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袋杂粮面

👦 文华

　　对于中学来说，最忙的时候，要算是八月底新生报名的时间了。八十年代初期，凤凰中学的这一天，也是从早就忙得不亦乐乎。

热闹的校园，直到深夜十二点，人突然好似失踪了似的。就在学校食堂准备关门的时候，迎来了姗姗来迟的一位学生母亲。

她身着蓝色补丁衫，一瘸一拐地挪进门，气喘吁吁地从肩上卸下一袋面。负责掌秤登记的良师傅打开袋口，抓起一把面看了看，眉头就锁紧了，说：“你们这些做家长的，总喜欢占点小便宜。你看看，这里有小麦面、玉米面、高粱面，简直把我们食堂当饲养院了。”

那时上中学，学生每月都得带30斤面粉交给食堂。

这位母亲臊红了脸，连说对不起。良师傅见状，没再说什么，收了。母亲又掏出一个小布包，说：“大师傅，这是2元钱，我儿子春生这个月的生活费，麻烦您转给他。”

良师傅接过去，摇了摇，里面的硬币丁丁当当。他开玩笑说：“怎么，你在街上卖茶叶蛋？”

母亲的脸又红了，吱唔着道个谢，一瘸一拐地走了。

　　又一个月初，这位母亲背着一袋面走进食堂。良师傅照例开袋看面，眉头又锁紧，还是杂粮面。他想，是不是上次没给这位母亲交代清楚，便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不管什么面，我们都收。但品种要分开，千万不能混在一起，否则没法做饭，做出的饭也是杂粮面。下次还这样，我就不收了。”

母亲有些惶恐地请求道：“大师傅，我家的面都是这样的，怎么办？”

良师傅哭笑不得，反问道：“你家一亩田能种出杂粮来？真好笑。”

遭此抢白，母亲不敢吱声，良师傅也不再理她。

第三个月初，母亲又来了，良师傅一看面，勃然大怒，用几乎失去理智的语气，毛辣辣地呵斥：“哎，我说你这个做妈的，怎么顽固不化呀？咋还是杂粮呢？你呀，今天是怎么背来的，还是怎样背回去！”

母亲似乎早有预料，双膝一弯，跪在良师傅面前，两行热泪顺着凹陷无神的眼眶涌出：“大师傅，我跟您实说了吧，这面粉是我讨……讨饭得来的啊！”

良师傅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半晌说不出话。

　　母亲坐在地上，挽起裤腿，露出一双僵硬变形的腿，肿大成梭形……

母亲抹了一把泪，解释道：儿子春生刚上小学时，他父亲因交通事故去世，留下了一大笔债。她娘俩相互搀扶着，用一堆黄土轻轻送走了父亲。母亲没改嫁，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儿子。那时村里没通电，儿子每晚在油灯下书声朗朗、写写画画，母亲拿着针线，轻轻、细细地将母爱密密缝进儿子的衣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一张张奖状覆盖了两面斑驳陆离的黄土墙时，儿子春生也像春天的翠竹，噌噌地往上长。望着高出自己半头的儿子春生，母亲眼角的皱纹长满了笑意，她每天从早到晚拼命干活，当满山的树木泛出秋意时，儿子考上了十里八乡唯一的凤凰中学，母亲却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干不了农活，有时连饭都吃不饱。

儿子知道母亲的难处，便说：“娘，我不上学了，帮你干农活。”母亲摸着儿子的头，疼爱地说：“你有这份心，娘打心眼儿里高兴，但书是非读不可。放心，娘生你，就有法子养你。你先到学校报名，我随后就送面去。”儿子固执地说不，母亲说快去，儿子还是说不，母亲挥起粗糙的巴掌，结实地甩在儿子脸上，这是十多年来，儿子第一次挨打……

儿子终于上学去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母亲在默默沉思。

每天天蒙蒙亮，她就揣着空面袋，拄着棍子悄悄到十多里外的村子去讨饭，然后挨到天黑后才偷偷摸进村。她将讨来的面粉聚在一起，月初送到学校……

她一直瞒着乡亲，更怕儿子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母亲絮絮叨叨，良师傅潸然泪下。

　　良师傅扶起这位母亲，说：“好妈妈啊，我马上去告诉校长，要学校给你家捐款。”

母亲慌不迭地摇着手，说：“别、别，如果儿子知道娘讨饭供他上学，就毁了他的自尊心。影响他读书可不好。大师傅的好意我领了，求你为我保密，切记！切记！”

母亲走了，一瘸一拐。

校长最终知道了这件事，不动声色，以特困生的名义减免了春生三年的学费与生活费。

三年后，春生以626分的成绩考进了北京大学。

欢送毕业生那天，凤凰中学锣鼓喧天，校长特意将春生请上主席台。春生纳闷：考了高分的同学还有好几个，为什么单单请我上台呢？更令人奇怪的是，台上还堆着三只鼓囊囊打着补丁的面袋。

此时，良师傅上台讲了母亲讨饭供儿上学的故事，台下鸦雀无声。

校长指着三只打着补丁的面袋，情绪激昂地说：“这就是故事中的母亲讨得的三袋杂粮面，而且她用乞讨的方式还清了家里所有债务，这三袋杂粮面是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下面有请这位伟大的母亲上台。”

春生疑惑地往后看，只见良师傅扶着他母亲正一步一步往台上挪。

主席台上，母子俩对视着，母亲的目光暖暖的、柔柔的，一绺儿有些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搭在额前，春生猛扑上前，搂住她，嚎啕大哭：“娘啊，我的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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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文华，男，甘肃庄浪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现供职于某省直机关，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自娱自乐，有百余篇小说、散文等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报刊发表，部分作品被收编入《读者》《神州魂》等书籍，先后发表新闻作品千余篇，出版书籍2部，多次获各类新闻、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