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顾小晚—写给青春的歌

蓝小轩

一

十四年前，顾小晚16岁。

16岁的顾小晚是个留着童花头的青涩孩子，她喜欢穿灯心绒的背带裤，一双明亮的眼睛尚未染尘埃。

二

十四年前，我在北方的一座海边小城当兵，穿军装戴军帽，唱军歌听军号，一日复一日。

平淡乏味的军旅生活渐渐平息了初入伍时的巨大失落，而我与理想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我对这样的生活除了习惯，丝毫不感觉眷恋，我以为，我会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完三年，然后和我的战友一样脱下军装回家。这就好比生活打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处，我期盼着早日结束，也期盼着早日重新开始。

三

我不太相信宿命，可是我相信偶然。

顾小晚就是这样一个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闯进我生命里的偶然。

那是我服兵役的最后一年，生活照旧波澜不惊。直到秋初，我和几个战友一起被派到一所中专担任他们的军训教官。

这是一段脱轨的日子。每天早晨带着学生们唱军歌，站在大毒日头底下教学生们站队型踢正步，在宿舍里示范他们叠豆腐块整理内务……虽然做得事情和在部队里所差无几，但气氛和心情是完全不同的。都是初入学的新生，又是女孩子居多，每天晚上训练结束了，大家就围坐在操场上叽叽喳喳的聊天，军队里的小故事让这些女孩子听的入迷，二班长的玩笑又逗的她们咯咯咯的笑个不停，轻松欢快的氛围总是让心情也随之愉悦。

就是那样一个夜晚，二班长照旧在故作神秘的讲故事，我因为训练的时候喊口号嗓子哑了，就盘腿坐在一边听。我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多了一个女孩，她不是我们班上的学生，与班上的女孩相比，她多了一些安然。整个晚上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看她轻轻的把脑袋倚在林丽的肩膀上，看她随着女孩们的笑声轻轻的抿嘴而笑，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我意识到自己生命里有些东西被悄然唤醒了。

四

我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回想起那晚清凉的风，回想起晚风里那个有着弯月般眉眼的女孩。这让我相信，时间是不能改变一切的，也不能带走一切。

第二天中午我又看到了顾小晚，她一个人提着两个大暖瓶穿过操场去打开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注意到我的目光，冲我微微一笑，眼睛就眯成了小月牙。林丽站在方队中冲着顾小晚挤眉弄眼，我故意板起脸说：“严肃点！”林丽马上夸张的来了个立正的动作，引的学生一阵哄笑。再去看顾小晚，她已站在打水的长龙中，瘦而单薄的身影，带着一点点无助。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要保护她照顾她，想要为她承担一切风雨。

五

顾小晚和林丽是发小，下了课两个人就粘在一起，又说又闹，林丽比顾小晚高半头，顾小晚总是把头轻轻的依在林丽的肩膀上。这让我对林丽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不过也正是因为林丽，我才有机会和顾小晚熟悉起来。顾小晚每晚下了自习都会跑来操场上参加我们的活动，我的嗓子已经好了，就经常弹着吉他给她们唱歌，女孩们都听的很入迷，顾小晚也是。我感觉她一直在看着我，手托着腮，半垂着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后来我发现顾小晚其实并不是在看我，她只是陷入了沉思，因为当我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神没有丝毫回避，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整个人透着一股清新的灵动，仿佛一只的幻梦的精灵。

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渐渐看到这个小女孩的内心，我固执的认为，在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也不需要言说，也不能言说。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我第一次开始害怕复员，害怕离开这座小城，害怕与顾小晚之间的距离越隔越远。

六

其实，顾小晚有的时候很活泼，和我们熟了之后就常常开玩笑，我也乐于把自己的感情隐藏于笑谈之间。那时候我也不过20几岁，并没有经历过恋爱，对这份朦胧的感情自己也没有把握。顾小晚如同一块水晶，透明但是易碎，所以，我更加愿意沉默的走在她身边。

在这所中专学校里，因为没有升学的压力，课业设置也不繁重，所以男女谈恋爱早已司空见惯，但顾小晚，十六岁的顾小晚，有着透明眼神的顾小晚，她会懂得吗？

七

一个月的军训很快就要结束了，那些夜晚，有着初秋清亮的月光的夜晚，那些在顾小晚的眼神中弹吉他唱歌的夜晚马上就要告别了。我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惆怅来，似乎，未来的日子，没有顾小晚的日子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有些恍然失措。

很多学生都送礼物给教官做纪念，毕竟这是一段真诚的珍贵的相处，我收到了很多女生送来的小玩意，但其中没有顾小晚的，这让我很失落。

在最后几天，空气里满是离别的情绪，我也感染上这种伤感。很多次遇到顾小晚，迟疑之后，又总是欲言又止。她是那样的天真无邪，我该如何跟她说？

离别的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用弹壳做的一条项链送给了顾小晚，那个弹壳项链花费了我很多的时间和心思，做得非常精致，可以说是我军旅生活的一种最真实的纪念，我看到顾小晚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惊喜，然后顽皮的从身后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我。是一枚红透的枫叶书签，卡片上只写了一个字，笑。她是让我记住她的笑容吗？那些美好的清浅的笑容。那一刻我仿佛收到了世界上最丰厚的礼物，内心的甜蜜甚至盖过了离别的惆怅。

八

回到部队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适应部队的生活。我的心依然停留在那些夜晚，停留在顾小晚轻盈的眼神里。我不知道，我们还没有机会再见，我也不知道当思念来临的时候，我该如何说服自己。

还好，我们可以写信。我的信总是避重就轻，跟她说家乡和部队的一些琐碎事情，说自己的心情，对她的想念则一笔带过。第一次收到顾小晚回信的时候，我欣喜若狂。小晚说，离别的时候，她好希望时光停滞。难道，她也和我一样在意？难道她真的已经读懂我的心？

以后的书信往来我们更似是两个熟识已久的友人，小晚是冰雪聪明的，她的信总是轻快悠扬，象一首首散文诗，而我倘佯其间，也因之而陶醉。很多晚上熄灯号吹过以后，我就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小晚的信，我想象着小晚从学校的传达室里取我的信时脸上的表情，想象她给我回信时的神情，这些信把小晚又带到了我的身边，我仿佛又回到那些夜晚，又看到了小晚那双明亮的眼睛。

九

很多时候，一个人抱着吉他坐在部队后面的麦地里，迎着风唱歌。我想，或者这风会把我的歌声带到小晚耳边，因为小晚说，最难忘的就是我的歌声，和我唱歌时的专注神情。
我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一辈子唱歌给小晚听。

十

时间就在我和小晚的书信往来中悄然溜走了，随着复员日期的临近，我内心的挣扎也越来越激烈。走？还是留？每天每天我不停的问自己，不停的和自己做着斗争。走，有千万条理由。家人的呼唤，已将联系好的工作……那是轨道里我该走的路。而留，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小晚。

我要为小晚留下来。我起初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可后来这个想法越来越顽固的盘恒在我的脑海里，左右了我的思想。留在部队的可能几乎为零，留下来就意味着从此背井离乡，在这里谋求发展。我能吗？

我能。可是小晚呢？这个女孩就象一颗撒在我心里的种子，她在我的心里发芽、生长、郁郁森森，占据了我的心。可是这一切我从未对她表白过，我的心，她明白吗？

这中间，小晚已经分回家乡实习，信里她给了我电话号码，很多次，拿起电话想对她表白，告诉她我对她的喜欢和想念，可每次都没有拨出。我心里充满了矛盾和痛楚，可是每每抬笔，我又隐藏起自己的内心，写下的都是些模糊的试探的文字。

小晚的回信说，你就象一片云，飘过我的天空。如果你走了，我会隔着更远的距离牵挂你。
这样的回答我究竟该怎样理解呢？我不敢问小晚，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怕因此而离小晚更远。

十一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没有告诉小晚我走的具体日期，只跟她说，到家后会给她报平安，我怕她来送我，会动摇我的决心。是的，我是决定要走了，因为小晚没有给我留下来的勇气。

行李已经收拾好，这匆匆三年，在此刻仿佛是一场仓促的谢幕。我和战友们相拥而泣，我在心里和小晚做着无声的告别。眼泪一直擦不净，因着离别，没有人奇怪。

火车慢慢启动，窗外战友的脸庞慢动作一般闪过。我无比清晰意识到，这一走，就意味着从此放弃小晚。我的心急剧的跳动着，我听到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去见小晚。去见小晚。去见小晚。满心满心都是那个声音。去见小晚。去见小晚。

在火车即将疾驰的瞬间，我跳了下来，我使劲跑着，追着火车让同乡保管行李。内心的激动使我热泪盈眶，我甚至无暇顾及站台上送行战友的诧异目光。

十二

从火车站出来我就坐上了去小晚家乡的汽车，在汽车的一路颠簸中，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小晚会给我怎样的答案？我不知道。她会同意我留下吗？或者这个抉择对她真的很沉重，毕竟她还小，未经世事，她一定不会明白我的用心良苦。但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哪怕是最后看一眼小晚再走，也算是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小晚微笑时的甜美，从学校里分别后我们一直没有见面，她的样子变了吗？我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定会感到意外吧？

我的心又一路忐忑。

十三

站在小晚面前的我依旧象一年前一样，随意温和，笑的平静。不同的是我已换下军装。

我想，不论我经历过什么，我要小晚看到的都是那个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大男孩。如果有苦楚的话，我愿意自己一个人承担。

和我想的一样，小晚看到我的时候眼眸里全是惊喜，她连蹦带跳的从办公室跑出来，照着我的胸膛一顿拳击，叫我是天外来客。我顺势搂住她的肩膀，她纤细的身体就被包围在我的怀里，一种巨大的幸福笼罩了我，我多想就这样一辈子拥着小晚，爱惜她照顾她，多希望地球能在这一刻停止转动，让我们化作化石，让岁月见证我的幸福。

中午的时候我和小晚去了海边，已经是深的秋了，小晚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的走路，不时侧着脸看我，象个未长大的孩子。我忽然又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跟她表白，那些勇气在瞬间消失殆尽。

坐在海边松软的沙滩上，两个人谈了些分别后的情况，小晚问我回去后的工作确定下来了吗？

“我想留下来”。我看着小晚的眼睛说。
“嗯？”小晚一脸的诧异，拿眼睛问我。
“为你”。说完这句话，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为你，小晚，为你留下来。”我尽量把语气放的轻松和平静，我怕惊吓到小晚。

小晚正在玩沙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些沙子从她的指缝里漏下来，被风吹成斜斜的线，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我的心如鼓击，随着这沉默的延长，心也一点点沉入悲伤的海底。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小晚微微的笑了，她看着我轻轻的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小晚，不要这么快做决定，再想一想好吗？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我依然怀着一线希望，我真的不想，不想就这样放弃。

“嗯。”小晚安静的应到。她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眼睛盯着远处的海面发呆。她依然留着童花头，头发又细又软，我用手轻轻的摸着，我想把我的温暖和力量传递给她。

又过了很久，很久。小晚拿起我的手，在我的掌心写了一个“走”字。

我看着她，握拢掌心，把她轻轻拥在怀里。似乎，有风吹过，吹干了眼睛里那冰冷的液体。

十四

当天下午，我就坐上晚班的火车，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有着顾小晚的这座海边小城。
小晚送我去车站乘车返城，在穿过小镇那蜿蜒的巷子时，我们自然而然的牵着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凉，一直凉到我的心底。

后来，我永远的记住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永远的记住了那些在晚风中弹唱的夜晚，记住了顾小晚如月的眉眼。

十五

回家后我很顺利的进入一家公司上班，虽然薪水不高，但相对安逸。我渐渐习惯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渐渐习惯没有淡淡海腥味道的干燥空气，渐渐习惯这座原本属于我但是没有顾小晚的城市。

我和小晚依旧保持通信，似乎这遥远的距离并没有使我们生疏，相反两个人之间更多了和谐和默契。我们真正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彼此分享快乐分担忧愁。我依旧在夜晚读着小晚的信进入梦乡，我也依旧那么深的思念着小晚。

也常常在半醉的时候给小晚电话，借着醉意说些心里话，电话那端小晚只是安静的听着，安静的应着。我无法猜测这些安静的应答里隐藏了怎样的心思。小晚真的会把这些话当成醉话吗？

一次我告诉小晚我学会做饭了，最拿手的是下鸡蛋面，小晚非常甜的笑了，她说她好想吃我做的鸡蛋面。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再回去那个小城，一定要再去看看小晚，一定要让小晚吃到我亲手做的鸡蛋面。

十六

很快，春节就临近了。

开始有人为我介绍女朋友，而我对小晚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

终于，一次电话里我对小晚说：“小晚，来我这里过春节好吗？我已经跟妈妈说好了。”

“可是那么远，要坐么久的车，那样小晚就会丢了。”小晚很认真的回答。

“只要你答应来，我可以去接你的，春节后送你回去。”我知道小晚最怕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坐车，所以我绝对不会放心她一个人上路的。

“那样你就会太辛苦了，小晚不想你那么辛苦。”小晚的拒绝不露痕迹。

春节过了，小晚没有来，我一个人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不快乐的一个春节。

十七

时间过的很快，一年、两年、三年……

顾小晚一直藏在我的心里，有时候早晨醒来，想起她的样子，心头就会掠过清新却忧伤的风。

四年后小晚有了自己的男朋友，那晚我大醉一场，信里对她说的却是祝福。

又一年后，我挡不住妈妈的唠叨，去和一个女孩相亲，那个女孩大我几岁，但她身上，某个地方有着小晚的影子，我以为我爱上了她。第一次那个女孩生病，我为她做鸡蛋面，在往锅里打鸡蛋的时候，我的心忽然生生的疼了起来，锅里的热气扑到眼睛上，也是涩涩的疼。我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小晚，再见。

又一年，小晚结婚。宿醉之后，我为那个女孩买了结婚戒指，戒指并不合尺寸，但她脸上甜蜜的满足让我感动。

这之后，信件渐少，音讯渐少。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我仍会想起小晚，想起留着童花头喜欢穿灯芯绒背带裤的小晚，但很快的，就被什么东西淹没了，就好像风中散开的，那些来不及实现的诺言。

十八

小晚曾经对我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似乎可以成为一个堂皇的理由。

当有一天失落了小晚的消息，我这样对自己说。当有一天我的心变得坚不可摧，我这样对自己说。当有一天，我再没有泪水，我亦这样对自己说。

十四年来，我再没有回过那座小城。

只在某个深秋的季节，又想起那些在晚风中弹唱的夜晚，我的心在歌声的牵引下，寻找顾小晚。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象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如果喜欢，请留下你的赞～～～

 晨光曲—在温柔晨光里追忆童年味道

 遇见向日葵，遇见不一样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