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大运河的记忆<br>文/阿遥<br> 一提到通州,瞬间就会想到的是一条河——京杭大运河,一个人——文管所老所长周良先生。<br> 我跟周良先生工作上的合作只有一次,在2007年底。那时候大运河刚刚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们去拍摄大运河通州段的文物。到了文管所,新任所长请出已经退休的老所长周良先生给我们做向导。我喜出望外。我知道,这事必须找周先生,通州的文物,全在他肚子里呢。<br> 那一天,他引领着我们,拍摄了大运河北端的标志性建筑燃灯塔,北运河的古河道,古桥梁,古碑,还有运河出土的遗物……一路上边拍摄边讲解,如数家珍,连八里桥乾隆御碑的碑文,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我再一次为这位“老文物”、“通州一宝”的学识和敬业精神所折服。</h3> <h3><font color="#167efb">2007年冬周良先生带领考察通州大运河文物</font></h3> <h3><font color="#167efb">2007年的工作照,这是我跟周良先生(中)唯一的合影(刘小放摄)</font></h3> <h3><font color="#167efb">通州大运河古河道</font><br></h3> <h3><font color="#167efb">通州燃灯塔</font></h3> <h3> 其实最初结识周良先生却不是公事,而是北京日报组织的一次业余活动,在2000年初。这要感谢报社编辑马益群先生。<br> 马兄当时创办了一块收藏版。那时候的收藏,可以说还是一项健康的文化活动,藏家不管是玩儿还是经营,都有一股学习的劲头,为的是淘到真东西,而不是制造“文创产品”。<br> 一日马兄来电话,问我想不想到通州捡瓷片去。通州有瓷片?我先一愣,继而恍然想到大运河,一下子来了精神。知道这些年不仅精美完整的瓷、玉、书画进入收藏家的保险柜,就连起初为陶瓷研究者作鉴定标本的瓷片,也因为能汇集众多窑口、各个工艺品种,并能强烈刺激人们的鉴定欲望而成为收藏的对象。我学这个,又一直编辑古陶瓷的书籍,自然兴趣满满,看来同好者大有人在。星期天一早,顶着冬日清晨的凉风,六七个人浩浩荡荡奔了通州。<br> 迎接我们的是前北营村的农民书画家秦公卓先生,同在的是他请来的老朋友文管所所长周良先生。打这一次,我认识了周先生。<br> 一进秦先生的画室,满架的古瓷片就扑进我们的视野。顾不得寒暄,共同的兴趣把大家聚拢到瓷片周围。秦先生的收藏,最早的是元代钧窑、磁州窑,大部分是明清民窑青花和明龙泉青瓷。秦先生说,他是由学画而对瓷片发生兴趣的,因此以收集花纹有特色的青花为主,四五年来,捡来的瓷片已经有几麻袋。<br> “通州的瓷片太多了!”秦先生和周先生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说:前些年县城里新华大街施工,挖出的瓷片之多,捡都捡不过来,得撮!头两年运河清淤,挖出两条沉船,也翻出大量瓷片。当地有几家民间工艺品厂,专门把残旧瓷器的花纹部分锯下来,镶嵌在首饰盒上。从前南方的瓷器销往北方都走大运河,到通州集散,现在县城里还有条“瓷器胡同”,就是当年江西客商聚居的地方。<br> 我们呆不住了,催着主人带我们上河滩。尽管明知晚来了至少几十年,但依然盼着有意外的发现。<br> 乡下阳光真好!<br> 车上大路,穿过一片平川,转进一个房屋密集的村庄,跨过两座石桥,面前豁然开朗。运河在这儿拐了个弯儿,向西北延伸下去。周先生指着河水说:“这就是元代郭守敬开凿的通惠河,一直通到北京城里的积水潭。古运河是南北向的,这儿就是通惠河入运河的河口。”此地叫张家湾,前些年那块引起很大争议的“曹雪芹墓碑”,就是在这儿出土的。</h3> <h3><font color="#167efb">通州张家湾古城与通运桥</font><br></h3> <h3> 方圆数里的河滩高低起伏,大概是河道清淤或取土形成的。一低头,脚下就是一两片很小的青花瓷片。“哎哟,真有!”人们立刻仨一群俩一伙散开了。捡根竹棍儿当工具,见到土里露出一点亮色就扒拉扒拉,一块瓷片出土了。搓掉扒在上面的泥土,是民窑青花。再捡起一块,是明代龙泉青瓷碗的圈足。那边又闪了一下,抠出来,嗨!是块玻璃。大伙不时聚拢来,相互欣赏一下战利品,嬉皮笑脸地从别人那儿没收一块好看的。尽管大家多不是专业人士,但谁的兴致也不低。一同来的故宫的吕成龙先生成了义务鉴定顾问,这是万历的,那是康熙的;这叫宝杵纹,那是梵文,顺口就作了介绍。由于这里不是原始堆积层,瓷片分布毫无规律,有的地方能集中捡到几片,有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走半天也一无所获。青花瓷中见到了花卉纹、人物纹、寿字纹等等诸多花样,就盼着能找着秦先生收藏的那些“大明成化年制”、“慎友鼎玉珍玩”底款的,哪怕是花押款也行啊!可是这儿让当地人像篦头发似的篦了多少遍,哪会剩什么好东西!秦先生他们带着镐头来的,也没见他们有什么惊人发现。<br> 不过,越是难找越有魅力,而且像上了瘾一样身不由己。捡瓷片的人跑得太分散,可苦了摄影师老徐。拍完抡镐头的场面,又把镜头对准小康和我。拍了几张之后,直起身四处寻摸:“他们几个哪儿去了?我去找找。”没走几步,他却一个人蹲下来挖上了,还不停地往塑料袋里装。</h3> <h3><font color="#167efb">当年捡瓷片的情景(徐尚林摄)</font></h3> <h3> 忽见周先生身边围了几个人,热热闹闹说着什么,凑过去一瞧,有位六十多岁的老者送过来一只青花碗残片,碗底工工整整写着两行款字:“张家湾梓橦阁”。吕先生说:“这应该是订烧器,从青花的色彩看,是典型的清康熙。”“这太重要了!”周先生很兴奋,“有张家湾地名的款儿我是头一次见。但梓橦阁是什么性质的建筑还得查。”<br> 老者大号刘春,就住在桥那边的坡上。我听他言语间像是个内行,以为是村里的文保员,他说不是,他爹那辈就经营瓷器,他从小拿碎瓷片做游戏,叫玩“瓷影儿”,“五六十岁的人小时候都玩过。”看来多少代通州人都是伴着瓷器长大的。周先生指着老者说:“老刘对我帮助很大,给我提供过好多文物的线索。”</h3> <h3><font color="#167efb">“张家湾梓橦阁”款青花瓷片(图片来自网络)</font><br></h3> <h3> 提起通州的文物,文管所长周良先生的话就像开了闸的运河水。敢情!为了文物的普查和保护,全区912平方公里的土地、22个乡、521个村、一座古城的175条街巷,他全跑遍了。难怪他的朋友说:要了解通州历史,你就找周老师!而周先生则说,要谈通州历史,离不开大运河。<br> 通州是个河流密集的地方,永定河、潮白河两大水系在这里交汇,把它造就成一个宽广的冲积平原。正是由于得天独厚的水陆交通条件,它的地位才逐渐重要起来。秦代设置了路县,东汉改为潞县。后来的京杭大运河就是利用了天然河道潞河,古代叫沽水。北魏郦道元《水经注》里记载,“沽水一入潞县乱流”,可见当时碧波连天的景象。通州漕运的勃兴是从辽代在北京这里建陪都南京开始的,现在一条河还保留着一个古老的名字“萧太后运粮河”。金迁都北京,大量的物资需求带动了通州漕运的发展。正是取“漕运通济”之意,潞县改名通州,那是金天德三年(1151年)的事。<br> 我们捡瓷片的张家湾,过去是个水面宽阔的大水湾,运河从南边过来,到这儿猛一拐弯伸向西北。元代初期京杭大运河还没有完全通航,漕运总督万户张瑄督海运至天津,再沿潞河运到这里卸货,转陆路运至大都,因此取名张家湾。元代至元三十年(1293年)郭守敬开凿通惠河之后,这里更成为京城的血脉。张家湾码头十里货场各有分工,有江米厂、盐厂,盐厂遗址出土过相当完好的千斤石秤砣;有运花板石的,明十三陵用的就是这样的石料;旁边一个村子叫皇木厂,专门堆放供皇家建造宫殿的木料;骆驼店则聚集着北方客商,由此往北,货物改用骆驼队运输。最繁荣的时候,从通州到张家湾蜿蜒四十里的河面上万舟骈集,只见帆篷,不见河水。张家湾有句土语:“船到张家湾,舵在里二泗。”那是十二里外的另一个村子。<br> 数百年的繁荣,被一声火车汽笛震碎了。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京津铁路修通后,北运河逐渐废弃,通州的经济也从此衰落。河道淤塞,城墙圮毁,只有朽不掉的瓷片,还保留着它们当年的华彩,静静地躺在泥土里,回忆着码头上昔日的辉煌。</h3> <h3><font color="#167efb">皇木厂出土的木料</font></h3> <h3><font color="#167efb">通州八里桥石道碑</font></h3> <h3> 检点着拾来的瓷片,越是摆弄,越感到面前不仅仅是一些残破的青瓷、白瓷、民窑青花,它们仿佛是一堆散乱的历史镜头,五彩的,一闪一闪的。慢慢地,它们拼缀成一件件完整漂亮的瓷器,有的来自江西景德镇,有的来自浙江龙泉,有的来自河北定窑、磁州窑,它们应该销往乡村、市镇或供在庙里,但不知怎么打碎了,永远留在了运河滩上。今天,它们到了我们手里,我们想让它们开口,希望同它们对上话。对,能跟历史对话,这就是捡瓷片最大的乐趣。这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耳!<br> 回忆起这次有意思的活动,心里却禁不住沉重。周良先生就在不久前——2017年5月,长眠在通州的土地上。知道他的人,不管是不是文物界的,都说是通州的损失。通州再也出不了这样一位真正的专家了。周先生那么挚爱通州的文物,他的灵魂,也会永远陪伴着大运河的吧!<br> 了解通州文物,要知道一条河,也要记住一个人。</h3><h3></h3><h3><br></h3><font color="#808080">(插图除署名均为姚敏苏摄影)</font><h1></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