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

偶尔不见

　　不久前，偶尔发现信江河畔设立了一人高的绿色围栏，有如高铁两旁的防护栏一般隔离人们接近江水。为了保护饮用水源清洁，新树立的一级保护区警示牌上赫然标明禁止洗衣。

“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huan）纱石，不见浣纱人。”古时候的浣纱，就是洗衣服。从今往后，也许再也没有人可以在信江边一带的大石头上洗衣服了。这首唐诗，也将会是眼前信江的写照。每每想到此，我的心中泛起的莫名惆怅，像洗衣时激起的那一圈圈涟漪一般，久久地荡漾。不是因为浪漫传说中沉鱼绝色的浣纱西施，而是含辛茹苦、饱经风霜的我的母亲。

母亲是童养媳。当年，携儿带女从数百里之外的农村老家乘船，投奔父亲而来。一副担子，一头是幼儿的二姐，一头是一只上开口的方形篾竹箱，身边跟着十来岁的大姐。那时，家徒四壁，父亲微博的工资不足以维持生活，替人洗衣服便成为没有文化的母亲谋生的手段。

替人洗衣是包月的，每个月每个人收一元钱，包洗一个月内客户换下来的衣服。父亲单位的同事、周边居住的邻居，是母亲的最基本客户。手洗衣服，一个人的能力差不多只能承揽三十来个人的洗衣活。母亲会上门取送衣服，有时会使唤大姐去做，客户也会把衣服顺便送上门来，取回已洗好的自己的衣服。而识别每个人的衣服，靠的就是母亲的记性了。

从此，信江河边多了一位平平凡凡的浣纱女人，宽广的江边成为母亲独特的洗衣坊。

每天，母亲胳膊上挎着装满衣服的竹篮，提着一根木棒槌，从家里走向河边。沿岸寻找到空出无人的合适地方后，便蹲在岸上，先把衣服浸润打湿，再在石头上铺平衣服涂抹肥皂，然后用手搓揉均匀，厚点的衣服就用木棒槌使劲地在上面敲打。漂洗时，把衣服抖开，往宽阔的水面上一甩，衣服上的泡沫在水中纷纷脱落散开，顺着流水很快消失。接下来，继续搓揉、漂洗，直至水面没有泡沫痕迹，便绞干脱水。源源不断、款款流动的江水，洗起衣服来，那是没得说的高效。

夏天炎炎烈日里，母亲曲着腿蹲下，撸起袖子，弯着腰，双手不停地使着劲搓洗，一篮子衣服洗好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湿得透透的。冬季严寒冰霜中，刺骨的水把母亲的手掌冻得鲜红，双手依然得浸入水中翻转衣服。就这样，洗啊洗，母亲两只手洗得粗粗糙糙。洗啊洗，母亲的十个手指洗得开裂渗血。洗啊洗，洗的两腿发酸发麻。洗啊洗，洗得腰痛直不起来。

除去家务，洗衣就是母亲唯一职业。洗三十来个人的衣服，起早贪黑，马不停蹄。日复一日，没有假日，没有周末。有时不注意，患一点风寒，哪怕头痛脑热、咳嗽流涕的，也必须硬撑着下水，更不用说女人的什么生理周期了。因为母亲知道，拿了人家的钱，就要帮人家做事，她的顾客们还在等着洗干净、晒干了、叠整齐的衣服穿用。

后来，母亲给我讲述了一件让我难忘的事。

那天，身上怀着我的母亲，挺着大肚子，一如既往地来到河边洗衣。搓着搓着，也许有些头晕，一失足骨碌栽进水里。当时河里涨水，母亲从深水里冒了出来，不会游泳的她拼命扑打着朝向岸边。岸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影。旁边停泊的船上，出现的人无动于衷地看着母亲拍打着水花，不停地挣扎。船老大们严守着一个规矩，对落水的任何人不能施救，否则，行船时将会受到河神的惩罚。

母亲终于在下游方向抓住岸边草丛，有气无力地爬上岸。一股轰然而来的后怕，让她颓坐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的母亲，不知所措，全身湿淋淋茫然地看着江面。许久之后，母亲清醒过来，庆幸逃脱了一次突如其来的灾难，顾不得身上许多，仍然咬牙坚持洗完衣服，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跨上沉沉的篮子回家。事后她每每向人讲到这件事，都激动地认为之所以当时能够躲过这一劫，避免了沉没江中，是因为怀上了我，给她带来了幸运。

当我懂事了，母亲早已不做帮人洗衣服的事，而改为拉板车。家庭用水也从五分钱一担的集中供应自来水，发展到自来水接进千家万户。但是，许多人还是舍不得拿自来水来洗衣服。晚饭后的时间里，母亲依然会挎着装满自家人衣服的篮子，提着木棒槌，去河里洗衣。我常常陪着母亲，用自己不大的手，帮提着重重的篮子，力求为母亲减轻点劳动。尤其是天黑的时候必去，生怕年纪近五十的母亲路上会有什么闪失。

有时候，江边洗衣会遇上几个熟人，母亲便和她们边洗衣，边聊天。木棒槌敲着缝有一块块补丁的衣服，噼噼啪啪，此起彼落。夏秋时节，站在岸边，可以看见清澈的河水里，小鱼灵活地在一圈圈涟漪下游来游去。江边码头，一艘艘木帆船头朝岸边高昂地排列着。这一切，构成我少年时代信江河畔浣纱的独特气氛和景象。

多少年了，走在而今建成公园的江边，看见水中人工磊放的一块块毗邻的大石头，母亲卷起衣袖熟练洗衣的身影就会在我的心头晃动，那木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就会在耳边响起。

江水流逝，江水还来。信江还是那条河流，信江却不再是人们随意侵扰的河流。铁丝网把江水阻断，禁止在饮用水区域洗衣了。小城的江畔浣纱或许将成为人们口中的故事，流传于柳树成荫的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