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在一地停下脚步……

毛歌

<h3>能够站在一棵树下面,围绕着树干缓慢地惊奇地转十个圈,然后感到一种惬意的轻度晕眩,这种感觉,可以确保我们真正了解一棵树的状态。比如初秋,树叶轻缓地变黄,浓绿的叶片边缘被阳光试探性地勾勒出来某些被灼伤的金黄色,早晨,带着秋露的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漂浮,草地上便比平时更加柔软起来。在这样的时候,敦促我们了解一棵树的宿命,恰好就是整个树冠叶片和叶片之间的关系。阳光从天空落下,像一只深入水井的水桶,叶片被荡开,树冠里面就有了一层又一层的波纹。青黄之间,你会深陷在这样的轻度忧郁里。自然很多时候令我们忧郁,甚至忧伤,这不仅仅使诗人在踏足秋日树林的时候,愿意徘徊,写很长很长的信,也会使我父亲那样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有了一声哀叹。父亲常常会伸出粗糙的手掌抚摸棱角分明的松树,然后对我说“又快一年了!明年这棵树可以砍了做房梁用的。”</h3><h3><br></h3><h3>我知道父亲对于菜地里萝卜的种子和山上松树的树干都有好得让我们惊讶的记忆力。他总能描述出秋天萝卜成熟后结出来的种子,会如何带来更多的未来,对于山谷里朝阳的坡上某一棵松树是否应该被砍倒也心里有数。而他最关心的是,若干年后,他得被人抬着埋葬在某一棵的附近。这种想法,使得父亲日常的快乐里始终有一种宿命的哀叹。后来我才明白,整个村子里的男人都有这样的叹息,他们都会选择某一棵树,就在那附近做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最终安排。</h3><h3><br></h3><h3>受了父亲的一点影响,我就会常常愿意久久地在树林散步,靠着树干读书,有时候牛群过来,在夕阳的坪地上,看见它们轮廓分明的脊背,就会莫名其妙的怀疑自己。为了保存这样的怀疑,我会捡回来一些树叶,放在所看的书里,隔了时间的无意安排,这些树叶平整得像翻开的故事书,我就会顺着叶脉去寻找过去的一些影子。</h3> <h3>了解一棵树,正如了解我们自己一样,得花很多很多的时间。如果四季只是时序方便的说法,那么,我们既需要四个季节来接近一棵树,也需要在某个季节额外多一些心思、感情。这种恋爱般的关系,正在考验我们的耐心,以及关于生活的艺术的品质。这正是我们要谈论的重点所在。我自己也曾经用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参观完一个博物馆或者艺术馆,后来便无比后悔起来,除开我知道这个博物馆的名字,其他我几近一个白痴。我回忆不起任何具体的细节,也在一个问及的朋友面前,羞愧难当。造成这一情况的根本原因,并非我的旅行时间不够,而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旅行重点在哪里。这一状况和我们晚上入睡一样,如果以为把沉沉入睡的一个头颅放在枕头上,就叫做睡觉,这和把一个冰凉的工具放在枕头上没有任何区别。优质的睡眠有一种深刻的感恩和清晰的安放感,它绝非被迫或者无奈,优质的睡眠是自由意志的表现,是一种自然的跟随时间步伐的奇妙韵律。</h3><h3><br></h3><h3>所以,在伦敦旅行的时候,我第一天去泰特艺术馆,第二天又去。我在一个艺术馆足足生活了两天,这种强烈的中心意识,一方面凸显了时间的意义,没有后悔,一方面帮助我完成血肉丰满的艺术故事,比如博纳尔,比如蒙克,比如马蒂斯。这种中心化的时间安排,将过去不断拉到我的面前,即使我已经离开伦敦很久,过去的一切变得尤其亲切亲近起来。我们大多数男人都有失恋的经历,第一个女孩之所以能够让我们终生记住,和我们当时青春期用情的力度有关系,更和我们对于她的某些具体细节的深刻铭记有关系。也就是,我们透过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酝酿出来了爱情的艺术。——这一艺术,从细节的生动上,保证了我们对于往日的眷恋。</h3><h3><br></h3><h3>就此而言,旅行的艺术从来和你到过哪里没有丝毫关系,而和你在一个地方真正花的时间紧密相关。旅行的艺术,就是时间的艺术,它不至于纵容你快马加鞭,移步换形,它喜欢的是你如何深入生活,了解生活。</h3> <h3>这正是我们谈论初秋一棵树和它的所有的叶子关键所在。我愿意和你分享的是,我们都应该像一个严谨的艺术家一样,反复观察一朵睡莲,不断体验秋日树林的沙沙声,有的时候,你在林子里吹出来的口哨声,都有一种夏天之后的味道,不再那么干燥,而表现得圆润、悠长、带有林子开始被阳光一点一点烧焦的糊味。德国哲学家康德在很小的镇子里,一处旷野一样的森林深处生活了很久,他的哲学就植根于这样的森林腹地,再往东北,就是俄罗斯,那些冬天鸣响的雪松有着苍郁的悲剧情怀,茨维塔耶娃就在某一棵树下面临死亡,绕过西伯利亚,沿着漠河往南,我们就可以看见起伏的桦树林,这些秋天的灵魂,裸露在你的面前,就真的值得你和我迷失在桦树林里,在那样很快就有雪云的天空里,俯瞰成片的桦树林,会有无法抑制的沧桑感。我能够被东北人征服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桦树林,我怕听见那些口琴的独奏,那种孤单、沉寂、寂寥的声音,很多时候,和最后一片落叶飘落一模一样。</h3><h3><br></h3><h3>这种值得我们仰起头来,环绕着树干旋转的眩晕,是我们对于一棵树宿命色彩的敬畏。有一天一个艺术家会把这种色彩固定下来,有一天一个诗人愿意用分行的句子隐藏叶脉的纹路,那些最终在叶子边缘不知去向的纹路,小径般消失得无影无踪……</h3> <h3>“如果我们在一地停下脚步,凝视这个地方的风景,时间约是完成一幅素描作品的长度,就可以了解我们平时是多么粗率;要画出一棵树,至少得专注个十分钟,但就过往行人而言,即使再美的树,也很少让它驻足一分钟。"这是我所喜欢的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nbsp;的一段话,足以提醒我们如何真正过上一种艺术的生活。不仅仅是一棵树,一条路也是如此。</h3><h3><br></h3><h3>成都附近有一个邛崃县,汉代一个文人和一个地方上富人家的女孩子发生恋爱关系,就从桥下划船远去。小镇上有好几条古老的石板路,狭窄的两侧依然是木板的门,里面住着人家。衣服或者腊肉就会挂在竹竿上,一切生活的影子和历史的阴影一起散落在地上。在这样的石板路上走动,来回犹豫不决,远比匆忙经过更加令人动容。这种过程,构成了我们整个旅行的意义,而绝不是坐在河边打麻将所带来的激动不安。这种在古老石板路上逡巡的时间,犹如半夜的更夫,他在习惯性的本能的意识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不应该做什么。他不急于敲响第二下,邦邦的竹筒声,在第一声的余音始终没有落地之前,他不会去打搅空中的宁静,这种有如上帝莅临的平静,印证了他固执的令人敬畏的念头:声音自身的圆满过程,就是一种平安。</h3><h3><br></h3><h3>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愿意培养内心臣服于时间的艺术,那么,我们就有了一种生活的从容、淡定,以及懂得如何深入生活的纹理,哪怕只是一个细节,一段游人散尽的朱家角河岸小路,成都那条在游人如织般到来之前寂寥的窄巷子。我喜欢一个人保守得十年都在画同一个静物画的状态,我喜欢一个艺术家呆在自己的花园里整整二十七年,我喜欢R.S.托马斯终生在苏格兰那个偏僻小镇思考诗歌艺术的真实生活,或者说,我喜欢我的老乡沈从文一生中都被那些湘西的故事所缠绕,那种看似毫无高潮,到处都是平铺直叙的作品里,隐含了时间的忧伤之感。后者就像初秋的树叶缓慢变化颜色一样,任何一个人,只要在树下呆上十分钟,他就已经拥有一种资格来谈论生活的艺术了!</h3><h3><br></h3><h3>我改用E.B怀特的一句话,作为结尾:初秋树叶的声音最能消泯时间的概念,你闭上眼睛,倾听树叶的声音,多少个世纪一涌而来。</h3><h3><br></h3><h3>(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