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的剡溪情结

唐人

徐国兆

唐代是我国乃至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空前繁荣的鼎盛时期，而诗歌的创作和发展则达到了最高成就。在《全唐诗》所收的2200多位诗人中，据统计有340多位诗人通过剡溪游览了浙东山水，并留下了数以千计的诗篇，形成了一条蔚为壮观的唐诗之路。在这些诗人中，有一位女姓诗人因有多首诗作涉及到了嵊州，故格外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便是被诗人刘长卿称为“女中诗豪”的女道士李冶。

李冶(?-784)，字季兰，浙江乌程(今湖州)人。据李昉《太平广记》记载，李冶自幼聪慧，五六岁便能作诗。一日他父亲抱着她在庭中赏花，季兰见蔷薇花开，便作《咏蔷薇》诗：“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听了，为女儿小小年纪有此才情而高兴，又不免为她日后的节行而担忧。“架”、“嫁”谐音，如果真有诗谶的话，怕不是个好兆头。从上述记载看，李应出生于书香门第，从小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只是父母的早逝，才导致家道中落，人生道路坎坷不平。

“诗谶”之说虽不可信，但季兰遇人不淑，恋情遭挫是不争的事实。季兰在苏州寓居时，曾与一个排行二十六，名叫阎士和(字伯均)的青年相爱过，阎是著名诗人李嘉佑的内弟，刑部侍郎阎伯与的从父弟。李是在与阎的一次别离中了解剡县(今嵊州)的，不想从此与剡溪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一个暮春的黄昏，阎远游去剡县，李将阎送到了苏州的阊门外，依依惜别，目送着恋人的行舟慢慢地消失在南去的暮霭里。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

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

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

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从这首《送阎二十六赴剡县》的诗意分析，李与阎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恋情，李深深地爱着阎。诗中以漫天摇曳的芳草比喻离别时的凄伤，以魂梦相随表示别后的相思，读来情意绵绵，凄惶动人。值得深思的是最后一句，警告阎士和千万不要学东汉时的阮肇，误入桃源，迷情不返。《刘阮入天台》是发生存剡县与天台的采药遇仙故事，民间广为流传，历代多有记载，担心情 郎移情别恋自在情理之中。

阎伯均此去是否见异思迁，日后回来是否重相访，我们已不得而知。但李有很长一段时间处在痛苦的相思之中，有诗为证：

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萧萧庭树秋。

莫怪阑干垂玉筋，只缘惆怅对银钩。

从这首《得阎伯均书》诗看，李得书的时间已是暮雨萧萧的秋天了。自春至秋，情何以堪!痴痴的等待，苦苦的煎熬，难怪诗人懒梳头、空垂泪了。全诗无“相思”两字，而相思之情溢于言表。诗中只字不提阎的来信内容，但从李捧书垂泪、满怀惆怅的情态猜测，阎书绝没有告知归期，更不见得有多少深情款意的言词。

李前诗的预感是正确的。诗僧皎然和阎士和交情颇深，更了解阎的为人。他有好多首诗写到阎，其中有首《诮士和别》诗云：

今日同，明日隔，何事悠悠久为客?

君怜溪上去来云，我羡磷磷水中石。

诗中讥诮阎士和若溪上之云，来去不定，到处留情，毫无沉稳之感。可见阎是个极不负责、极不安稳的浪子。碰到这样的薄情郎，就合该李季兰倒霉了。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这是李饱尝相思之苦后的呐喊。在这首《相思怨》里，我们看到了李的无助和绝望。月圆楼虚，人吊影只，我们无法想象李是怎样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显然，阎李的关系已走到了尽头。人家早已“乐不思蜀”了，哪管你“弦肠一时断!”

经过情爱的挫折，人生的历练，李开始向世俗抗争，向男权挑战。她有一首《八至》诗，大胆揭露了世俗夫妇“夫为妻纲”的虚伪外衣：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或许就在这时，李萌生了入道的念头。我们已无从考证李出家的具体时间，也没有必要考证李出家的真正原因。总之，李在乌程的一个道观里出家了，并象换了个人似的，开始了“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韩愈《华山女》诗句)的女冠生涯。

在唐代，女子入道之风颇盛，并成为当时的一种时尚。女道士们往往以修道为名，过着无拘无束的浪漫生活。女冠的文化修养较一般世俗女子及妓女都高，由之得以参与士人社会活动，展现她们的艺术才华。在崇道的社会氛围中，这群超凡脱俗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女冠，自然成了文人墨客们竞向交往的对象，更何况像李冶这样“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唐才子传》)的女冠。于是乎，李在吴中这块人文荟萃的土地上，与当地及寓居于此的文人墨客们一起饮酒、赋诗，过起了豪气干云的唱游生涯。李因之声名远扬。

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记载过这么一件逸事：

(季兰)尝与诸贤集乌程开元寺，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诮之日：“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日：“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

“阴重”属男性疾病，俗称“氙气”，嵊州人称之为“小肠气”。“氙”、“山”谐音，一般女子是讳言的，而季兰居然以此为题与长卿调笑。长卿也不示弱，同以陶渊明的诗报以同样的调笑，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众鸟”，指在座诸位男士。诸人听了无不捧腹大笑，其谑浪之态，令人匪夷所思。当然，他们这种引经据典，咬文爵字，毕竟不同于里巷粗俗之辈，即使戏谑调笑，打情骂俏也极具斯文。

道教讲究阴阳合一，认为一阴一阳才能衍生万物，阴阳不交，灭绝自然。所以，道教徒不像儒家那样斤斤计较男女之大防。在一次次的唱游活动中，随着交往的深入，李道士春心复萌，渐渐爱上了长兄似的皎然。

据《唐才子传》记载：“皎然(720-805)，字清昼，吴兴人。俗姓谢，宋谢灵运之十世孙也。初入道，肄业杼山，与灵彻、陆羽同居妙喜寺。”又载：“(李)时住来剡中，与山人陆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可见，皎然与陆羽在剡居住过并且为时不短。皎然有一首《哭觉上人》诗，自注：时绊剡中。又有《山居示灵彻上人》、《题湖上草堂》、《题湖上兰若示清会山人》等诗，说明皎然在剡有山居、草堂，具体地点就在先祖谢灵运山居“嵊顶谢公山”下的南湖。好友陆羽《赴剡溪暮发曹江》诗，便是二人曾同居剡中，诗茶相契的证明。李冶也因此经常赴剡与他们品茗论诗，只是李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终会在刘、阮的家乡迷了情。李受到皎然的推许和关爱本是很正常的事，但李误会了，写了一首题为《结素鱼贻友人》的诗向皎然大胆示爱：

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

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

鱼，特别是双鱼，据考为女阴的象征物。李诗明显带有挑逗之意。皎然是僧人，自然凡心不动，并以调侃的口气写了《答李季兰》诗：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诗写得谐谑、亲密，并以“禅心竟不起”婉拒之。可能是李还不死心，皎然又有一诗《送李道士》相赠，断绝了李的俗念：

常随山上下，忽限江南北。

共是忘情人，何由肯相记。

女冠生活给李冶相对的交际自由，但作为女性，身如飘萍，难免有托身之念。李对爱始终怀有幢憬之心，尘缘不断。其间，她又与一位名叫朱放的诗人志趣相投，再次在剡溪之畔演绎出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来，成为文坛佳话。

朱放(?-788?)字长通，南阳(今襄阳)人。安史之乱起，先隐东山，再隐剡溪，一住七年，到代宗广德元年(763)才移居山阴。隐居期间，往访诗人有刘长卿、戴叔伦、顾况、严维、灵一、皎然、武元衡等，其中与李冶的交往极具风情。我检读了他俩的诗作，大有姻缘。朱放《别李季兰》诗云：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断肠时。

李冶别后有《寄朱放》诗：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朱诗发分离时的断肠之声，李诗叙别后的相思之情，两情依依，心心相惜。从李诗“相思”、“相望”句可知，他们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朋友的界限，并且“无晓夕”、“经年月”的了。山水的阻隔，别后的思恋，在这万木生长，百花竞研的春天格外的恼人。鸿雁传书，借诗寄情，已不能缓解别后的思念?为了“相逢一时说”，李再也受不了相思的煎熬，不畏寒暑，顶风冒雨，穿梭于剡溪水道……

七年，多少次的相聚，多少次的分别，曾经轰烈过，曾经伤痛过……，只是，不知因何?他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我不敢妄加猜测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们的分手，有关他们往返的诗没了，有关他们的故事也随着岁月的消逝渐渐被人们淡忘。

大约在大历、建中年间，李冶的诗名传到了京城。德宗皇帝闻而下诏，征李入宫，最后死于宫中。唐人赵元一《奉天录》记载：

时有风情女子李季兰上泚诗，言多悖逆，故阙而不录。皇帝再克京师，召季兰而责之曰：“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云：'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遂令扑杀之。” 说她入宫不久，遭遇朱泚之乱，被逼献诗，最终以悖逆论罪，被皇帝赐死。如果一般女子犯法，交有司问罪即可，何劳皇帝亲自审讯?故此载确证李冶不仅入过宫，还上过泚诗，并因之获罪被杀。有碍帝誉，正史故尔不录。

李冶的一生是不幸的，但她的诗以其独特的成就和深远的影响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她大胆、细腻而又生动的诗句一扫女性诗家羞怯之态，格调清雅洒脱。她的诗冲破了封建道德的束缚，把自己的人生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中国女诗人的作品中大放异彩。李冶的诗流传到今天虽只十六首，但首首工炼流畅，风调清雅，明人胡震亨称之为“大历正音”，尤其是她的五言诗，高仲武赞为“五言之佳境”，胡应麟更以为“幽闲和适，孟浩然莫能过”，足能与士大夫争胜。

今天，已很少有人知道李冶了，望着汩汩北去的剡溪水，重温这段有别于“雪夜访戴”的风流韵事，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宋王十朋诗云：

千古剡溪水，无穷名利舟。

乘闲雪中兴，唯有一王猷。

在这个充满利禄的世界里，有关剡溪的故事还在继续，可再也见不到乘兴而来的王子猷，再也见不到风情万种的李季兰了。

【按】这是2005年我发表在《剡溪》第三期杂志上的一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