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已照面 今生又相逢

晓篱

最早知道合欢树，是读了史铁生那篇家喻户晓的散文《合欢树》，每每念及史铁生获奖之后，“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认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我摇着车躲出去，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在树林里吹过”，内心便极为酸楚，那位受尽苦难的母亲终究没有看到儿子走上让她欣慰的路，有着让她放心和骄傲的收获。上天若真有灵，该是多好。现如今，上帝也召回了受苦太多的史铁生，不知道已经团聚的母子俩会不会时不时回去看看那棵合欢树？

那时就一直以为合欢是史铁生的树，就像撒哈拉属于三毛，上海属于张爱玲，菊花属于陶渊明，莲花只属周敦颐，明月是李白的，梅妻鹤子当配林和靖。每一个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种事物，那是命中注定的结合。

初见合欢，在植物园，并不相识，每一棵树叶间缀满了白粉相间、丝线一样的绒花，远远望去，形成雾状的效果。从那粉红的雾里，飘出丝丝缕缕清甜的香味，站在树下，仿佛看见那香正倾泻而下，从我们的头顶，发梢，直到肩膀，手，脚下，那香蓬勃而起，又从脚下蒸腾，沿着手，肩膀，发梢，直到头顶，翻翻覆覆，重重叠叠……我在那香里，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这些暮春的精灵。

拍了照片发到群里，想问大家她们究竟是什么花？只是赞花的别致，却无人知晓。植物园的好处就是，认不得，可找树干的牌子，不费事，原来竟是合欢——“合欢，又名红粉朴花、朱樱花、红绒球，绒花树，夜合欢，马缨花。豆科、合欢属植物。落叶乔木，夏季开花，头状花序，合瓣花冠，雄蕊多条，淡红色。荚果条形，扁平，不裂。高4-15米。树冠开展；小枝有棱角，嫩枝、花序和叶轴被绒毛或短柔毛。”

合欢，多分布于中国华东、华南、西南及辽宁、河北、河南、陕西。后又查到，别地也有称呼“拂绒”“芙蓉”“绒花”，突然想起来，多年前，读过一篇旧文，最后一句：芙蓉，又名合欢。原来在史铁生的《合欢树》之前，我就已经跟合欢相遇过了。但我想，叫“芙蓉”的，多是根据“拂绒”误称吧，因老家湖南古称“芙蓉国”，水岸边常见她们摇曳的身姿，与合欢花叶的长相相差实在太远了。

甚至，在没有找到树牌之前，没来由地在心底叫她凤凰树，《千江有水千江月》里，贞观喜欢台南的凤凰花，花开时节，满城芬芳，贞观看到凤凰树，总要恭敬地下来走路，她告诉她的恋人大信，这花对她来说是“初见已惊，再见依然”。大信见到信封中夹着的凤凰花，给贞观的回复是，“前世已照面，今生又相逢”。这是太美的花，也是纯净的情，正是我初次见到合欢的感受。

原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各自的不确定的朦胧观瞻，只是喜欢，未必去查经读古。名字，不那么重要。美感，大抵相通着。花树面前，我们所有人，都如孩子一般，起着自己假以想象的名，及意境。

细细读来。原来，这花，有着如此之多的渊源和佳用。观赏测震。入药入食。寄托爱情。互道友爱。这花，古时，就早已诗情天涯，美誉万里。

李渔在《闲情偶寄》上说：“此树朝开暮合，每至黄昏，枝叶互相交结，是名合欢。” 想，每每黄昏至，合欢树的树枝上，对生的小叶子紧紧相拥，无缝无隙。待到第二天晨时，朝阳冉起，晨曦四溢，将相拥的身子又轻轻分开，相望而笑，像一对眠夜的恩爱夫妻。

但合欢树还有一个名字：苦情树。一棵树竟有两个意味相悖的名——一面是世俗的欢欣，一面是内心的苦涩。

古人将其种植庭院里，观赏庇荫，平安辟邪。用之泡酒、煮粥、冲服，则有安神美容，清热解毒之效。红楼梦第三十八回，黛玉吃了螃蟹觉得心口难受，宝玉忙令丫环把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究竟黛玉又能喝多少，不过一口罢了。由此可见合欢还有消积化食的作用。

《养生论》中记载，“合欢免忿，萱草忘忧”，究竟是为什么“免忿”，大概是因为看到庭前合欢花开满树，香飘十里，觉得人生尽管不如意事有八九，但还有一些小小快乐可以自娱，进而忘掉了凡俗中营营役役的烦恼了吧。

同心花，合欢树。四更风，五更雨。画眉山上鹧鸪啼，画眉山下郎行去。合欢，如此温婉，如此凄清。萱草忘忧，合欢解忿。合欢，又是如此宽宏，将所有恩怨，灰飞烟灭。白居易的：后时谁肯顾，唯我与君怜。说的也是合欢花。

最近因为《芳华》，影片结尾曲《绒花》原是电影《小花》里的插曲：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才发现原来唱的，正是合欢呀。

合欢花开时，明媚的春韶华转身，盛夏郑重开场。娓娓合欢，拉开火热的人间暮景。一树合欢落，一地岁月雨。抓一把时光的落英，在记忆里温暖。总是美好。

合欢。人间一切，终将合欢。离合悲欢，乃人世常态。合欢，便成了所有没有结局的留白和终结。

若是，送你江山，不够辽阔。

送君千里，亦不够远长。

那么不如，赠你合欢，行者无疆。

只一株，一朵，已是天涯。

待至花开，织就地久和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