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土路到三中

李友荣

<p class="ql-block">门前土路到三中</p><p class="ql-block"> 文/李友荣</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新墙河南源上游沙港河,北源游港河,两河自平江幕阜山、临湘龙窖山逶迤而下,穿过湘北大地寻常山岭,至七星三港咀,两河交汇,成一湾清流,又西行百十里,流入洞庭湖。南岸长堤随水而行,北岸水随山转,河滩绿洲。自三港咀翻过南岸长堤,沿一条土路,下行五六里,可至清水,这是我父亲的村庄。堤内绿野平畴,水塘如镜。又七里,岔口左转上行,经岳阳县第三中学,西去一里多,可至新墙镇。岔口右行,至长堤,可见旧时矮房、河坡码头、新墙河渡口汩汩流水。</p><p class="ql-block"> 祖父说,民国时候,新墙河一带即是商贾云集之地,水陆交通便利。大船自码头逆水上行,可驮运洋油、洋布至月田、临湘。山里的茶叶、竹子、木材下行出洞庭,可抵三湘四水。新墙镇不大,一横一竖就两条街道。其中一条是石板路,两边店铺青砖黑瓦,有供销社、照相馆、电影院、百货店、裁缝铺、理发店、铁匠铺、包子店、布店……赶集的人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沿石板路而下,可至下街口新墙河边。另一条宽阔,是后来扩建,连接新建的县城。这样的新墙镇,街衢几里,却远近闻名。</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十里八乡的漂亮闺女,以嫁在镇上为荣。我有一个姑奶奶,一个姑外婆,都是做童养媳嫁在下街口。下街口房子老旧,外面都是木门隔板,上带阁楼,光线暗淡。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走石板路,去过一次姑外婆家,就记得吃过的馒头、花卷,其他锅碗瓢盆打铁的物什,全不在心上。五六岁时,我曾被二叔拎上大卡车去走亲戚,坐车害怕,一路哇哇哭叫,到了新墙河码头,抹着眼泪坐轮渡过河到更远的街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新墙河流域曾是国军抵御日军的一道防线。湘北会战,新墙河流域炮火连年,百姓遭殃。1944年,我母亲和父亲被大人挑在箩筐,跟随滚滚的人流,从各自的村庄出来逃难。此逃难,人喊的“跑日本”。门前土路记载了一个民族的苦难与耻辱,也记载了无数军人的血性与悲壮。近几年,在与新墙镇相隔不远的岳阳县荣家湾县城,成立了抗战史料博物馆。有学者、专家深入民间,抢救性打捞、收集战争中人物故事及战争用品,一条河流被时光遮掩的历史完全打开,永载史册。</p><p class="ql-block"> 1957 年,岳阳县政府调派资金,委派专人,在离当年战争所在地之一——新墙镇相公岭不远的虱子岭上选址建校,和平时代,新墙河畔从此有了琅琅书声,校歌传唱“新墙河畔洞庭东,楼宇林立县三中。”1984 年,我跟随哥姐的步伐,自门前土路,来到三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中在集镇东端。周一至周日上午,是学习时间。周日下午,我在那条土路上匆匆往返。无论是回家,还是返校上晚自习。土路安静,车辆不多。两边庄稼地、菜地、水塘。春天油菜花开,田野清香;秋天稻田金黄,满眼风光。黄昏时候,薄雾流沙跟随暮色,慢慢遮蔽四方。椿树笔直,在道路尽头站成剪影。平原如画,远山隐隐,落日穿过长空,浮在地平线上那遥远的天际。我在这乡间土路上浮想联翩,涌动起少年的诗情。</p><p class="ql-block"> 我读高一的时候,哥哥读高三,常住满姑妈家里。满姑妈嫁到镇上的时候,是80 年代。姑父是镇上菜农,除了种地,还下海经商。很多时候,我姑父种菜只是搭脚,兼职又还是贩鱼及杀猪的屠户。暑假农忙,我们有时从门前土路去到镇上,帮满姑妈家打禾插秧。</p><p class="ql-block"> 再往后,受新墙河流域、洞庭湖大水影响,新墙镇政府自这条土路的一端迁至十二公里。十二公里在107 国道边,有更多的人流、更新的商铺。再不久,荣家湾火车站停开,过往新墙的人流日见寥落,商市、码头慢慢凋零,门前的土路也寂静了许多。 </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1984 年,农村土地已承包到户,家里分到了十二亩水田。最初几年,村里好些人跟父亲一样看报纸,相互走动探听消息。好多人心存疑问,这样下去是不是走了资本主义?父亲胆大,且在“资本主义道路”上走得更远,他发动全家,发展副业。家里成立养猪协会,我们负责放学之后往紫云英地里打猪草,挑野菜。母亲负责铡猪草、割茴藤、煮食并喂养,父亲封之协会会长。我有时帮忙喂食,看着大猪小猪挤一起哼哼唧唧,猪槽里抢食吹着气泡。</p><p class="ql-block"> 弟弟有时骑猪,惹满地鸡叫。</p><p class="ql-block"> 80 年代初期,家里在村前新盖了两层楼,傍路又开了一家商店。每到开学,母亲用木叉车拖米走那条土路送到学校。家里几个孩子,前后五六年都是在三中读书。母亲送米的叉车就在那条土路上年年往返,三中后勤处负责的老师,几乎都认识了我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土路穿过田野,笔直地横过107 国道,往前方伸展。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自家门出来,过谭姓村落,过袁家岭村,再走一段,过一座拱桥,三中林木掩映,已是不远。每至拱桥上坡,母亲扯扯肩带,作势在前端用力,我背书包在后面,用力推车。下坡飞快,土路上一道灰尘,母亲一路跑着,赶紧放下叉车刹板。</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以为,我是天下最苦,最剥削了母亲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班会上发言,我提及母亲,内心酸楚。第二天,化学老师卢桂芳来到教室,要我在晚自习前去他家里,就把班会讲过的内容给他家孩子再讲一遍。我跟化学老师的儿子、女儿都是同学,彼此认得。无论怎样推辞,老师不肯,说一定要去。老师的家在学校靠后面,也许是挨近围墙的一栋。我到门口的时候,两位同学早在里间,小方桌前静静等着。我有点紧张,小桌边坐下,就照着稿子磕磕巴巴念了一遍。临出门,老师塞给我一条毛巾、一盒香皂。想起这些,内心惭愧,又满心温暖。多年后,老师同学们仍然称赞我,记得我。</p><p class="ql-block">而我知道,这都得益于那条土路,被母亲感动的那条土路。</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三中,在新墙河畔。</p><p class="ql-block"> 距县城二三十里,距岳阳市六七十里,是城郊结合之所,学校里,农村学生居多。在当时,农家学子要想改变命运,唯一的出路,要么考取大学,要么当兵。考取大学就意味着户口农转非,将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高考是独木桥。加之三中有优良学风,我班里的同学在校都是读书勤奋,学习认真。尤其,农家学子条件艰苦、压力大。教室、食堂两点一线,吃饭、走路都是匆匆。高一班主任毛昌熹,教物理;高二,语文老师易本新接手班主任,将我们一直带到毕业。易老师中山装笔挺,气质儒雅、普通话标准。朗读课文抑扬顿挫。老师的朗读,让我们从题海里放松,让我们体味到语言的韵律之美。学习之余,易老师还教我们唱歌。《金色盾牌》《驼铃》《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等。易老师参与过《岳阳县志·方言志》编撰。毕业那年,老师曾请过班里的一位同学和我一起暑假返校,给他帮忙几天,那段经历我几近遗忘,不记得编过的书目和内容,但老师的细致、严谨,让我在今后的人生受益匪浅。</p><p class="ql-block"> 作文课上,好的作文,老师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诵。好的句子,老师以水波浪长条线,带小圈圈特别标出。每上作文课,大家互相寻找那些红色的波浪线、小圈圈,是特别开心的事。我的作文常得易老师表扬,得过不少的红色波浪线、小圈圈。</p><p class="ql-block"> 印象中,数学老师钟明星,近视眼镜黑边厚底。偶尔上课,两边裤管卷得一高一低,饶是有趣。物理老师喻良恕,大脸络腮胡。另一位化学老师杨发义,人单薄,个子不高。有一次,头顶伤疤给我们上课。那堂课,杨老师红着眼睛,大概喝了酒,给我们讲授化学电解方程式,电离交换。讲到金属铁离子与氢氧离子发生反应,黑板上示范,写出方程式,感觉形态失真,跟平时大不一样。尤其,写到“Fe”金属铁离子,“F”与“e”两下分家,飘着飞去,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p><p class="ql-block"> 我读理科,却喜欢语文。班里订过《语文报》,我总是先睹为快。每到开学,新书到手等不及包书,语文书必是从头到尾浏览一遍。青涩的年纪,我是从语文课本读到李商隐,那首千古传诵的“相见时难别亦难”让我心有戚戚。</p><p class="ql-block"> 在学校,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是傍晚的时候。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自教学楼蜂拥而出,潮水一般,涌往食堂。食堂里油水不多,四两米饭,也不过是薄薄一层,常有饥肠辘辘之感。晚饭后,有的同学在操场打球;有的三三两两,夹着书本从学校里出来,在附近的田埂菜地走。偶尔,和田间地头的黄瓜、红薯好好亲近一把,亲近得忘形了,就和山色一起到了新墙河畔,或更远的地方。这个时候,教学楼窗口飘出了《北国之春》。</p><p class="ql-block"> 间或,有口琴声、笛子声,声声传来,时隐时闻。</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班级组织过一次活动,到过岳阳。我们一起在岳阳楼前读《岳阳楼记》,在岳阳楼前合影留念。同学之间,也相互走动。秋收时候,我喊了班里的几位同学,从那条土路来到家里,帮父母收割。稻田辛苦,同学们割禾抱把,个个乐呵。记得有一位女同学家住新墙镇上,走读,身材窈窕,歌声悦耳。</p><p class="ql-block"> 我也去过同学家玩。最远去过岳阳县黄岸乡,是跟同班的一位女同学。我们一起搭车,到山里,然后坐船。人在船上,看铁山水库,泛起阵阵涟漪。女同学家热情好客,丝瓜花、扁豆花挂在篱笆,还飘在今天的梦里。</p><p class="ql-block"> 当年的少男少女,如今已人到中年。回想门前土路到三中度过的时光,是我一生的珍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