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遗忘,你不会离去——回忆我的奶奶

吴门一苇

<h3>  我的奶奶生于民国六年农历十月十六,今年整整一百岁了。<br>  要是她还活着的话。<br>  我的奶奶故于1996年12月20日,离开我整整21年了。<br>  她离世前不久,我们才给她庆祝了八十大寿,记得平日节俭的奶奶,突然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让爸爸给拍个录像,说像电视里那样,将来她走了,我们想她的时候可以看看;二是她没喝过茅台酒,想尝尝这第一名酒,到底是个什么味道。爸爸在一个饭店的包房里,请来姑姑、还有舅舅一家,真的请了一个摄像师,全程拍摄,记录了一个欢乐的家宴。奶奶很高兴,端着茅台酒,笑靥如花。奶奶一辈子,抽烟、喝酒、泡茶、打麻将,快乐满满!<br>  我家祖籍是山东淄博,奶奶生于博山城里一户殷实的人家,她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排行第四。因为上面姐姐多,奶奶并不用做太多的家务,她的主要任务是照顾比她小六岁的幼弟。从幼年的吃穿照看,到后来陪同读书,奶奶得到了那个年代的女孩非常罕见的初小教育,识得一些字,到老了还每天记日常支出流水账,大部分日常用品她都会写。后来弟弟大了,不用陪着读书了,奶奶就被送到绣花局,学了绣花。<br>  一来是天资聪慧,二来是受过些基础教育到底有些灵气,奶奶的鲁绣技艺很快就成为同龄姑娘里的佼佼者,到她出嫁前,已经在绣花局里当教习了。用奶奶自己的话说,不是因为日本鬼子,她才不嫁人,当着绣花老师多好啊。奶奶少年时学到手的技艺,一辈子不曾丢。我从小时候就见奶奶用一尺宽两尺长的方木框子绷着一块薄薄的白布(说不清都是什么面料,各种不同),先拿铅笔在布上描“花样子”——花样子就是拿半透明的纸从别处描来的图案——再用彩色的丝线,一针一线的绣到底布上。鲁绣不像苏绣那样,一根丝线劈成30股来用,鲁绣就是用普通的线,不再劈开,图案以线条化为主,是以我奶奶能够一直绣到去世前一年,才说眼睛有点花了,绣不好了,大体是停了针线。<br>  鲁绣不同于苏绣的精致到琐碎,鲁绣给人的感觉就是实实在在的质感,生动鲜活的画面,像山东人那样,实在,不矫情。奶奶绣的蝴蝶,肚子是鼓出来的,翅膀用渐变色的线,一针错一针的密密绣起来,绣完再用不知道什么技法在翅膀上绣出两个眼睛一样的凸起来的斑点,看着十分的灵动。我十来岁的时候,奶奶送给我一个半尺直径的圆绷子,让我跟她学着绣。我手上扎了不知道多少窟窿之后,给我弟弟绣了一个“生日快乐”的手绢,然后那个绷子就功德圆满的躺到了角落里,直至被彻底遗忘。<br></h3> <h3>  奶奶个子很小,不到一米五,半大小脚(缠了半路又放的),无法想象能养出我爸爸那样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儿子。爸爸是奶奶的骄傲,身为独子,爸爸用奶奶幸福的晚年证明了“儿好不用多”。爸爸的大个子,全是仰仗奶奶做的一手好鲁菜——好身体是吃出来的!爷爷在家是次子,上面有长兄和姐姐,奶奶进门是小儿媳妇,在长子当家的环境里,还是比较有压力的。进门第一个新年,小个子的奶奶就一个人料理出一家子的过年食品,包括各类炸货、酥锅子和蒸馍馍、枣糕,当然还有饺子、面条。。。总之有荤有素,有菜有饭,从年前吃过十五。爷爷家里是近郊的富裕农民,这个年,被城里嫁过来的小儿媳妇的美食填满。靠着一手好厨艺,奶奶在张家立稳了脚跟。<br>  所有这些年货里,我少年时都参与过制作,其中各种讲究,无法尽写。比如炸肉条,肉要选瘦肉,切小指粗细的肉条(现在流行叫肉柳),先用酱油、盐、花椒粉腌上半天,再裹上发面糊来炸。炸这个要用满满一锅油,大火烧热再中火炸肉,油温不能高也不能低,面糊不能稀也能稠——我忘了奶奶说过这个发面糊是用什么和的面,反正炸完肉,飘在油锅里的“面糊尾巴”都会用细眼儿笊篱捞出来,晾凉了吃,脆脆的,像馓子,又满满的肉香、油香,呵呵。<br>  还有酥锅子,也叫“酥菜”,我在上海的老山东饭店里吃到过,约略有点奶奶的味道。酥菜要用最大的锅来做,过去家家都有个圆的澡盆,我家那个是铝的,直径80公分吧,深有20多公分,过年就当大锅用了,奶奶能做满满的一盆。先用大白菜帮子铺底,防止糊锅贴底;白菜梆子上面放筒子骨,或者猪蹄、肘子这种带肉的大骨头,奶奶说要撑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再往上就比较随意了,洗干净的河鲫鱼、卷紧扎住的海带卷、豆腐干、五花肉、里面塞着东西的猪肚、鸡腿(还有过整鸡),青菜。。。反正什么什么都可以放里面,这样一层层的码到锅里,最上面再盖一层白菜叶,这些把大澡盆装满,得有几十斤,我之所以参与其中,是因为后来奶奶岁数大了,一个人端不动这么大一盆了。原料码好之后,买上好多酱油、醋和白糖按照一定的比例直接倒进锅里,不加水不加盐,上炉子煮。那时家里都用煤球炉,烧的是蜂窝煤,一炉里上下一共三块煤饼,烧乏了就得把锅(盆)端下来换煤球,换好了再搬上去,历时十几个小时才能好。奶奶一般从早上开始准备,到中午前后能上锅,然后半夜我困得熬不下去的时候,帮她端下来换最后一次煤,然后奶奶就说可以把炉火封上,让它自己在炉温上熥着。所以我不知道准确的时间,只知道辛苦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等着我的,是一锅香得要死的酥菜。因为火不大,而且锅里也没多少汤汁,所以那些码好的菜,不会乱跑乱动,保持着最初的层次和形状,味道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一锅东西味道几乎一样的),而且由于加了大量的醋,鱼刺、小骨头全都是酥的,所以叫酥菜。做好了,整个锅放阳台上,利用冬季的寒冷让锅中的胶质凝结成“冻”,吃的时候,掀开盖子,先拎一片白菜叶,再随机挖一坨出来,挖到什么不一定,如果挖到海带、豆腐干,就刀切成片摆盘;如果挖到的是鱼,就整条摆到素菜边上;如果挖到的是肉,就用手撕了,堆到素菜中间。。。总之这样荤素全齐的上一大盘,冬日热气腾腾的酒桌上,这么一盘凝着“冻”的酥菜,好吃到流泪。<br></h3> <h3>  奶奶会做吃食,又爱动脑筋,不管做什么都格外好吃。所以,她养啥成啥,儿子大个子,孙女小丰腴,养花花艳,养猫猫肥。甚至爷爷奶奶被下放到乡下的时候,上面给奶奶分派过一次养猪任务挣工分,她养了一头猪,又大又胖又干净,还聪明,喜欢奶奶拿个旧梳子给它挠痒痒。。。谁知福兮祸所倚,猪因为太壮而提前出栏,被拉去宰的时候,猪看着屋门嗷叫,眼泪汪汪,奶奶在屋里扒着窗户看着,泪如雨下,以后再不养了!<br>  奶奶到晚年,养了只猫,标准大黄虎斑猫——嗯,是的,就是传说中的橘猫。它爹就是只大橘,颜色略浅,称霸一方。人家送了我奶奶这么只小奶橘的时候,奶奶宝贝得不得了。养了一年长成了大猫,虎目宽腮白须立耳,那叫一个漂亮,帅,一表猫才。大橘最重的时候,有15斤,抱着相当累人,它还偏偏喜欢枕着人胳膊睡觉,一会儿就把手给压麻了。大橘扬名的第一战就是单挑了它亲爹,然后收编了方圆楼群里的所有母猫。老鼠、鸽子、蛇、大螳螂、大蝗虫。。。什么都往家叼过,叼回来孝敬奶奶。甭管它弄回来什么,奶奶都会捋着它的毛进行表扬。老鼠、蛇什么的自然扔掉,但它弄回来的两只鸽子都没浪费,一只小的炖了汤,大橘也有肉吃;另外一只大的,奶奶给剔了肉切成馅子包了顿鸽子肉包子,人不吃的部分,煮了给大橘。<br>  最绝的一次,大橘在面口袋上撒了泡尿——它通常都在外面解决,家里完全没有它的厕所。这次不知道是怎么了。猫尿透过布口袋渗进面里,我一看,完了,这袋子面没办法吃了。可是奶奶不答应,战乱年代过来的老人,是不可能扔掉一袋子面粉的,那怎么办呢?奶奶把口袋里的面粉倒出来,被猫尿污染的面是湿的(与现在猫砂一个道理),那么干的面粉完全可以视为干净,另装回一个干净的面口袋。被污染过的面粉怎么办?这个总得扔了吧,还不!奶奶拿给猫煮鱼的锅,揪了一小块老面头,把猫尿面粉和成了面团,让它发酵,发完了,蒸了几个大馒头。不仅没了猫尿味,据奶奶说发酵发得略过一点,猫尿也算碱,连放碱也省了,蒸出来的馒头,又大又白——给大橘吃了好几天,它一点意见也没有,拌上鱼汤、鱼肉,妥妥的变成了大橘的重量,一点儿没浪费。猫尿馒头,时至今日,我想起来一次,笑一次。<br>  然而,奶奶生日宴会后没几天,大橘突然丢了,好几天没回来——房门上有猫洞,它随时自由出入,夜不归宿也是常事,但从没有几天不回来的。奶奶经过一个星期不间断的做猫饭、等待、敲着猫碗楼上楼下的呼喊、寻找之后,终于伤心的确认——大橘丢了。那是1996年的12月初。<br><br></h3> <h3>  接着弟弟和我一起来杭州、绍兴玩了一周,我当时在杭州的投币电话亭里,给奶奶打电话,她突然说:“蕾蕾啊,你回来吧,我想你啦。我不好啦,你赶紧回来啊!”我还笑哈哈的打断她:“好啦好啦,别说这个吓唬我,我们明天就回来了!”<br>  奶奶没吓唬我,事后证明,她是神奇地预知了自己的死亡。第三天我回到家里,奶奶就因为突然的连续腹泻而卧床,人也迅速的衰弱,却并没有太多的痛苦。事后有懂的人说,她是在净腹,让自己干干净净的离去。最后一晚,我像往常一样帮奶奶掖好被子,钻进另一头我的被窝里,迷迷糊糊中,奶奶精神很好的样子,问我:“你说你们单位有个不错的小伙子,怎么样啊?差不多了就行啊,不小了,别挑成老姑娘!”我答应着,让奶奶放心,要是谈了男朋友会带给她看的。突然灯亮了,奶奶欠起身,打开了床头的台灯,我赶紧爬起来,问她要什么?她已再没有了声息。。。<br>  我打电话叫来爸爸妈妈和弟弟,等待他们的若干分钟里,我静静的立在床前,看着灯光里如同睡熟的奶奶,回忆就完结在那里。<br>  奶奶是个快乐的人,她的遗像是生前指定的一张生活照,不是当时流行的那种碳笔素描的黑白画框,她在照片里微笑着,看着我们。奶奶自幼疼爱我,我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奶奶买了一斤茶叶、两瓶好酒,以后每个月发工资,就上老同昌茶庄去给奶奶买茶叶、到百货大楼给奶奶买酒。后来奶奶年纪大了,我就经常住在她那里,最后一年我是一直住在奶奶家。人老了爱回忆,每天晚上上了床,关了灯,奶奶就会跟我唠叨早年的事儿,唠叨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她的狗,她的猪,她的快乐,她的不甘,唠着唠着,我就睡着了。那时年轻,爱睡觉。现在我自己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也不困,静下来的时候,爱上了回忆。<br>  今年不知道怎么了,从奶奶的冥寿日我就想她,忙,放下了,其实人到中年,天天都忙,哪天能闲着呢。可是思念如潮,却是无法抑制。今天我又在杭州,西湖边上,又是一个冬夜,又是孤单的灯光,只是没有了温暖的奶奶,只有零星的回忆。<br>  2017-12-20凌晨于杭州大华饭店<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