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脚印》（27）

袁公

　　脚印，在尚未留下的时候，它的模样是可以选择的，但是一旦踩出了印痕，它就被载入史册。

                                        ——题记

第二十七章

十年百般苦感动天地

一首千钟醉凝结喜悲

        谷关林从地区工商局返回县局后，并没有因为梦想未能实现而焦躁和沮丧。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不顺，以为去也自然，回也自然，没感觉有什么两样，始终保持着一颗平常心。

        对于谷关林的无功而返，多数富有同情心的人，不免为谷关林感到遗憾。然而，爱嚼舌头的也大有人在，说什么的都有。

        “唉！这人啊，你不服自个儿的命不行。像咱班儿关林，该不着他转正，转了还得教退了。”

        “嗳，咱得佩服人家那种进取精神。”

        “嗨！有进取精神顶什么事儿！关林倒是心劲子不小，到宣传部转了一圈儿，到县委办转了一圈儿，现在又到地区局里转了一圈儿，到哪儿也都答应给想法转正，怎么样？转了吗？还不是空手而归！”

        “真是‘有命之人不用慌，无命之人催断肠’啊！”

        “嗨！撇家舍业的，到处流浪，有什么意思？看咱，革命小酒天天醉，就为活得不累。”

        “……”

        谷关林本不是如这些人所想象的人，他自然也不会想到背地里会有人这么想、如此说。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长，也就传到他耳朵里。当他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越发在内心里憋足了一股劲，非混出个模样来不可。

        当初，谷关林要从地区工商局返回的时候，行署办公室一位常与他有工作接触的同志得知后，赠给了他一套新挂历留作纪念，全是室内盆景图片。以往，他只是把她作为珍贵情谊的象征，挂在了他的办公室。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近挂历，特意翻出一页来，站在跟前冷面凝视，似有所思。这页画面显示，室内光线柔和，略显暗淡，一缕阳光从墙体中央那个直径约一米左右、无框无棂的圆窗口射进来，映照在放置于窗下墙根的盆景上，盆景的部分繁茂枝叶在画面上与窗口重合，似乎在见证着窗内窗外所发生的一切。透过窗口向外望去，尽是风高浪急的波涛。

        不多会儿，谷关林提笔在这张挂历的空隙处写道：“身居喧闹须自净，心若无音耳无声。只要神清不生躁，任它汹涌与奔腾。”写完，他又仔细看了一遍，随手在标题位置写下“定力”二字。原来，他是在借此暗自回应一些人的闲言碎语。

　　谷关林笃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他看来，眼下的这一切努力，固然是为了创造条件或寻求机会转正，但又不尽然。他明白，为了眼下，要努力；不为眼下，同样也要努力。他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他认为，真要遇见天上掉馅饼的事，那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终生再难有第二次。他断言，人生很残酷，没有侥幸。

        尽管一些人在议论谷关林“三地流浪”时，只看到无果而归，甚至难掩奚落意味，但谷关林自己却认为，三地之旅，虽未成就转正之近利，却已收获人生之远功。通过在三地协助工作，不仅夯实了自己的文字功底，更重要的是，通过接触工作经历、处事风格不同的三地领导，丰富和完善了他对一个成熟的领导者应该具备哪些素养的认知。在宣传部，他从部长牛辛卯身上感受到了领导的亲和力，以及这种亲和力对调动下属工作积极性所产生的影响和作用；在县委办，他见识了体现在他所接触到的不同层级的领导身上那种对事物的洞察力，告诫自己，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在地区工商局，他从局长鲁俊身上，看到了作为一名领导干部，特别是“一把手”所应有的临事果敢的决断力、“战前”动员的感召力和不容含糊的执行力。所有这些，都被他视为将来如果有可能或一旦走上领导岗位的活教材。

　　与一些人背地里唱衰谷关林的努力不同，也有不少阳光的人一直在鼓舞和激励着谷关林奋力拼搏，砥砺前行。曾与谷关林为同事、又一同参加自学考试学习的章季桐，便是其中之一。

        章季桐不但在与谷关林的工作接触和生活交往中，经常当面给以鼓励，而且在与别人谈起谷关林时，也经常信心满满地说：“甭看关林现在还是副业工，凭我对他的了解，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

        正是由于章季桐特别赏识谷关林，他专门写了一篇颂扬谷关林的通讯报道，题目是《不懈跋涉在人生起步的路上》，把稿子投给方兴县广播站分期连播。

        “如果说谷关林的进取精神是从一个个家庭悲剧中激发、滋长起来的话，那么，他的不屈不挠、坚韧不拔，则来自于家庭的遗传基因和不辱祖宗的使命感。”章季桐在文章中如是说。

　　就在谷关林从市里回县不久，中秋节过去没几天，他接到了祖母去世的丧讯。祖母的去世，客观上又进一步强化了谷关林这种奋发向上的使命感，强化了他身处逆境从容面对的心理素质。

        临去地区工商局帮忙之前，谷关林就得知奶奶可能是得了病，饭量减少，进食时有障碍感，家人都劝说就医检查治疗，可她老人家态度很坚决，不去看，并淡然地说：“谁没个老、没个死哎？都过了八十的人兰，活多大岁数才算大哎？”

        谷关林的奶奶郝翠玲，经历过无数的人生磨难，什么事都看得开。谷关林也曾试图劝过奶奶，可他奶奶却动情地说：“不看兰！你记不得，恁爷爷那时候还年轻，到处找人给看，也没救下他那命，恁爹恁娘也都才活了五十三。跟他们比，我早就该死兰，何况又到了这把年纪！”谷关林从小知道奶奶是个有主意的人，奶奶一旦拿定了主意，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是不会轻易被改变的，而且，身为晚辈，自觉也不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硬去改变她老人家的主意。

        在这几天前，也就是临近中秋节的时候，谷关林夫妇领着女儿媛媛，趁着节日，回家看望了看望奶奶。他记得很清楚，本已是重病在身的奶奶，还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来，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刚够炕檐高的重孙女媛媛。谷关林从奶奶抚摸女儿媛媛这一细微的举动中，体悟到了奶奶对孙辈、重孙辈的希望和寄托，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奶奶圆了她心中的梦！没想到，这次与奶奶的见面竟成了永别。

        在谷关林的心目中，奶奶自律意识很强，一生都特别体情。他中秋节那次回去时发现，奶奶已经不在南屋，搬到了西屋。原来，谷关林老家是个四合院，当初，他父亲和他叔父老弟兄俩分家的时候，他父亲分的是东屋和南屋，他叔父分的是西屋和北屋，考虑到他父亲长年不在家，商定他奶奶跟着他叔父吃住。可是，由于他奶奶一直住着的西屋是个五级台阶高的堑檐房，得病后上下台阶不便才搬到南屋，病一重，老人家就要求把她搬回了西屋。她自己觉得不该“老”在南屋。谷关林得知这一情况后，心中充满敬意。

       谷关林对奶奶的思念，一直萦绕在骑着车子往回赶的路上。他忆起，那是在他二十多岁刚到远离家乡的县城工作的时候，他奶奶知道他星期日才有可能回家，所以每逢星期日便到门外等着，不断朝回家的路上张望。然而，关林明白，奶奶只是“猜”他归，而不是“知”他归，既然是“猜”，就难免有猜不准的时候，那得有多少个酷暑寒冬、雪天雨日，让猜不准的奶奶在门外干等白盼啊！何况，作为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年迈的老人，光为弄清哪天是星期日这种“洋信息”，就可想而知是多么不易啊！

        到家后，谷关林情不自禁地仆倒在奶奶灵前，泣不成声。尤其当奶奶生前经常教导他如何做人的话语仿佛在耳边回响的时候，联想到自己坎坷的经历，谷关林百感交集，跪在老人家灵前发誓：“奶奶，放心吧，孙儿决不给您丢人！”

　　谷关林从地区工商局返回县局后，不少好心人向他推介并建议他走一走闲散科技人员录用的路子。说的是，地区劳动人事局和科技局曾联合发过文，对在各行各业涌现出来的、有一技之长且具有可观成果的闲散科技人员，按程序申报获批后，可录用为国家工作人员。涉及的门类有农民企业家、有专利成果的科技工作者、在地市级以上公开发行的报刊发稿达到规定数量的，等。好心人之所以向谷关林推荐走这条路子，是他们听说有人按通讯报道这条渠道已走通，并按他们的理解把通讯报道推延到整个文字工作行当，认为搞个小报道还行呢，搞大材料应该更行。但经谷关林到有关部门详细了解获知，并非如此。涉及到与文字工作相关的，还真的只是把通讯报道这块纳入了，并没有把从事公文写作的人员考虑进去。虽然谷关林在将近十年里一直在从事文字工作，但他是以写工作总结、计划安排、领导讲话等公文为主，只是偶尔把在内刊上刊登的经验介绍之类的文章加以整理投递到报社，被采用数量远不及专攻通讯报道的人多，达不到规定的数量要求。尽管谷关林在好心人的撺掇下不甘心，把刊登在地级、省级、国家级内刊上的文章加以收集，推送给有关部门查看，但终因按文件规定不在列而不得不作罢，连负责收集申报材料的有关部门的同志都感到非常遗憾。

        在闲散科技人员录用这条路子没有走通后，又有好心人对谷关林说：“你在县里帮过忙，领导们又挺器重你，你该找找有关领导，争取个自然减员指标。”谷关林听了好心人的这番话，只是以淡淡的微笑善意回应。他想，领导器重不器重，那是领导的事，咱不能去向领导提这框外要求，什么时候也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在一个并没让谷关林觉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的上午，县劳动人事局干部股的石股长把电话打到工商局，说让谷关林接听电话。谷关林拿起话筒，对方只说是为他的事，让他过去一趟，究竟是什么事没有细说。谷关林一边去骑自行车，一边猜测是什么事。十年来几乎是“好事不找他，找他没好事”的经历，让谷关林说什么也不敢往好处想。猜着，想着，便不知不觉来到劳动人事局。当他被告知县领导正考虑为他落实政策，让他来填个申请表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地看看这儿、瞅瞅那儿，好像在验证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当他回过神来，才惊讶地问道：“县领导？”石股长“嗯”地一声点了一下头。谷关林又问：“哪位县领导？”石股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嗨！你管他是哪位县领导唠？反正是给你办好事哩！”可谷关林想：“恩情这么大的贵人，咱得知道是谁啊！”但最终也没能知道是谁。他只知道县委主管干部的李副书记和组织部长林枫特别关心他的事。但究竟是谁出的主意，需要请示哪位领导同意，是谁牵头出面与地区里沟通协调的，中间又经过了多少环节，惊动了多少人，谷关林最终也没有搞清楚。谷关林按要求把申请表填好后，石股长说：“咱县局里得向地区人事局申报，能不能被批准，得等地区人事局的答复或行文。”

        半个月后，石股长再次打电话让谷关林过去后，告诉他，地区人事局已经批了，同意继续执行四年前的招干批文。谷关林一听说这，激动得两眼含着泪花，竟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后，石股长把一封封了口的信交给他，让他带回去交给罗局长。

        罗志恒拆开信封，抽出来一看，是人事局给工商局的一个通知，内容是谷关林被恢复为正式干部。罗志恒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感慨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苍天有眼啊！”

        可是，当他把通知书要装回信封的时候，发现里边还有一张纸，抽出来打开一看，竟然是调谷关林到政府办公室的调令。罗志恒难掩尴尬的神色，“嘿嘿”一笑，一边把调令递给关林看，一边说：“知道闹成了也留不住你。”

　　谷关林的干部身份被落实后，总算舒了一口气。尽管这口气在肚子里已经憋了十年，但毕竟是舒出来了。此时，他最想、最先想了却的心愿，是告慰父母和祖母的在天之灵。他原本想专门回老家一趟，到祖坟上，跪在奶奶和父母的坟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人事局的调令给他限定的到政府办报到的时间很紧，没有再专门往回跑一趟的时间。于是，他从抽屉里取出原本是由他父亲生前珍藏的相册，把父母和奶奶的照片找出来，拿在眼前，木然地一张张定睛凝视，一个个仔细端详，心里好像在默默地说着什么，眼泪则不由自主、无声无息地像风吹蜡泪般夺眶而出。

        十年啦！十年来，谷关林从来不明白什么叫激动，好像命运断定他没资格、没机会获得激动，自然也就不知道激动是什么滋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终于获得了激动的资格，拥有了激动的机会，并为这样的获得和拥有而激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流出的泪水是激动的泪水，更没有像今天这样能让激动的泪水无拘无束地尽情挥洒。这泪水，混杂着他对十年来酸甜苦辣的回味，凝结着他十年来含辛茹苦、孜孜以求的付出和汗水，浓含着他十年来永不言败、百折不挠、终有所获的欣慰；这泪水，是他为能生长在一个从小接受传统文化熏陶的家庭而深感幸福的泪，是他对迫使他发愤图强、绝地求生的“可悲”多舛的命运深表谢忱的泪，是他对一路上遇到的贵人所给予的帮助而深切感恩的泪……

　　要知道谷关林这十多年所经历的酸甜苦辣，有首《千钟醉·问君啥滋味》的词，可算是浓缩本了。词道：

 

        一钟醉，

        才出校槛回村队，

        又似孤童走远陲。

        迎新别故，

        喜忧交汇。

        问君啥滋味？

 

        二钟醉，

        日思铁碗常无寐，

        天赐良机却任飞。

        愣没高考，

        甘期转正。

        问君啥滋味？

 

        三钟醉，

        县衙欲调屈尊会，

        心愿难遂碰壁回。

        可知何故？

        原非干部。

        问君啥滋味？

 

        四钟醉，

        帅哥质朴欢欣对，

        美女情纯喜乐随。

        “岳丈”闻讯，

        嫌农断会。

        问君啥滋味？

 

        五钟醉，

        几番梦碎讽魂废，

        复考痴萌遭雪摧。

        老爸患癌，

        温习难再。

        问君啥滋味？

 

        六钟醉，

        爸亡励志投缸淬，

        臂展扬鞭策马追。

        重习仨月，

        母悲神裂。

        问君啥滋味？

 

        七钟醉，

        全家顾影心儿碎，

        病母追仙地府围。

        回思高考，

        已无为力。

        问君啥滋味？

 

        八钟醉，

        正当柳暗乌鸦衬，

        巧赶花明喜鹊归。

        工商转干，

        求人调入。

        问君啥滋味？

 

        九钟醉，

        条规限制拎出队，

        领导研究视入围。

        有人告假，

        榜单拿下。

        问君啥滋味？

 

        十钟醉，

        地区赏识开恩惠，

        衙令偏听使棒锤。

        那边特准，

        这边逼退。

        问君啥滋味？

 

        百钟醉，

        闻名借调争排队，

        凭字周游显露威。

        甲租丙借，

        寅回卯往。

        问君啥滋味？

 

        千钟醉，

        纠冤决定开心扉，

        转干梦求落地陲。

        复得高调，

        前程似锦。

        问君啥滋味？

 

        当谷关林那复杂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之后，心里释放出由衷的感叹：“啊！十年啦，我终于熬成人了！”

        有道是：成功何必刨根问，几个不曾欲断魂。若少十年多舛难，哪来今日梦成真。

        甭看老百姓很少直接跟“当官儿”的接触，但是，谁务实肯干活儿，谁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们清楚得很。方兴县新来了个马县长，他是哪种人呢？请看下章。

题图来源：百度

插图摄影：王吉业

本章字数：约5400

文中《千钟醉》填词依律：

中平仄（韵），

中平中仄平平仄（韵），

中仄中平仄仄平（韵）。

中平中仄，

中平中仄。

仄平平平仄（韵）。

另：二三句对仗

袁公致读者

    您的关注，是我出征的战鼓；

    您的点赞，是我渴望的美餐；

    您的评论，是我前进的指针；

    您的分享，是我挺胸的脊梁！

若有兴趣，可加我微信h18931141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