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姑

一只笨鸟

国庆回家，爸说你大姑病了，你去看看她。

水在厨房咕噜咕噜叫，大姑坐在客厅椅子上。

见我来了，第一句话：小燕，大姑快要死了。

我没想到大姑说这样的话。

因她在我心目中和他人不同，讲究，坚强。

妈说，人老了都一样。

“身上疼，没胃口。那个老家伙太过分，他故意捉弄我，我要回上海了。”

只这么抱怨了一句，大姑便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给我们泡茶，削水果，看我穿的少，取了连外套给我穿，还在我坐的沙发上加了个带绒的垫子。继而又关心我近况如何，身体是否安康，家里情况怎么样。

妈和大姑闲聊着，我有些感冒，在沙发上舒服得靠着，差点睡着了。

一会大姑父来了，穿一身淡色衣服，背着手，头发往后梳得很清爽，显得很精神，仿佛比以前还更年轻了。然而一直板着脸，嘴角往下，气呼呼的样子。

我叫了声“姑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又自顾自进屋去了。

“他没病，他装的！”大姑突然气呼呼跟我说。

我感到尴尬，只说了句“大概不认识我了，没事没事”就敷衍过去了。

大姑沉默了会，突然说：

“他们教他的，教他装病，教他不要干活，教他不要理睬别人，每天吃吃喝喝找人打牌！”

“你们不知道他有多么过分！从来不烧水，我烧好的水，他总是把五个热水壶每个倒一点，全跑气不热了！”

“不扫地也就罢了，扫把倒了，他路过看一眼都不扶起来。”

妈妈说，他老年痴呆了，不要和他计较。

“他没病，我断定他没病！装了十年！”

这时姑父上楼了。

“他去叫他哥起床打牌了。自己醒了就不让别人休息，在你床前转啊转，转到你心烦起床下楼，他就拿副牌等着你。”

大家沉默了。

大姑大概感觉到抱怨得多了，叹口气，又跟妈闲聊起我家里的事。

不一会，姑父和他哥哥（我随两个堂哥一起叫大伯）果然下楼了，不一会就拿出一副牌在桌子上等着。

这让我吃惊，大姑说的这些，尽管匪夷所思，但似乎确有其事。

回到家，爸问我大姑怎么样。

我说：大概是累的，看她精神还可以，两个人要照顾，还要受气，不如回上海了。

说着，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姑的辛苦，我是知道的。

国庆结束，九号我赶去郑州出差。

路上接到姐姐电话，说：

把大姑和大伯的火车票退了吧，他们今天就赶去上海。

大姑去医院检查身体了。

是癌症晚期。

已经转移到肝脏了。

医生说，没机会动手术。

看有没有转移到胰腺，如果有，一两个月人就没了。即使没有，也就半年时间。

我惊呆了。

详细问了检查的细节。

大姑小儿子带她去拍了彩超，医生只看了片子就说是癌症转移。后面又验了血，就说没机会了。年近五十的小哥哥当场就哭了，打电话给大哥时，已经泣不成声。

本来家里还想瞒一瞒老人。

没料到做彩超时医生议论大姑自己都听到了。

于是，大姑坚持CT不用做了，来上海看病。

大家连夜安排，九号赶到上海。

我在去郑州的火车上，发了会呆。

想起几天前见到大姑她说的第一句话：

小燕，大姑要死了。

郑州的事情安排完，同事还留在郑州，我先连夜赶回来了。

看到大姑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大伯坐在她床边拍着她的手安慰着。

大姑看到我，说，小燕你来啦，怎么还感冒着没好，这么忙就不要来看我了，又耽误你做事了。

我忙说没事，却看大姑眼角有泪要掉下来。

大姑总是这样，宁可自己受罪，最怕求人。

这是大姑给我的印象。

姑父没来，两个儿子和大媳妇陪两位老人来上海。今天下午可以拿Pet CT报告，就知道扩散的严重程度了。

大伯的孙子帮安排了上海新华医院的肿瘤科专家，看了片子后把家属叫到一边，说不乐观，看似原发是胃，扩散到肝，手术是一定不能动了，方案要全身检查出了才能定。

吃完饭两个哥哥去医院拿报告。

两个老人睡午觉了。

我和嫂子聊会天，嫂子说，你大姑，脾气硬，嘴巴快，但是家里老老小小都是她操心着，吃了一辈子的苦，还受我爸的气，一点福没享呢，这就要走了。真是命苦。

大伯是我的“假大伯”，是大姑父的亲哥哥。

从小离开家打工，当过地下党员，后到上海立了功，一直在政府工作，还当过副区长。

一生也受了不少苦，中年一只眼睛因为癌症切除了，包括半个上颚。青年得过肺结核，在那个年代，此病与癌症一样是死神般的存在。十几年前，大伯的老伴遇到严重车祸在医院常住，大伯也深受打击生了场大病。

家里忙不过来，作为弟媳的大姑就到上海和护工一起照顾嫂子的饮食起居。大伯则听取建议到老家乡下静养。

这场灾难过去以后，大伯老年丧偶。

一双子女又都已移民加拿大。

家里便商量，大姑大姑父和大伯三个老人一起生活，平常在大伯上海家，寒暑假到乡下享受天伦之乐。大伯还为此出资翻新了乡下的房子。

大姑大姑父照顾大伯，大伯的子女是出资感谢的。工作和亲情的双重意义下，大姑对大伯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生活习惯上的不同，也都尽量迁就着大伯。但是大姑父和大伯两亲兄弟之间常有矛盾，吵的多了，有几次大姑父就不愿意跟着一起来上海了。于是，大姑开始了两头操心的生活。一天一个电话，我每次去都要跟我唠，家里谁谁怎么样了…

一年又一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酸甜苦辣。风言风语也有过，理解的理解，看热闹的看热闹，最终也都看平淡了。

大姑今年71了，她也感到身体吃不消，提了好几次无法再照顾大伯。大伯家里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过几次，就这么熬了一年又一年。

前两年，大姑和两个儿子说，身体不行了，照顾不动了。两个儿子都说，不想做就不做了，别人的事情，再没办法也是别人的事，你要顾着你自己。大姑叹了口气说，留在家里每天看你爸的脸色，日子也不好过。现在年纪还不大，又没有退休金，多少要挣点钱，防老。两个儿子听他这么说，也很无奈。

我从小离开家住校，工作之后就一直在上海。家里这些事情是不愿意多问多管的。

国庆聊起大姑的事，不明细节的姐夫说了一句：作为男人，我很理解姑父，自己老婆不在家呆着，去外面照顾别人工作挣钱，换了谁都不爽呀。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气，说：没有老婆工作挣钱，现在住破房子，吃住都没那么舒坦。自己不挣钱，还消耗别人，还有什么好不爽的！

爸妈都没说话，大家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在床前握着大姑的手，说：

别操心别人了，把自己操心好就够了。挣的钱自己用，想干嘛就干嘛。人就是要活得没心没肺点。

配图是在国庆在大姑乡下房子，从客厅往外望的场景。不知道姑姑再次回老家坐在客厅往外望，会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