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酿（轻小说）

徐平凡

再次回到江南老家，已是秋天。

和谐号列车披着来自北国的尘土，载着我踏上熟悉的土地。阔别已久的乡音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走在街上，阿嬷们大声吆喝卖着黄酒、水果与河鲜。想想，老家春天的麦芽，应该也酿成秋天的酒了吧。

滴滴了一辆快车，报了地名后，司机开始准备跟我唠起磕来。

"姑娘，第一次来嘛？"

我望着窗外陌生又熟悉的匆匆而过的风景，淡淡地用方言回道："不，我是本地人，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了呢。"

确切地说，是三年零六个月。

一段段细碎的回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摇了摇头，开始戴上耳机。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看我，专心开车。直到从都市到乡村，我们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

我正了正身，抓紧了背包："师傅你就停在那棵大榕树下吧。"

"得嘞。"

身后扬起一阵尘土，再次散开已看不见快车的影子。我却并没有马上离开，走到大榕树前，端详着，只见树皮上刻着字母"L表情X"。不仔细看很难察觉，伸出手抚摸，却惊觉如此之深。

那一年，我才18，他也正值美好年华。村里的大人们每当谈起青梅竹马，总是说着我们俩。

打从穿着开裆裤起我就认识了X君，后来呀，他成了我的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正式约会的时候，我便在这村头的大榕树下，苦苦地张望。姗姗来迟的他，特地梳齐了头发，熨平了的白衬衫显得十分干净。X君见到我，竟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背在身后的右手抽出，那是一朵含苞的山茶花......

"汪...汪..."一阵犬吠将我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并非处于豆蔻之年。那是一条土黄土黄的狗，嘴边泛起的白毛证明有那么一些岁数了。我认识它，不知它还能不能记得我。

"来，过来。"我蹲下来招招手，起初这狗子还有些许胆怯，或许终于闻到我身上熟悉的气味后，开始一个劲地舔着我的手心。

"好啦好啦，快带我回去见爸妈。"

黄狗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似的，便迈起了小碎步，却也时不时扭头在等待着我。我行得缓慢，只想着再多看两眼这座养育我十几年的村庄。多户人家盖起了小洋楼，两年前，家里翻新，也连上了Wi-Fi，我给父母各买了一台手机，他们很快便学会了使用微信，隔三差五地找我视频，我努力将租的小屋子收拾得略微高大上，假装自己过得衣食无忧......

母亲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手里还拿着菜铲子，未进门，我似乎便闻到了家乡菜的香味。她摸了摸我的后脑勺，用方言笑道："丫头，怎么回来也不提前几天说一声呗，害我今早急急忙忙赶到市场，中午全是你爱吃的菜，快进来！"

不作过多的寒暄，是母亲的风格。欢喜之中带着些许感动，母亲将我领进新房子内，装修得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她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这便是你的新房间，都收拾好了。我去端菜。"

母亲穿着拖鞋"吧唧吧唧"地离开了，我迟疑了一会儿，踏进去。房间很大，带着一个阳台，床还是旧床，微信上我曾特地交代了父母不要换新，否则以后睡不着。

床旁边是书柜，书柜下面则是一个大箱子。

大箱子......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抽出最细的那根，"啪"地一声，取下锁头，打开了箱子。陈旧的气味散去后，我翻了翻。最上面的部分都是儿时陪我入眠的玩偶，以及父亲带我去老城区买的随声听和卡带，而后是日记本，写了一两年就没了兴趣。接着便是......

一坛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酒。

一件旗袍，红色，真丝。

呆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将旗袍捧出，生怕一不小心便扯碎了。我缓缓地展开，里面竟包裹着一大张折叠过的纸。

中国地图，在北京那个地方，有用红笔画了一个圈。

20岁生日那天，X君送给了我一件旗袍。正值初春，穿上之后有些凉意，生日蜡烛忽闪忽闪，我许愿我俩永不分离。事实却是X君指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在北京处圈上一个圈："北京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将来我一定会在那里干出一番天地，待我功成名就归来......"

他在侃大山，我却觉得X君要离我而去了。

"丫头，饭好了！"

照样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母亲已站在门口，我慌忙将东西收进箱子里，装成若无其事地到了餐桌上，父亲已经正襟危坐，母亲也洗好了手，一家三口再聚一堂其乐融融。父母关切我的北漂经历，我询问父母家乡最近的变化。

尽兴处，父亲取出一个坛子，打开后酒香四溢："今天女儿回来，我得喝点！"

母亲正要轻嗔，我抢先问道："是今年春天麦芽酿的秋酒吗？"

父亲点了点头，我兴奋地拿起杯子："爸，给我也来点。"

两人错愕地看着我几秒，父亲率先笑道："哈哈，女儿长大了，我们父女俩走一个。"

碰杯，一饮而尽，微辣中带点回甘，还是熟悉的味道。

母亲却长叹道："唉，丫头，你还记得吗？前几个年头，你去了北京，回来后便魂不守舍，大半夜的穿着一件红色旗袍，点着蜡烛，一口一口喝着闷酒。我发现时你醉得一塌糊涂，以为你中邪了......"

记得，我当然记得。20岁生日过后不久，X君离开了江南，去了心心念念的北京，走之前对我说道："亲爱的，帮我用今年的麦芽酿坛酒，等我回来。"

我却害怕灯红酒绿的城市的繁华会让他迷失了回家的方向。直到21岁的秋天，我没收到过他的一篇来信，我用偷偷攒的钱去北京游荡了几天，每个男人的背影都像是X君，当我满怀期望地走上前后又失望地离开。

他可能不爱我了，他真的迷失了方向。

"哎哎，都是些陈年往事，还提什么呢。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吃饭吃饭。来，丫头，你最爱的虾仁，多吃点......"父亲撇开话题，我对母亲笑了笑，埋头扒饭。

饭饱后，父亲已经醉了，母亲扶着她回房间。我喝得少，略微醺，也回了房间，不敢再打开箱子多看一眼，躺在床上，被子有阳光的味道。

毫无困意，原来在旧床上也会失眠。午后的太阳渐渐向西而行，气味也渐渐地凉了起来。我披了件薄外套，走出家门，脑袋依旧被回忆弄得杂乱无章，不知不觉双腿带我来到了河边。

京杭大运河的一个小支流，经过了我们村，X君最经常地便是带我来此处，陪我看江枫渔火。我后来才知道这条河的终点便是北京，应该是那时起，不，X君早就有了北京梦。

正想着，一艘渔船缓缓靠近岸边，一位即将步入老年的大叔摘下了草帽。我一开始并没有理会，只是通过泛起阵阵涟漪的河水的倒影看着这一切。

"哟，这不是那谁嘛！L君！哈哈，这闺女，好久没回来一趟啦。"

熟悉的声音，我慌忙站起来，愣了一下："许二叔！"

许二叔是X君的父亲。

"哎哟，这闺女，几年不见，差点连我都忘了吧，想当初你才那么一点大的时候我都抱过你呢，现在竟长得如此俊的一个黄花大姑娘。"

我讪笑："嘿嘿，哪敢哪敢。叔，今天收成如何？"

许二叔从船上大盆子里揪出两条肥硕的大鲈鱼："可不止这两条，满满一盆呢，等一时半会给你家送一条哦。"

我连忙道谢，却迟迟不敢问关于X君的一切事情。

"闺女，这次回来，还打算走吗？"许二叔又撑起了桨。

"嗯，休假一段时间后要继续去工作嘛。这样才能不给家里添负担。"

"哈哈，你跟我家那龟儿子一样，那小子，北京呆了老长一段日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我一惊，船又远了一段距离，小跑着尽量与许二叔平行："什么，X君要回来了？"

"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他有老一段长的日子没联系我，手机也打不通，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挤地铁的时候手机被摸走了，等他联系到我的时候已经用自己赚的钱买了一部新手机。他问我你的地址，想写信给你，我说你都跑老远去打拼了也不着家，我哪来的地址......闺女啊，他可盼星星盼月亮地想见到你，我也乐得做你父母的亲家......"

我没有再跟着许二叔，只是朝他挥了挥手："我明白了。"

许二叔又笑了，他也转过头去，有节奏地划着桨唱着渔歌离我们开。天边夕阳映红的云翳渐渐暗了下来，皎洁的月儿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算算日子，后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嗯，会回来的。

不知我的那件红旗袍能否合身？

那坛我用二十岁的春天麦芽酿制的酒，一直在等着你。

2017年11月18日于榕城

说是原创轻小说，事实上是改编自房东的猫的《秋酿》这首歌。好几次提笔，却又断掉了。两周前偶然的机会下江南，在乌镇西栅看江枫渔火，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位年轻女子在京杭大运河边眺望远方不知归期的故人的画面。于是便有了这篇文章。

创作梦还在，文笔青涩了不少，可能与我有些日子没接触语文有关吧。我应该会继续写下去。

那年他才十八

你也正值美好年华

每当谈及青梅竹马

人们总说"他俩"

那年村头的树下

你苦苦地张望

姗姗来迟的他

送你一枝含苞的花

你说要穿红色的旗袍

点一盏不灭的烛光

他说要融春天的麦芽

喝杯秋天的酒啊

话音还在风中飘荡

他已去了遥远的北方

繁华城市的繁华

让人迷失了方向

春天的麦芽酿成秋天的酒啊

摇曳的烛光闪烁他的脸庞

喝下这杯微醺的陈酿

睡梦中你披上那件红色旗袍

别让眼泪晕花了妆

美丽的新娘

他为你采摘的鲜花

是最独特的嫁妆

啦啦啦啦…………

别留在过往

谁为他脱下体面西装

异乡的游子啊

爬上树梢的月亮

是否还在他心上

房东的猫《秋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