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祖父

在水一方

        今天是清明节，是祭祖的日子，因为防控新冠肺炎，不能回老家祭奠我的祖父和父亲，只能用文字遥寄我的哀思。

        我的祖父，生于1917年。他很小的时候，我的曾祖母去世；我父亲三岁时，我的祖母生了我的姑姑，不久，我的祖母和姑姑都去世。人生三大不幸他就占了两个，可想而知，他的人生之路是多么的不幸。

        他生不逢时，当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食不果腹。他没进过学堂门，目不识丁，不会记账，但是永远有还不完的账。解放前，给人家做长工维持生计。听我母亲说，秋收时，一点有限的稻谷，还没进家门就还给别人了。

        他身材高大，我的身材也高大，但是他的衬衣可以做我的外套。据祖父说，我的曾祖父的衬衣可以做他的外套，真是血脉传承。身大力不亏。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抓属蛇的壮丁攻打驻扎在蛤蟆山的日本鬼子，祖父是抓捕的主要对象。他被抓捕后，伺机逃跑了。据他自己说，有一次新四军在黄龙岗和日军拼刺刀，他是挑夫，打扫战场后，他挑着血淋淋的有的弯了的刺刀。他做挑夫是因他身强力壮。解放前，他还到全椒县挑食盐卖，到含山、无为、庐江几个县 ，每次刚开始都挑二百多斤。越买越少，所以走得远。因为是重体力劳动，他饭量特别大。据说四个年轻力壮的挑夫，一顿饭吃一斗米。他就是那四个人中的一个。人民公社化时期，生产队派人到七里外的黄洛街道挑水泥，一人一趟挑一百斤，记一个工分，祖父一趟挑两袋水泥二百斤，记两个工分。家里去年拆的老房子，有他做的许多土坯，牢固的土墙，也是他带领全家人垒起来的。

        他闲暇时经常出去撒网捕鱼。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他后面拎鱼篓。有时候天不亮他就出去捕鱼改善伙食，早上回来到生产队上工。有一次他撒网捕到两条大鱼，一条冲破网跑了，另一条三十多斤的大鱼被捕获，挂在那里大半人长。还有一次捕获一条十多斤的大桂鱼。因经常吃鱼，所以我们兄弟三人还有几个妹妹从小都不怕鱼刺。每到洪涝灾害时，我们家的鱼吃不掉，就腌制咸鱼，放在缸里、罈里，放点酒糟，别有一番风味。

        祖父非常勤劳，我记事后，很少看到他清闲过。我很小的时候，夏天他要劳动，晚上带我和弟弟睡觉，还要不停地给我们用芭蕉扇扇风。我们不懂事，他一停，我们就哭。现在每当想起这件事，心里就特别难受。生产队割稻打稻时，他多是挑满满两大稻箩，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长期在生产队做工，晚上带我们打草包，抽时间肩挑或者船运到东关、运漕等地去卖。我印象中，他去的最远的地方是乘火车到蚌埠，到那边卖荸荠。还有就是他自己说的，早年他是走到九华山敬香，去几次现在无法知道了。他活动的空间不大。

        我很小的时候，他喜欢给我们讲故事，哄我们睡觉。因为没有文化，讲的内容多重复。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抽烟，一天两包，偶尔还不够，都是劣质香烟。他有时把烟丝装在烟袋里，用草纸点燃，慢慢抽。我上高一的时候，有一次下放学生送一条飞马香烟给我父亲，我拆开拿走两包。后来我回家父亲问我拿香烟没有，我不敢承认，反而说，“恐怕是爹爹（即我的爷爷）拿的吧。”父亲说:“你爹爹抽大铁桥的（劣质香烟），怎么可能抽飞马的?”现在想起这件事，觉得这是陷害爹爹，我那时是多么的糊涂啊。

        他能喝点酒，也许是没钱买酒，很少无故一个人喝酒。记忆中，他喝的是蛇和中草药泡的药酒，据说是治疗筋骨疼痛的。每到快要过年时，他还忙着做豆腐，蒸糯米饭晒干后做炒米糖。他的牙齿又黑又掉了一些，炒米糖主要是给孙子孙女们吃。

        1981年，我们家建土墙瓦顶房子，他劳累过度，得了一场大病，咳嗽不止，去县医院检查，是肺炎、肺气肿、高血压、糖尿病，需要住院治疗。他身体健康，又不体检，怎么也想不到他有那么多常见病。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出院以后，医生要求好好调养，不能抽烟。但是他烟瘾太大，偷偷地抽。当时我的父亲也生病，在镇江医学院附属医院做胃大部切除手术。他当时考虑很多，我们兄妹七人，只有大哥刚成家，他说不看病了，浪费钱，没有用。

        1982年的春天，他继续看病吃药，但是老怕花钱。春耕生产，他坚持去承包土地劳动，我们不让他去，他说我们不会犁田，自己带病劳动。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想吃猪心肺，我买了一个，他非要自己去洗，说我搞不干净。有一天午后，他和昌志父亲一道上街，找我要五块钱，我当时刚好去上班，口袋里没带钱，走回家能拿到，但是我没有回家，而是叫他到我的母亲那里去要，后来听说没有要，我也就没有补给他。当时也是出于好心，怕他买香烟。但是就没有想想，他那时心里多么难受?劳累一生，老了，生病了，竟然找孙子要五块钱都要不到，这是我终生后悔莫及的，每当清明冬至祭祖的时候，常常责问自己。请祖父大人九泉有知，原谅孙子的不孝吧。

        一天早晨，三奶奶（继武妈）放牛，看到我的祖父在祖坟边的冬青树下躺着，叫我快去看看。当我看到祖父时，仰面朝天，脸色煞白，手边还有药瓶子。那手又大又开裂，我祖父经常用液体膏药涂抹手足开裂处。我摸一下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夜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那里，大概是从我的房间的窗户外面走过去的，临死之前是不是看着我的窗户?想到这里，我嚎啕大哭，但是祖父永远也听不到了。

        祖父走了，默默地走了，带着无限的惆怅走了。他那时的心理活动是难以揣测的。那又大又开裂的双手让我刻骨铭心，留给我的是无限的哀思，是无法弥补的心痛。愿祖父地下安息。

        照片:浦沿回龙山

        2020年4月4日作于杭州滨江浦沿

（2022年4月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