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的西北风里看山》 镇原·李儒峰

红枫

 

在冬天的西北风里看山

李儒峰

2017.12.08

作 者 简 介

李儒峰，字翰罡，男，汉族，生于1966年12月，甘肃省镇原县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甘肃省诗词学会会员，庆阳市诗词学会理事，镇原县诗词学会副会长，《原州诗词》杂志副主编，《镇原文史资料》杂志编委会委员，镇原县作家协会理事。先后在国家、省、市、县级刊物发表古诗、诗歌、散文等320余首（篇），22万多字。

这座古老而偏僻的小县城，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看着它从一片青瓦平房里，出落成高楼大厦。但是，我却没能真正认识它。

从北京出差回到这里，感觉县城很小，所有区域叠加，也没有首都机场的一个角大。但是，我从山区小小的村庄回来，感觉县城好大，大到那些个小小村庄的一百倍。县城原本就是这样的县城，人随活动环境的变化，印痕在心底的感受不同。所有不同的感受，既是环境的差异，也是感官比较的结果。

比较才有鉴别，原来真地是真理。比较让我们取舍选择，比较让我们优胜汰劣，比较让我们顿生亲近疏远，比较让我们安于现状，比较让我们生着活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比较让我们忍韧坚强，比较的比较，我们走过了一生。人在苦苦取舍屡屡比较的煎熬下，痛苦地走过了生命，从少年，青年，到中年、老年。就像风伴随着四季，走过一年那样。可是，人都没有发现，比较的结果，是没有结果，比较到最后，每一个人都没有了选择，异曲同工，殊途同归。我们究竟能留下什么呢？更何况，在意识形态里，我们可以驰骋比较，甚至无限地比较。但是，我们在现实生活里，比较是可以的，但取舍，却由不得你。这样的比较，有意义吗？徒添伤痛罢了。

在数次三番往山区下乡的经历中，最让我感怀难忘的，就是车过岭头，或是在偌大的湾掌，要么是一个凌立的崾岘上，站在冬天的西北风里看山。

那种野旷豁达的舒展，那些起伏山岭的苍凉，那般纵横寰宇的气度，那抹天高澄蓝的深邃，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极度渺小和脆弱。虽然，冬天的西北风跟刀子一般凛冽，一会儿就让人颤抖、麻木，正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时刻，这样静静地远眺无极的山峦重岭，你才会从心灵深处，实实在在感觉到什么才是生活的不容易。大山留给山里人的坚韧，它既是一种品质，也是一种磨难。而磨难造就的品质，是生命经历中沉淀的真金白银，是人类繁衍留存给后世最为珍贵的精神遗产。平日里那些我们看到的，走进过他们生活的那些山里人家，他们的生活场景，瞬间都会漂浮在我的眼际，我似乎能看见他们游走在这些大山之间。对于没有深入过山区的人来说，他们一定会觉得索然无味，看着我痴痴地呆在这风里，认为我出了毛病。有谁知道，我站在冬天西北风的岭头，在看山，看山里的风景。一座座山，一条条岭，一个个深涧，一处处大湾。在那些灰黄而极度干涸的山岭下，有黑灰色的枯草，褐灰色的树林。树林的疏影里，看得见低矮的房屋，在山居的影子里，依稀看得见，有青烟袅袅升起，瞬忽间被风稀释殆尽。如果静心，还能听见鸡鸣正午、犬吠的声音。

在这里，人还有比较吗？人还有更多、更好的比较吗？你比较哪里都成，但是，你绝对没有取舍。所有的比较，都是空想，甚至是幻想。

一处山北的人家。枯草淹人，寒树茂密。若不留心，还不能一眼看见这里有一户人家。冬天午后的阳光，已经从山头滑过，庄子里已经显得晦暗。我们走进去的时候，里面的老人才发现来了人。他一边颤颤巍巍地跟我们寒暄，一边用手捏住鼻子，擤一下鼻涕，顺手一甩，然后用手一搓。我顺着他的动作，才发现他手上的积垢，已经掩盖了皮肤的颜色。看见我们，他双手放在发亮的衣襟上快速地擦了擦，伸出手来，又快速地收回去。走到门口，推开破旧的窑门，让我们进去。凌乱无度，首先映入眼内，满屋子到处是衣服，杂物，只有一个破烂的小木凳，上面铺着一片毛衣的残体，看来是主人落座的地方。他用袖子一擦，客气地让我座。我不能辜负主人的好心，很诚实地坐上去。迅速地环视一下，我不由惊叹，这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吗？年轻人，忍者寒冷站在外面，进来一个，捂着鼻子脚步不停地转后就走。我不知道他是冻的，还是瘆的。

经过仔细询问，才知道，现在时代真是太好了，老爸有政府养，儿子媳妇去闯荡。他老伴很早就过世了，儿子早几年跟他分了户，对他说，分开好，能领低保，能享受好多优惠，说不定还能当上贫困户。就这样，力气尽竭的时候，成为贫困户，孤苦伶仃的时候，成了孤寡五保户，还真实现了儿子的梦想。村干部去问，儿子说，那是另一户人，我管不到。儿子管不到的户，那是政府的，因为他是政府的公民，法律规定政府不能抛弃任何公民。至于亲情，没有哪条法律明确，就是明确了，也是分了户的，分户就是分家，分家就不存在亲情，儿子自然没有五保的义务，也自然只能由政府五保。水到渠成，入情合理。比较之下，没有办法，老人最终成为政府保底的五保户，也正如他儿子所预见的，享受到了好多优惠，还领养老费。政策性收入一季度一千五百多元。生活足够了，但是，高龄无依，这份大山一样的寂寞与孤独，再多的钱有用吗？在这里，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比较什么。然而，眼前的生活境况到不让我意外，更让我吃惊的是，当我们动员他搬入政府修在岭头的五保庄园、充分叙说住在那里有多么多么便利的时候，他说他舍不得搬。在这里，他有什么舍不得呢，他究竟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我怀着无限的纠结，在冬天残阳橘黄色的光影投射到对面山头的时候，走了出来。

一段时间，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我站在冬天的西北风很硬的山梁上，向北一望，那连绵无限、起伏如波；横亘错杂、逶迤接天的大山的时候，我恍然大悟。

山间，不但有山庄，也有荒草掩映的老坟。他生在山里，长山里，所有生活的故事，都留存在山里。山，就是他，他，就是山。他看惯了山里的日出日落，山里的风雨阴晴，他已经融入山里的四季，铸成山脉的一部分，化就岁月的一片云。山就是他的脊梁，他是山活着的灵魂。他怎么能舍得丢弃自己的脊梁和灵魂呢？他生之于山，秉性厚重，活之于山，得气清新。他没有比较，只知道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也没有取舍，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许，他不知道什么仁义道德，他却力行勤苦善良，他舍不得砍掉门前再歪的一颗树木，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不会用镰刀去追赶一只惊慌的兔子，那是他的花朵。他对于故土的眷恋，深入心髓，那份不舍的乡土情怀，在今天，不晓得能有几人感知，更不要说去奉行了。不爱其家，焉能爱其国？不执著一隅，焉能执著一方？如此比较，有得必有失。当我们满足于漂泊赢得的满把钞票的时候，我们也渐行渐远了我们的故土乡情，我们丢弃了我们最值得依存的根。任你在感恩节的网络里哭的稀里哗啦，也终究是一场大梦一场空。

山啊，无尽的山，我怎么生来就和你结下这不舍的情缘呢？缘于我深深地回望并眷恋着我的故乡。

面对你，我有心灵的默契，有感知的灵犀。哪怕是一片衰草，一抹寒林。一个深涧，一处远外的山泉，都能让我忘却寒冷，在最荒芜的崇山峻岭间，看出世界的锦绣斑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