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旧事之刀王

公子小白

平城旧事之刀王

——为纪念父母五十年金婚而作

刀王，是我的父亲。我总是身不由己地想起他的刀。童年的那一些模糊的记忆都会随着刀的舞蹈延展开来。

父亲的刀，极薄，长六寸三分，宽二寸四分，重四斤四两四钱，看上去很旧。

刀有许多种，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刀品质稍微差一点，但绝对没有一文不值的刀，因为再钝的刀，也可以用来杀人。

刀的价值，有时是因为刀的材料千里难寻，有时是因为刀鞘上镶的宝石；有时也是因为铸刀人的名气，但最有价值的刀，是因为用刀的人。父亲的这把刀就是。因为他的主人就是用刀的绝对高手。我父亲的名字叫贵武。

这是把相当朴素的刀，甚至从来都没有刀鞘，普通的刀，从刀鞘里拔出来，需要时间，但是我的父亲却不愿意等，他不愿意浪费任何时间。他认为时间就是隐形的刀锋，时间同样被赋予速度，高明的刀客潜伏隐忍在岁月的背后，出手便要一刀毙命。

刀柄是镶金的，岁月给了它厚重的磨损的印迹，光滑乌青，每天陪伴在主人身边，发出淡淡的懒懒的微光，掩盖在白驹过隙的时光里。

这是把名刀，岁月积淀了它的厚重，只是在邻近刀背的地方，歪歪扭扭依稀可以看出“贵武”两个篆体字来。

很多人都以为这把刀来自武林世家，只有父亲自己知道，这是铁匠出身的爷爷留给他的防身利器，至于爷爷因为何种原因为父亲起了这个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这把刀所用材料为都城平城附近颇有名气的采凉山上提炼的精铁，具有耐温耐强的优点。最大的特点是刀长、刀细、轻便、锋利无比、从来都不会生锈、波浪纹像滔滔江水源远流长。

刀供奉在家里是一种象征，带在身上则能够起到避邪作用，让人有温馨的依赖感。

小时候，父亲的脸庞以及五官很模糊。

没有人知道他的祖籍，也不知道他的武功渊源；看起来他无门无派无招无式，可他在短短的几天里，便做下了轰动武林的几件大事。他非常聪明而且水性奇好，据说他在桑干河的大潮里潜伏了三天三夜；他艺高人胆大，独闯蛇穴杀了桑干河的蛇精，不是一条，是雌雄一对。

从那以后，天下的刀客都叫他刀王。

　　他的手非常稳定，用刀的人，手一定要稳。他也爱喝酒，但从不喝冷酒，因为喝了冷酒，手就会抖。这一点会让人想起《三国演义》的温酒斩华雄的关羽，关羽是武圣人，也是父亲常常叨念的好汉。他的手指笔直如竹，每一个指甲都修剪得圆润似玉，像女旦角的兰花指，他说但凡有一丝没有修剪得当，便会影响出刀的力道和精准。

闲暇的时候他非常喜欢磨刀，这是每天必备的功课，他要把每一丝焦躁和不安都磨掉。他用的是罕见的硬磨石，他的手非常沉稳，刀面与磨刀石紧紧地锁在二十度角上，一分也不差，一分也不能偏。

磨刀，是人生的学问，也是人生的一种艺术，有许许多多的用刀客，在决战之前，总是在用心磨刀，其实他们不是要把刀磨快，而是要把心磨静；只有心静，才会发出致命一击。此刻，他的心异常宁静，他的刀，正面磨了四百六十七下，反面也磨了四百六十七下，每一下的力度几乎完全一样，如果把刀举起来，刀锋在正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一个刀手，是寂寞的；一个高手，注定是更寂寞的。他是最不惧寂寞的。

从小，我对父亲的印象除了寂寞还是寂寞，仿佛一生只是等待，只是为了等待。

等待在岁月里幻化成白云苍狗。

他的诸多故事和传奇，我都是从别人嘴里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幻化堆积成我渴望成为英雄的金字塔。尤其是那一场堪称经典的巅峰对决，象烙印一样刻在我幼小的灵魂。

另一个使剑的高手，远远地来自东瀛，他和父亲有一场生死约定的比武，日子就定在九月九的重阳节，而且是月圆之夜。每次奶奶讲给我，我连喘口气都不敢。

那一天，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来临。就像电影的蒙太奇。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飞舞的红叶。那姿态美得让人心碎。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肃杀悲凉之意。

东瀛剑客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父亲贵武的手。 他知道这是只可怕的手！

父亲贵武此刻已经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虽然仍旧是那么蓬乱，黑白参半，衣衫虽然仍就显得那么落魄，但眼睛中的几点光芒看来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冷峻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久违的光辉！ 这两年来，他自己就像是一柄被雪藏的刀，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此刻才能看到它逼人夺目的华光！

一刀封喉，如影随形的刀芒像天女散花！

东瀛剑客的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父亲贵武的咽喉。剑还未到， 阴寒的剑气已刺碎了沉重的西风！ 父亲贵武的脚步瞬间一溜，后退了七尺，背脊被迫贴上了一棵树干。 东瀛剑客的精铁剑锋已随着变招，笔直刺出。

父亲贵武退无可退，已然没有退路，但他的身子忽然沿着树干滑了上去，让人匪夷所思。 东瀛剑客长啸一声，冲天飞起，精铁宝剑化做了一道飞虹一样的电光。 他的人与剑已合二为一。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那景象异常凄绝！亦艳绝！

父亲贵武双臂一振，猛地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遁形而去。 东瀛剑客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的碎影，向父亲贵武当头洒了下来。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父亲贵武周围方圆几丈之内，都已在剑气笼罩之下，无论任何方向闪避 ，都似已闪避不开的了。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父亲贵武手里的大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影，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 东瀛剑客木立着，面目狰狞，他的剑仍旧定格在当胸。

我的母亲出身名门，大家闺秀，据说是杨令公的第16代传人，人如其名，杨玉兰，一朵风姿绰约的玉兰花，可是我们一帮孩子却从心底里惧怕她，惧怕她的一丝不苟的规矩。

母亲结婚时，穿着红棉袄，脚上蹬着一双绣花鞋，相貌娇美，肤色白腻 ，是塞外罕见的佳丽。烛光，佳肴，好酒，母亲醉了。唱着她自己的醉歌，周身都是酒香。

父亲贵武的刀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折断！ 他静静地望着对手，东瀛剑客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个人脸上无丝毫表情。 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父亲贵武这一刀已无法出手。 父亲贵武在生命的紧急关头以手为刀，急如闪电，就因为刀锋破风，其势方急，此刻刀锋既已折 ，速度便要大受影响。生死就在一念之间。

父亲贵武修炼多年的手形之刀，此刻竟是有胜无败！父亲贵武的手象一道霹雳一样！ 最后几片枫叶的碎片已纷纷落下，枫林中又恢复了静寂，死一般的静寂。父亲的中指和食指已经折断，沾满了鲜血，而对手静静地仰面朝天，脖子上两个血洞汩汩，没有了气息。

一切都结束了。逝者如斯夫。

岁月用刀雕刻着我苍老的父亲，他对往事只字不提。母亲的眼里都是柔情似水。毅然决然地，他命令我一辈子都不许触碰刀，但他不会不知道，我就活在他青铜般史诗的刀影里，无时不刻颠覆着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