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老宅——我所见的四川省仁寿县大化镇冯家大院

甜栀子

<h3>【题记】乡野之隅,屋多颇老,冯族大宅。新制创始,析为乡居民所。既为众产,甚是私产,或拆或改或徙,各取所需,整体宅院因之不存。后世子孙佣工于外,非谓故宅不美,却无奈何,朽塌不葺,日久年深,巨宅几近破椽。</h3> <h3>作为本地人,我特地去寻“冯家大院”这是第三趟了,产生了“两个不该”的感触,一是我不该如此孤陋寡闻,居然久未找到;二是它不该如此深埋闺楼人未识居然让其无数乡邻无所知。</h3><div>直到遇上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他搔搔脑袋,若有所思道:“你说的是冯家大房子吧?就在汪家店对面,前面一百米处过高速路连接线左拐三百米左右就是了!”</div><div>谢过老者,我将车滑了过去,穿过竹林,冯家大院便呈现在眼前。它,没有传统的大开大敞的朝门,也没有拥有像如今能跑马行车那样宽绰的入户康庄大道,一条宽不足两米的石板路沿着红灰相间的横墙一字走过去,直至那个形如“八”字的石门口。红的,是红砂石本色的红;灰的,是曾经粉刷过的墙体遗留下的斑驳的灰。横墙一字排开,全由红砂石砌就,方正的条石,錾印细腻匀称,勾缝的石灰痕迹远看是一条线,即便石头被风蚀掉留下的也是平整的石灰薄片。石门上方的木柱、横梁几近朽掉,瓦片悬在那里,随时都可能掉落。四个波浪形山墙对称分布在石门两侧的横墙上,腹壁各开有两个方孔、上沿的砖雕辅以彩绘,既飞角翘沿又圆润有致,可眺望远处用着防备,亦可装点宅子烘托气势,实用和美学一样不落。如确要寻一个形象来形容,这宅子就如一个行走乡野的脚穿帆布胶鞋,上穿蓝咔叽布衣服,嘴刁旱烟,头戴草帽的儒学大家。</div><div>当它立在跟前伸手可触之时,我却驻足不前了。那感觉诚如梦中娶新娘似的不忍睁眼——睁眼新娘便会飞走——而此时我却是不敢迈步,迈进去深怕搅了它成就在我意想中样儿。临到指路的老者带着看似村干部的两人来到作“向导”,我才慢慢跺进院去。</div> <h3>进了石门,北侧的残垣断壁处立着两根十分醒目的光滑的柱子。柱子间连接着木质横梁,应是用作耳房架撑楼面的。我惊异这柱头的防腐防蛀功效,用手轻触柱壁,才发现它是石质的,光滑得几乎没有錾印,仅附岁月故去而留下的风蚀后的石粉屑。脚下的石板路实质是一个弄巷,虽有齐整的边沿,可路面已然破损,坑坑洼洼的,杂草、碎瓦片和泥水混搭着,须得择着走。弄巷的东西面视线极好,应是这宅子的中轴线所在。</h3> <h3>弄巷南侧是一进“忠孝傳家”的院子,权且这样命名吧。门楹上阴刻的文字已被人毁坏,斑斑錾纹中经极力辨别才依稀可见“忠孝傳家”四个楷体字。更可怜的是两个门柱,上面的文字不仅被毁坏,甚至字的轮廓全都没了,揣摩无果之余仅有凭吊了。据说这是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的杰作。我不禁心生好奇,以“忠孝傳家”为眉批的两纵文字,即使再龌蹉,也不至于好事者抹掉其身,进而用铁錾逐个敲掉其轮廓,直至留下深深的錾痕,非有杀父夺妻之大仇而不可为也。这纯粹就是“打倒在地,再狠狠踏上一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的真实写照嘛!</h3> <h3>弄巷北侧也是一进院子,虽杂草丛生,坍塌的危机四伏,但墙体和屋面尚在,屋内的灶台、石水缸、箱柜等生活器具尚存,足见屋主人去后不经年的。这院内有两个遗存,似可一探。一则院中那口森森的水井,一边连着曾经的牲畜圈,一边连着屋主人的厨房,井口略高于地面,而井水离井口不盈五十厘米且洁净泛光,如没屋面的遮掩是可一窥井底的。二则院门左侧独立一石柱,应是这个院落的门柱,但裂纹自上而下纵贯到底,从中把石柱一分为二,许是屋主人担心其倒塌用一圈铁丝将它们绑缚在了一起。上面刻有的六个文字已有五个不可辨,仅有下端那字似“氣”。我猜度,右侧被砌入墙体中的那根方石柱,应与之是一对,上也应有文字呼应,只是我不能推掉那墙砖去确认。</h3> <h3>弄巷尽头又是一门。门两侧石壁的下端各龛刻着两副浮雕,浮雕内容不济人工破坏和岁月风蚀,现已不可知,让人扼腕叹息。石门框毁坏严重,犬牙交错的。跨过门槛——对,这里原应有门槛的——门框后侧的石壁上下各有两个森森的圆洞,这应是为放木门闩设计的。可见,当年这宅子防备不可谓不森严,而竖着的两扇木门,日出而开、日没而闭,守护着这一大家子。</h3> <h3>院坝由三合土夯就,原本平整光洁的地面已裂纹众生,在绵绵秋雨的浇透下湿滑不已,荒芜的杂草东倒西歪的,有的地方覆有瓜苗,有的地方树起了简易彩钢房。</h3><div>容我返身抬头,才发现“大门”的正上方是一个木质戏台。戏台西部,也就是弄巷尽头的正上方大约是后台,原应有屏风或隔墙什么的将前后台分开,如今却是洞开的。戏台前沿南北侧各有两个高达两层的木柱将伸出墙体的戏台面接住,把戏台向院坝凸了出去,演员和观众有了俱佳视线。戏台的屋面远远高于两侧的屋脊,雕梁画柱,飞檐峭壁,明显有别于一般居住的屋子。站在院坝中央,环顾周遭,我不禁穿越开了——舞刀弄棍的武生、咿咿呀呀的老生、穿红戴绿的花旦踩着川剧快促的敲击点、迈着流云般的碎步从戏台上鱼贯晃过,瞬息变幻着的变脸引来阵阵喝彩,看台上的老爷摇着似有似无的折扇、晃着硕大的脑袋深醉其中,太太、小姐们的脸上漾着惬意的笑容一手两指夹着瓜子、一手捻着手绢目不斜视地盯着戏台,嬉戏的孩子们一哄而过、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抑或,充斥着炮声、枪声和喊杀声的坝坝电影正在上演,坐在院坝内观影的人们一会儿屏息凝神,一会儿嘘唏不已,一会儿群情激扬……</div><div>戏台左右,一字排开,下层是红砖作壁的住房,上层楼面与戏台基本持平,外围是雕花围栏的过道,靠里应是大家闺秀的住房。院坝两个尽头各对着一个通道,铺着青石板,既连着大宅南北两端状如石头城堡的四合院,也可通向大宅外,相当于这宅子的“长安街”吧!</div> <h3>戏台对面,沿三个五级台阶上去就是一个台面。这里应是宅子主人的正屋,一般住着家族当家的男女主人、老人和孩子。与别处不一样,这层屋子几乎都是宽步阶阳,有的穿斗横挑,有的红砂石柱,有的原木实柱。柱子和屋檐间彩绘木雕应有尽有,穗子的,兽纹的,花草的,留下的虽不多,却是大样奔放。我发现一个仍在出力的石雕墩子,厚实方正的下部嵌在阶阳的石围栏间,上部是一个雕工细腻的石合欢。曲折有致的石合欢怀抱着一个看似南瓜的物件,瓜瓣浑圆清晰,色泽红晕。整个石雕浑然一体,典雅古朴,其上立着一根破损的木柱撑着屋面,一棵葡萄苗攀爬而上,生机和残缺俱有。由着对称的美学猜测,我试着在台阶另一端的瓦砾堆里找寻它的第二,终未果。</h3> <h3>随着弄巷、戏台延伸来的中轴线向东、向宅子深处走去,我原想应有更大的屋子,却是扑了个空。东北角是一个保存相对完好四合院,敞放着鸡鸭,屋檐下晾着洗涤过的衣物,因闭锁着门,我不敢擅闯。除此之外,那些低矮的枇杷树、干枯的苞米株、盘在地上的南瓜藤、挂着水滴的野草、胡乱堆着的石块、泥地里偶尔立着一两棵没采摘完菜蔬,一再言明这里已荒芜多时,喧嚣渐行渐远了。同行的老者告诉我,这里原确有一排大院落,是这宅子的主屋,但被后来的居住者拆了,有用材料被挪作它用,没用的便被废弃在此,连那块约小一点的院坝也被垦为菜地;正东再远一点的高台处,也有一排老屋,后被改作村小的教室,可惜村小拆并后便坍塌了,如今连残垣断壁都没了,只有一两株老树守护着远去的春华。</h3><div>在东南角的另一个破四合院里有座大号石仓。石仓长约五米、宽约两米、高约三米,四周由红砂石围就,四角立着方正的石柱,相邻的石柱壁凿有纵向的槽,装上精心打磨过的石板;上面铺着厚实的楼板,如今已朽塌得仅剩下横梁了。之所以说它是“大号”的,是因为我在不同的院落都发现了大小不等的石仓,而这个石仓却是其中的巨无霸。足见原来这院子的主人非同一般,至少有着不菲的良田。移步这个院子的南侧围墙根,我的分析得到进一步印证。红砂条石砌就的围墙一侧,有四个规模和做工一致的宽大牲畜圈,虽然物是人非了,但遗迹却存,不由你不相信它曾经的辉煌。</div> <h3>一圈下来,我发现这里除了石墙、石柱外,还有着若干大小不等的石磨、石仓、石凳、石圈、石槽、石水缸、石敢当、石案面,等等,几乎都是红砂石,是建造这宅子的主人对红砂石的钟情,还是对其他材质的不屑,我无法猜度,但从风雨中走来的它俨然是一个石头城堡。</h3><div>再次伫立院坝中央,我环顾四周,略摸一算,这宅子拥有三进三落、两个院坝、数个小天井、百余间屋子。规模和质地,对位于龙泉山脉末端这偏僻的乡野来说是不多见的。原有的信息说这是冯建吴、石鲁家族的老宅,经证实却不然。一说虽都姓冯,但此冯非彼冯,其实是石鲁一个远房地主家的;一说汪家和冯家为这老宅子曾有买卖,究竟最初谁为所造、最后为谁所有,均没有定论。但不争的事实是,土改时悉数被收缴充公,分予贫农居住,最多时竟达到四十四户人。</div><div>从进入院子到即将离开,我仅见到过这里的三位老人,两男一女,应属于两个家庭,都说家里的年轻人或外出务工了,或迁徙到对面的国道边了,或进城买房了,难得回来一趟,即便回来也难得留宿一夜。据说偶尔来这里的,要么是建筑学院的学生来调查,要么是美术学院的学员来写生,要么就是我这样的无所事事者来溜达。他们守着这老屋,一则习惯使然,有感情,不忍离去;二则外面太嘈杂,晚上车水马龙的睡不着。我想,这里恐留有他们割舍不下的青春和聊不完的故事吧!打听这老宅子的历史,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说,他爷爷九十多岁去世时,他才几岁,就住在这里,一直没离开过。他们,或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吸着烟卷,或靠在屋内的圈椅上养神,或专注地做着手中活,对我们的到来既无惊异,对我们的离开也无回盼,佝偻的身影,浑浊的眼神,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答,一任自然。</div><div>雨还在下。作“向导”的老者和他那两位同行人,恐见我既无豪言壮语,又无恢宏气质,更无投资开发之说词,遂觉无味,叮嘱我小心危梁塌落便已离开了。由此,我尚有了近两个小时的细细观摩和与远逝的时间、危情四伏的空间和潮湿霉变空气对话的机会。</div><div>这老宅子坐东向西,没殷实的靠山,没青龙白虎,风光无限却是有过的。而今,它地处国道213线和成都三绕(简蒲路)交汇处,加上数百年的身板,当是应走出去的,而今仍深埋乡野无人识得,实属不该和不易。</div><div>走出“二门”,深秋的藕塘,荷叶或卷如枯叶,或耷拉若破伞,歪歪斜斜地立在塘的东侧,如卫兵般守护着这残破的老宅,亦如这院中三两老者相依相靠一样偎依这座老宅。</div><div>而我,作为过客抑或看客,却是无论如何都是要离开这里的。</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