教师，他们又提前一年毕业，他毕业就被分配到凤凰乡潘蒋小学当教师。由于年轻气盛，和校长沟通不好，工作过程中他和校长吵架，最后竟自己放弃教书工作回家务农。其实，今天来看，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性格表现。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据说爷爷和奶奶居然没有督促他再去学校上班。也许是那时候国家太缺有文化的人了吧，一段时间以后，政府主动找到他，要求他继续参加工作，而且可以选择。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选择了比较艰苦的工作，到邮政局跑邮路。那时候跑邮路特别辛苦，无论刮风下雨，全靠一根扁担挑着两个大邮包往农村各个点跑。当然，后来单位发了自行车他也不会骑，他不愿意学，跟不上时代。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当时看起来干了吃亏工作，实际上倒了巧。一方面，和我吵架的校长1962年下放了，一直没有工作；另一方面，我在邮政局及时退职让儿子顶了职。如果继续干教师，校长都下放了，我肯定也下放了……”家里人都说，他舍不得退职。他自己却说得很伤感：“1981年，我才43岁，正是干事情的年龄，实在不想退职啊，退职就回家了，奶奶非要强迫我退，没办法……”

八十年代初期，国家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全社会重视教育发展生产，可是这些事和退职回家的岳父好像没有关系。儿子老大，顶职了，三个女儿正是上学的年龄，却都早早辍学回家。当时各个单位都有招工、进厂，邮政局几次改制、分家，电信、邮政、储蓄企业扩大，都在单位内部招子女当合同制工人，他三个女儿都在家里务农。据说，他家里有人脉资源，有机会让女儿们当上工人，可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从来不出去钻营。直到三女儿也就是我爱人都二十五六岁了，经过别人提醒才想起来内部招工进了邮储。

也许退职回家他是郁闷的吧，本来就和别人缺乏沟通的他脾气更加不好，对家属子女都不例外。他从单位回到村子，不会干农活，专心致志地养起了动物，猪、牛、狗、鸽子……什么都养，家里卫生环境很不好。岳母是个脾气特别好的人，管不到他，也不想管他。究竟他对其它动物什么态度我没见到，但是我认识他十几年里他一直养鸽子，特别喜欢鸽子、懂鸽子。他平时几乎不和别人说话，没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电视或者喝茶，但是你会听到他和鸽棚里和鸽子在对话；你只要看到他在门口转，一般都是抬着头背着手在看鸽子，看自家的鸽子，看路过的鸽子。当他看群鸽在天空中欢快地飞翔，听到齐鸣的鸽哨时，你会注意到他眯着眼睛会心地笑。

“不对啊，小雨点今天怎么没回来讨食？”

“瓦灰有点不对劲。”

“哪里在赛鸽子？”

“这只鸽子哨子好听”……他总是自言自语，又是和鸽子在闲聊。

屋檐上停着那么多鸽子，有的还在盘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个有问题，哪个是他家的，而且拿个网兜，转身“咕咕，咕咕”几声就把家里的鸽子抓下来了。

“怎么搞的？今天吃了什么东西？”

“被汽枪打伤了？”他和鸽子就说起话来。这时候你要是打扰他，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要冲你。

春耕季节，为了不让鸽子吃下种的种子，他会把鸽子翅膀剪掉点或者用细绳子耐心地慢慢地扎好，这样鸽子飞不远，只能在家里屋顶上飞。岳父养鸽子主要是玩、交换，经常以鸽子会友，为了喜欢的鸽子，他会付出很大代价。

有一次天气不好，傍晚时，他就发现一只非常珍贵的鸽子在屋后的树梢盘旋，他撒了几次食都没把它引下来，直到家里鸽子都进笼了，那只鸽子还在附近不走。那天我正好在那里，他悄悄地告诉我，这只鸽子非常精明，品种好，是一只信鸽，下大雾，怕巢湖飞不过去，留下来了，让我晚上陪他去抓，抓住了能配个种就行了。

天快黑时，他看到那只鸽子停在屋后面最高的一个树梢上，大概有十多米高。他试了试家里的梯子和带网兜的竹竿后又出去借了一根长梯子，回家把两根梯子绑在一起。等天黑透了，他扛着梯子带着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小树林里去抓那只鸽子。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不打灯就准确地找到那棵树，一点也不像一个臃肿的六十多岁老人。等他靠好了梯子，我准备向上爬时，他才打开他的四节干电池手电筒照向那只鸽子，鸽子在灯光照射下一动不动。我很快爬到梯子顶部，用网兜试了试，还是够不着那只鸽子，可能梯子绑得太长了，我感觉他在下面扶着梯子开始有点晃动。只听到他在底下喊我：“下来，赶紧下来，不抓了。”声音很着急也很果断。我从梯子上下来后，他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就回家了。回到家中，我发现他很关心地注视着我擦汗，还是不说话。

“二爷，不是有汽枪嘛，把它打下来不就行了？”我建议他。

“刚才太危险了。”他终于说了一句话，“算了，我主要想抓住它，让它繁殖。”

“明天它可会飞走？”

“明天天晴了，它会立即飞走。这些精明鸽子即使抓住了，以后一有机会它还是会飞走。”

他有严重的哮喘病，鸽子的病菌和绒毛会加重病情，可是一直到去世他都没有放弃养鸽子。我一直在想，也许他认为，他懂鸽子，也只有鸽子懂他吧。

我还没结婚就知道，岳父脾气不好，听说他好冲人、好发火，所以一开始我就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直少和他说话多观察他。果不其然，在很短时间里我就发现，他脾气的确暴躁，对包括岳母在内的家里所有人都发脾气，而且经常不知原因、不顾场合。但是我也注意到，他不对我发火，也很少对外人发火。一次他又在家里发火、摔东西，家里其他人都离他远远的，我把他茶杯拿过去递给他，也不说话，他居然坐到桌旁和我说起来为什么生气。慢慢地，我发现，其实他非常善良，只是不善言谈，却需要人聆听；他对社会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了解，他缺少和别人沟通，通过发火来排解心中的不满和不愉快。每次只要我在场，他发火后我就坐在他那里和他讲话，他讲给我听，我也讲给他听，虽然他话还是很少，但是他居然改变了很多。

特别是他在世的最后几年，岳母生病先他而去了，他和我表露出他非常想念岳母，他不能很好地照顾好自己，经常生病。每年冬天他的哮喘病就发作，我在医院里陪他过了好几个年，没事的时候我就坐在病床前和他慢慢地说话。单独和他聊天时我才发觉，他说的和他心里想的并不一样，他温情地表述对家里每个人的看法，但平时他总是不能把他真实的想法表达给家里人，他就像一个生活在外界太久的人，缺少和别人沟通。其实，他是一个多么孤独的老人，也是一个多么慈爱的父亲啊。

在生命的最后的半年里，他显得更加温和，犯错误后，面对我们的批评他时常就笑笑，不辩解更不发火了。我每次带着孩子去看他，他总是开心地告诉我们他很好。其实那时他已经生病了，我们却都不知道。最后他脑溢血发作，医生做CT发现，他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

回想岳父的一生，他始终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走出来。他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只关注他自己桃源里的花，从来没有想到过去适应外面的世界；也许他也想去过外面的生活吧，但他还没有来得及鼓起勇气也没找到合适的方式就离开了我们。

清明节又到了。岳父大人，您那里的桃花开得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