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事喜写：给咖啡加点糖

鲁焕清

一杯苦涩的咖啡，如果喝之前添加些糖和牛奶，就有了不一样的口感和回味。同样，艺术家们也知道，一件难受悲伤的事，既可以穷尽笔墨从正面染其哀伤，也可以喜笑趣逗从反面衬其痛悲。曹雪芹就是一位深谙其道的小说家，《红楼梦》第46回，有一个经典片段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个特点。邢夫人亲自登门，要让鸳鸯做贾赦老爷的小老婆，一万个不情愿的鸳鸯在邢夫人走后，想一个人躲到园子里清静清静，这个本来很可能会像林黛玉那样“临风洒泪，对月长吁”的凄怨场景，结果在曹公的笔下却变成了一出生动的“轻喜剧”。而造成这喜剧效果的，则是接连出现的三个“意外”：

意外之一：平儿之调侃。

鸳鸯知道邢夫人去凤姐那儿商议后“必定有人来问”，便托病躲到了园子里，不曾想遇到了平儿。而平儿也竟然也是因为同一件事而被凤姐“请”出来的：知道邢夫人等会要过来商议的凤姐，怕这件事若不成功，如果平儿在场可能会让邢夫人难堪，就让平儿以“炸鹌鹑”为由到外面去逛逛。于是，这两个同样都是为了躲避的女孩竟然鬼使神差地在园子里巧遇了，而这一巧遇便打乱了鸳鸯的“散心计划”，平儿见到鸳鸯的第一句话便是“新姨娘来了”的调侃。平儿这闺蜜间的私密玩笑，于鸳鸯来说却是击到痛处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哪里是小说，简直就是鲜活的生活！

意外之二：袭人之戏逗。

鸳鸯刚向平儿坦陈了“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的悄悄话，忽然“山石背后”又传出了“哈哈的”笑声，同时传来的又是一句“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的讥讽。平时最稳重踏实的袭人竟然也以这种偷听者的角色登上了场。更有甚者，待平儿把详情述说之后，她们两位好闺蜜帮着想法子时居然又一起再次戏逗鸳鸯：一个建议“只和老太太说”“已经给琏二爷了”，一个提议“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听了这两个馊主意，鸳鸯自然“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直骂“两个蹄子不好得死”！整个很是悲惨的事情就这样被曹公写得很是喜气。

意外之三：宝玉之突袭。

《庄子·山木》中有个典故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批评的是那些只顾眼前利益，而不顾后患的人。在《红楼梦》中，曹公却把它作为了增强小说之喜剧趣味的一种写作技巧。鸳鸯独自在园子里闲逛，先是不意遇到了平儿，再是被路过的袭人偷听。在三人推心置腹地交了心、又一起对付了鸳鸯嫂子的劝婚之后，意犹未尽的曹公竟然又掀起了第三波：让宝玉来了个突然袭击。正从惜春那里过来的宝玉，本来想和去找他的袭人玩个“躲猫猫”，不曾想竟然也看到了这出“好戏”。待鸳鸯的嫂子一走，在鸳鸯、平儿和袭人刚刚平静之时，他又冷不丁地跳了出来。这位又是主子、又是男性的宝二爷的突然出现，让平儿和袭人开心地笑了，因为她们是这件尴尬事的局外人；却鸳鸯“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因为她是这件尴尬事的核心当事人。

这样的一件关乎鸳鸯未来之命运的尴尬事，在这里，曹公没有写鸳鸯痛心彻肺的伤悲和难以解脱的苦闷，也没有写平儿和袭人姐妹情深的劝慰研商，而是以三个“意外”，给本来极为悲冷的故事涂上了充满喜气的色彩。这种噙泪的喜、滴血的笑，就是《红楼梦》最为动人、最耐品嚼的地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