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树

春水長天

<p class="ql-block">  蒲舍虽说是个小了不能再小的偏远村落,树却是不少。二十几户人家,座落在葱郁的绿荫中。</p><p class="ql-block"> 那时最多见的树是苦楝,还有刺槐与杨树。木槿也很多,大都用来围栽成藩篱。然而,我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这么三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榆树,还有一棵皀荚树。</p> <p class="ql-block">  蒲舍小得连个小商店都没有,买个油盐小糖需步行至几里外的庄上去。小伙伴们馋虫上来了,想找个吃的都难。桑椹的味道还凑合,野毛桃却酸得让人直吐口水。这时,如果能有一棵长满红红绿绿枣儿的枣树出现在你面前,能挡得住诱惑吗?</p><p class="ql-block"> 蒲舍那时候就有这么一棵枣树,而且是仅此一棵。枣树粗过汤碗口,树冠盖过半个天井。枣子虽不算大,但丁丁挂挂的满树都是。夏秋时节,枣子渐渐由青转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咬上一口,真是嘴里甜到心。</p><p class="ql-block"> 只是,想要吃到甜枣不易。既要躲过恶狗,还要躲过那凶神恶煞的蒋瘫娃,枣树是蒋瘫娃家的。蒋瘫娃正当壮年,估计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说是瘫,并非瘫在床上起不来,还是能站起来走路的。只是蒋瘫娃走路时弓着身,一屈一伸的,像在掷铅球。当然,他的手上不会有铅球,棍子与砖块却是少不了的。身体这样,反正也下不了地。蒋瘫娃留着整天看家,与狗与枣树为伴。这样一个门神全天候守着,能吃到枣子吗?</p><p class="ql-block"> 蒋瘫娃也有打盹的时候,午后犯困,会打个瞌睡。受主人感染,大黄狗也会趴主人脚下眯会儿。能选准时机的绝对是高手。会在人狗皆困的当口,蹑手蹑脚的摸到树下,照准挂满枣的矮枝猴一样的跳起,抓住枝儿不放。然后连枣带叶的薅下来,青的红的也顾不上拣了,慌里慌张的只往兜里揣。</p><p class="ql-block"> 高手忙里偷闲,放一粒嘴里先来止止馋,冷不防响起蒋瘫娃破锣样的叫嚣声,狗也应声而来。高手再高也没辙了,魂飞魄散,来了个囫囵呑枣,核也不吐了,丢下枣树枝落荒而逃。</p><p class="ql-block"> 其实像这样的高手委实不多。大多的小伙伴只能装着从蒋瘫娃门前路过,悄悄捡一两颗风吹落的枣儿,也就知足了。枣熟的时候,蒋瘫娃门口似乎成了小伙伴们的必经之路,顺路的不顺路的都会过来蹓几趟,其意不言自明。</p><p class="ql-block"> 好多年以后,我找到阔别以久的蒋瘫娃小院,想着对那棵老枣树吟一首欧阳修的咏枣诗: </p><p class="ql-block"> 秋来红枣压枝繁</p><p class="ql-block"> 堆向君家白玉盘</p><p class="ql-block"> 甘辛楚国亦萍实</p><p class="ql-block"> 磊落韩嫣黄金丸</p><p class="ql-block"> 聊效诗人投木李</p><p class="ql-block"> 敢期佳句报琅玕</p><p class="ql-block"> 嗟予久苦相如渴</p><p class="ql-block"> 却忆冰梨熨齿寒 原本想借古诗发一通思往昔之幽情,孰料枣树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矮矮的树墩,还有晒在树墩上的一双破鞋。</p><p class="ql-block"> 原来枣树也是有寿命的。蒋瘫娃的枣树过了盛果期,便逐步走向衰弱。枣子一年比一年结得少,后来干脆不结了,树叶也掉个不停。终于有一天,一把大锯放倒了它。</p><p class="ql-block"> 蒋瘫娃已垂垂老矣,变得低眉顺眼,面相上甚是慈善。没有了大黄狗与枣树,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p> <p class="ql-block">  在蒲舍,榆树还是比较多的。之所以对那棵榆树印象深刻,完全因为它属蒲舍之最。</p><p class="ql-block"> 榆树的主人年纪轻轻的患上肺痨,这在当时几乎是不治之症。一年到头喝不完的中药汤,病情却不见好转。榆树估计是从他父辈或是祖辈传下来的,长得直插云霄。树干也是出奇的粗,以我当时幼小的双臂,实难以将其完全抱住。总而言之,这棵榆树无论其高还是其粗,蒲舍再无树能出其右了。</p><p class="ql-block"> 高高的榆树,俯视着主人那家徒四壁的茅庐。几只母鸡在树荫下的一堆药渣里来回觅食,木槿围成的菜畦里长着葱绿滴翠的菜蔬。炊烟自青砖砌成的烟囱中团团吐出,好一派陶渊明笔下的田园风光。蒲舍没有什么读书人,要不然,自会想起《归田园居》里的句子:</p><p class="ql-block"> 榆柳荫后檐</p><p class="ql-block"> 桃李罗堂前</p><p class="ql-block"> 暧暧远人村</p><p class="ql-block"> 依依墟里烟</p><p class="ql-block"> 对榆树主人来说,可没有所谓的诗和远方,有的只是散落的几根鸡毛和一地苟且。榆树主人领着妻儿过着清苦而惨淡的田园生活。他的身体状况比蒋瘫娃好不了哪儿去,同样下不了地。队里照顾他负责看牛,收入自然不比壮劳力,年终分的钱是不够吃药的,除了鸡屁股银行,只能靠救济。</p><p class="ql-block"> 单喝中药,缺乏系统的正规治疗,又没有营养,病情如何控制得了。榆树主人还是陷入了病入膏肓的境地。</p><p class="ql-block"> 出于关心,队领导走进了榆树主人家,商议着让其住院治疗。只是队里也拿不出钱来。不约而同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屋后那高大的榆树上。这个家中,最值钱的家当也只剩这棵树了。没费多少时间,一个卖树救主的决议产生了。</p><p class="ql-block"> 看着上代人传下来的大树在“嗡嗡”的锯声中缓缓倒下,榆树主人差点背过气去。队里连忙派人把他送往医院。只是,仗义的大榆树也没能挽留住主人的生命,没过几天,榆树主人撇下妻儿,还是随大树去了。</p><p class="ql-block"> </p> <h3>  华兄家的皀荚树在蒲舍也是独此一棵,值得一记的。</h3><h3> 皀荚树长得不算高大,树干与枝条上长着锋利的皀针。再调皮的顽猴头也不敢往上爬,任由串串皀角挂满枝头,采摘不到。</h3><h3> 那时物资供应紧张,肥皂都凭票才可买到。肥皂不够用,曾见到有人家用草木灰过水洗衣。用草木灰水,据说靠的就是那微乎其微的一点碱性物质。现在看来,那里面的碱含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而华兄家却无此之忧,他家有用不完的皂角。留下自用的,大部分皂角还能拿到安丰街上去卖,换点钱补贴家用。街上的主妇喜欢用皂角来洗羊毛衣衫,既能去污,又可保持衣物光亮如新。皂角稀罕,粗布衣裳是舍不得用的。想想那时华兄家多是粗布衣衫,却全用皂角来洗,也真够奢侈的。</h3><h3> 其实,我们有所不知,皂角除了是纯天然的洗涤剂,其实也是一道美食。皂角仁高能量、低蛋白、低脂肪,富含高碳水化合物,养心通脉,美容嫩肤,食疗价值极高。汪曾祺老先生在《昆明的吃食》中,介绍有两道皂角仁美食。一道是玉溪街蒸菜中的“瓤小瓜”,南瓜去瓤,塞入肉末与皂角仁,上笼去蒸。端上席来瓜香扑鼻,细腻软糯。还有一道是皂角仁做的甜羹,滋味不俗。只是老先生提醒:皂角仁虽好吃,切不可贪食。吃多了,会让你匆忙离席,直进洗手间。</h3><h3> 华兄家用皂角洗衣甚是寻常,拿皂角仁做菜吃,估计没试过。蒲舍这唯一的皂荚树长了有好几十年。它未能像蒋瘫娃的枣树那样寿终正寝,也不同于那棵大榆树的悲壮命运,皂荚树死于水涝。上世纪的1991年,兴化水患,水乡一片泽国。蒲舍也泡了一个多月。水退之后,皂荚树的叶子耷拉了下来,渐渐泛黄,掉落。那年的皂角结得特别多。只是树枯了,成串的皂角没能长成熟,都是瘪的,没有用的。</h3><h3> 皂荚树没了,华兄家后来再也不用皂角洗衣了。</h3> <h3>  现在的蒲舍,树仍是不少。枣树皂荚树没了,其他果树多了。桃李枇杷,银杏葡萄,金桔香橼,似乎四季的果子都有。木槿几乎难见踪影,榆树还是有的,长得也比较粗比较高,只是比不过卖身救主的那一棵。苦楝与刺槐经年已久,浓荫蔽日。二十几户人家,仍然座落在一片葱茏之中。</h3><h3> &nbsp;</h3><h3> </h3><h3> 九如写于 2017.12.14</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