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讲述她的故事(二)

紅箋小字

<h3>  伴随着今年入夏以来第一场小雨,母亲的思绪也如窗外的小雨连绵不绝。</h3> <h3>外公丶外婆丶母亲(左一)、舅舅丶姨妈全家合影</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 贫家 </h3><h3> 我出生于公元一九五零年,祖籍鲁西南一个偏僻贫穷的小村庄。</h3><h3> 祖父世代为雇农,祖母身有残疾,父亲兄妹五人,全家生活的重担全由祖父一人承担,祖父靠着卖豆腐微薄的收入,艰难度日。</h3><h3> 有一年,祖父在同族的地主家坟间的空地上开垦了半亩荒田,他从河滩一担担的挑土整田,播下了小麦后,又精心的管理,指望一家老小都有一点粮食填肚子。麦子长势很好,就在小麦将要收获时,地主家指使他家的女婿(时任副县长)执枪强行夺回。祖父拼死护麦,被他们打得皮开肉绽,一个多月躺在床上没有下来。</h3><h3> 穷人的孩子早做事。二伯父十几岁就闯关东寻找活路,大姑年纪很小时就被送到别人家作童养媳,二姑也因为讨生活去了东北。</h3><h3> 父亲虽然在家年龄最小,但是他从小就很懂事,帮着大人做各种事情。在逆境中长大的父亲,很早就有了反抗的意识,早早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父亲八岁时参加了村儿童团,并担任儿童团长。十五岁加入了八路军,由于他的机智勇敢,入伍便做了队伍的通讯员。</h3><h3> 父亲戎马一生,枪林弹雨,无所畏惧,这可能和他童年苦涩生活的磨练是分不开的。他老人家一生的坚强、乐观深深影响着后一代人。</h3><h3> 听父亲后来讲,在一次国共两党的战役中,父亲所在的部队就驻扎在离老家不远的大田集镇上。由于内部奸细的告密,国民党包围了整支队伍,最终因为寡不敌众,导致全军覆没。战役结束了,祖父抗着粪头,跌跌撞撞地扒开一具具尸体寻找父亲,终于在一具尸体下面找到满身是血惊恐未定的父亲。父亲讲述时轻描淡写,那时年轻的我也无法体会出仅有十五六岁还是少年的父亲面对身边一具具恐怖的尸体,还有随时出现巡逻的国民党时,是一种什么的处境?我更无法体会祖父作为一名父亲,用颤抖的双手寻找自己幺儿时又是一种怎样的心里煎熬!</h3><h3> 后来,父亲又随部队一路南下,已经和父亲成婚的母亲也随军前行。</h3><h3> 解放后,母亲原本指望曾经枪弹风雨、四处奔波的父亲能够安稳下来,和家人团聚。然而,父亲却报名去了河南黄河地质勘察队。勘察队的条件很艰苦,越是偏远艰苦的地方,越会出现勘察队员的身影。西藏、新疆、内蒙等地,环境恶劣,但是最难的还是水的问题。有时候带的水喝光了,无奈之下也饮马尿。许多人因为不适应,而得了胃病。在那个许多人坚持不下来半途而退时,父亲却凭着他坚强的毅力一步步走下来。</h3><h3> 再后来,已人到中年的父亲又辗转开封、商丘等地,直到晚年,才在商丘定居下来。</h3> <h3>外公生前留影</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 饥荒</h3><h3>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我出生以后,随军的母亲回到了老家。</h3><h3> 母亲是娘家的独女,外祖父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外祖母身体也不太好,她老人家便常年的住在我家。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又聪明漂亮,从小得到长辈的疼爱。所以我的童年是幸福的。童年的我常常和小伙伴们一块做游戏,跳皮筋,捉迷藏,唱大戏,玩起来常常让我乐不思蜀。直到听到母亲满大街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我才兴致未然地蹦跳着回家。</h3><h3> 我的同龄小伙伴们就没有我这么幸运了。大伯家的堂姐,却要过早的承担起一家人三顿饭的任务。小小年纪的她还够不着锅台,只好踩着板凳站到高高的锅台上向灶里贴锅饼。每次我去她家里,看到她小大人似的认真做饭的样子,我就担心她一不小心掉到锅里去。</h3><h3> 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以为幸福和快乐就这样伴随着我到永远,却没有想到灾难在瞬息间降临到每一个中国人身上。</h3><h3> 公元一九五八年,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开始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各生产队虚报风、浮夸风一时风靡起来。</h3><h3> 那年,村里收的粮食全部上交,还达不到虚报的数字。当全村人把最后一粒粮食吃尽,饥饿交困的村民便开始了疯狂的寻食之路。</h3><h3> 先是地里的野菜挖光了,后来树叶摘净了,再后来树皮也被剥的精光。我再也不敢去蹦跳了,我饿的走不动了,外祖母和母亲有了一点吃的东西,也总是紧着孩子们吃。</h3><h3> 村里每天都有噩耗传来,谁谁又饿死啦,又有人说有一个人带着一口袋人民币想去关东逃生,结果却活活的饿死在路上,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啊。</h3><h3> 父亲托人捎来信,让母亲带着全家人去他那儿。虽然老的老,小的小,但是保命要紧啊,母亲不假思索,就忙着在家收拾行李。</h3><h3> 那时父亲在开封工作,从老家到开封没有直达的车,只好先去商丘,再乘火车去开封。从老家到商丘二三百里路,如果是现在,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可是在那个年代交通哪有这么便利,行路靠的是两条腿。母亲雇了一辆独轮小车,载着行动不便的姥姥,我和大弟、二妹紧紧跟着母亲身后,母亲背着行李,怀里抱着幼小的二弟。也不知走了几天,饿了就停在路边吃一些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向路边的人家讨些水喝,天黑了,就在人家的屋檐下歇歇脚。我的脚上很快就磨了一个水泡,脚一粘地,就疼的钻心,但我丝毫也不敢向母亲诉苦。我怕我一张口,弟弟妹妹们就会哭闹。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赶快到父亲身边,这样,我的肚子就不会饿了。</h3><h3> 当母亲率领着一家老小走到曹县青崮集时,却被两个胳膊上带红袖章的人拦住了。青崮集是去商丘的必经之路,那时候,农村人都饿的没法了,纷纷涌入到城市去寻找活路。为了保障城里人的生活不被干扰,更是为了不至于让农村人挤占城市的资源,在通往城市的各个路口都设置了关卡,禁止农村人进城。</h3><h3> 看到这种状况,一家人都傻眼了,我们姐弟四个哭了起来。母亲说了半天好话,依然没有结果。最后她索性坐在地上,镇定地说:“大哥,反正我们也没有活路了,我这一家老的小的一大家子人就跟您到家吃饭去。”</h3><h3> 看到母亲坚定的样子,两人嘀咕了半天,只好放行。我很佩服母亲,一个平时说话都轻言慢语的弱女子,却能在乱世之中携老扶幼,历尽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寻夫。“女子为母则刚”就是这个道理吧。</h3><h3> 在青崮集等待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至今让我想起来既辛酸又惊恐未定。母亲从包里拿出每人一个馒头给我们,作为午饭食用。我接过来刚咬了一口,不提防从身后猛然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以迅雷不及之势快速地从我手中抢走。回过头来,那是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人,没有防备的我吓得大哭。母亲大声呵斥他:“你怎么能从孩子手中抢东西吃,你吓着孩子怎么办?你向我要,我会给你的。”那人顾不上说话,双手捧着抢来的馒头,唯恐再被别人抢去,狼吞虎咽三两口就把一个馒头吃完了。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从极少的干粮中拿出一个馒头递给他。</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 来到开封</h3><h3> 来到开封,在老家恐饿的日子过去了。虽然国家配给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但总不致于像在老家时一天到晚肚子都是空空的。</h3><h3> 我们住的是单位的一个大杂院,邻居有好几家,平时大家相处的也很融洽。家的旁边有一所聋哑学校,常常看到那些虽然聋哑却貌美如花的姐姐们从我家门口经过。家离开封古迹龙亭也不远,周末的时候常常到那去玩。多少年后,我和弟弟妹妹故地重游,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家的位置了。不得不感叹时代的变化是如此的巨大!</h3><h3> 刚才提过,我们家离龙亭很近,那时候去龙亭也不要门票,但也不如现在的景点多。印象中除了有威严的龙亭,再就是龙亭两旁的潘杨两湖,湖中心各有一个小亭子,一间破瓦房,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h3><h3> 周末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们常来这儿玩耍。公园里坐满了人,大家谈笑风生,很是热闹。母亲会从家里带来满满一篮子衣服,到湖边去洗。</h3><h3> 龙亭虽然是开放的,但龙亭的皇帝座位却是很少有人敢坐的,这也是中国人对历朝历代帝王常存敬畏之心的缘故。有一次,老家来人,其中有一个愣头青偏不服,说:“皇帝位怎就坐不得,我偏要坐坐。”说着他爬上去,上去不到两分钟,面带恐惧之色逃离。问其原因,答:“皇帝位凡人坐不得的,我刚坐上去,就觉得身后有人用脚踹我。”这些自然是人的心理作怪,他嘴上说不怕,其实心里惧怕着呢!</h3><h3> 来到这儿才知道,城市也不是哪儿都好。比如吃水就很困难,每天每户的吃水都是定量的。每天清晨,母亲都会早早起床,到指定地点排队领回全家的一天用水。</h3><h3> 刚开始,全家的粮食还能够勉强度日。后来,老家的饥荒闹得越发严重了。生活不下去的大伯从老家赶来投奔我们,家里平端的多了一个大人,粮食便紧迫起来。母亲每天都会到郊外挖一些野菜补充粮食,吃不完的晒干,做为冬天的贮粮。就这样从前逢周末我们姐弟几个每人一个油饼的待遇也被取消了。大伯在我家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老家状况有了好转才回去。</h3><h3> 家离学校也不远,每天上下学,天生活泼好动的我总是蹦跳着一路小跑。有一次,一不小心把一只鞋子掉在了路边深深的下水道里,我趴在地上怎么够也够不着,正要跳下去把鞋捞上来,正巧一位婆婆路过,慌忙制止了我,拿起一根竹竿把鞋挑上来,避免了一场危险的发生。</h3><h3> 那时候,电影已经进入了城市,虽然是无声的,却也吸引着大批人。加入少先队员的学生可以免费看,我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是做为家中的长女,母亲已经让我替她分担一些家务了,常常让我照看弟弟妹妹们。有一次吃过晚饭,我正想去看电影,二妹在母亲的暗示下紧紧跟着我不放,无奈之下,我只好带上她。</h3><h3> 走到电影院门口,售票员怎么也不让她进去。我和她商量,让她在门口等我一会,我进去看看就出来。二妹点点头。</h3><h3> 我进去之后,一下子就被电影的画面吸引住了,过了好久,才猛然想起二妹还在外面,赶忙出来,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我焦急地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只好忐忑不安的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二妹。母亲对我的行为非常不满,一通大嚷,自知理亏的我只好默不作声。</h3><h3> 虽然在开封只呆了两年,但是童年许多经历在我的一生中记忆深刻。许多年过去了,一些人,一些事就如影片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至今难以忘怀。</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 入学</h3><h3> 我在老家读了一年学,来到开封后,父亲怕我跟不上进度,又让我重读了一年级。印象中我们那个学校规模很大,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中都有。</h3><h3> 小时候,我的个子长的高,又因为复读了一年,就显得比班里其他孩子懂事。所以,开学没几天,老师就委任我为班长。我从小组织能力就很强,帮助老师管理班级,很快就赢得了老师的认可和同学们的信任。</h3><h3> 有一次,我们的班主任于老师生病了,星期天,我组织班里的同学,每人又从家里拿了一个鸡蛋,去医院看望老师,当老师看到我们,感动地流下了眼泪。</h3><h3> 当然,我也是调皮的,在班里,我就是孩子王,大家也乐意听我指挥。有一次周末去郊外玩,看到路边田地里种满了西瓜,看看地里没人,我一声令下,几个同学猫着腰每人从地里摘下一个抱着就跑。等跑到远的地方打开一看,全是生的。心里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回家自然也不敢向家人透露半点风声。这种自责延续了好几天,从此再也没有干过这种事。</h3><h3> 在开封读书的日子是快乐的,也是短暂的,如果一直呆在这所城市,我可能会从小学到大学一直走下去,那么等待我的将是另外一种命运,可是老天常常就是这样捉弄人,偏偏让你事与愿违。两年后,外祖母病情加重,先是眼睛看不见了,后来精神失常,常常夜里大吵大闹,扰得邻居们都有意见。母亲和父亲商量,决定除父亲外,全家返回老家。</h3><h3> 我听了这个消息后,哭闹着不走,我说我要留下,我要上学。可是这哪是我一个孩子能够决定去留问题的。</h3><h3> 临行前,老师和同学依依不舍地和我惜别,我的班主任曹老师说:“等你考上大学,一定要给我来信啊!”可是老师哪里知道,回到农村,我哪里还能有学可上啊!</h3><h3> 别了,我亲爱的老师们,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别了,开封!</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