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光像条河

冷夕

又到一年中秋时，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佳节了。

凉风习习，秋色依依的夜晚，淡淡的微凉。我独自斜靠在阳台的躺椅上，可以看到天边的星月和远处黛色的山影，这景像在我心中无限缱绻，如夜色中的睡美人。似水的容颜里蕴含着深遂，飘逸着静谧，那样楚楚动人，让人情思缕缕。或许一种淡淡忧郁如秋的情愫，并非造作闲愁，而是恬情怡然在这样雍容冷艳的氛围中。望着秋月的清辉，品味秋夜的冷清，听一首拨动心弦的歌，心头不由想起了元代诗人倪瓒的《桂花》：

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

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

玉绳低缺月，金鸭罢焚香。

忽起故园想，泠然归梦长。

这样的秋夜伴着我的是一半想念、一半惆怅，我感受着思念倏地从清风中缠绵而来。抬头望月，心中的寄思怀远，人世情感的寄托，悠悠苍穹，绵绵流水，载不动的是思念、是牵挂、是感伤。 隔空相望，多么的想把思念植入丰盈的清秋，与禅意的白云悠悠，与遥远的星宿对话，与流动的月光相拥，驻足在馥郁着桂花香息的盈月里，天上人间共赴茶话中秋，涛声依旧的高歌一曲——水调歌头。

　　迎着一束清新的凉风，抬眼低眉，看到了庭院里的桂花树，依然那般亭亭玉立，研开的灼灼、莹莹，花黄满树，任由风翼送来那情人般熟悉的香息。透过窸窸窣窣的枝叶，它在对我摇摆。桂花叶子碧绿碧绿的，两头尖尖，特别茂盛，桂花宝宝金黄金黄，很细小，花瓣跟两个大米粒差不多大。那花儿密密麻麻，一簇连着一簇，向树深望去，仿佛绿叶丛中点缀着碎金，在月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点。它没有丁香般的难舍忧伤，亦没有海棠般肆意徜徉，阵阵清香，沁人心脾；花儿尽情绽放，思者独自欣赏。桂花的芬芳，久久地弥漫在这柔情似水的夜色里，轻轻地沉淀在这多么惆怅、多么彷徨的梦乡中，不曾断绝，不再遗忘。
        我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桂花树下，望着一朵朵小桂花，静静地闻着它浓浓的香味。一阵风吹过来，那桂花树枝轻轻摇晃，好像在向我点头问好。随着风，有几朵桂花飘落了，我拾起掉在地上的几朵桂花，放在手心里，细细观察它，那桂花有六七片花瓣，好看极了。然后我吹一口气，桂花就在天空上飞舞，把香味带给远方。

　　月光皎洁柔和泻下，如同闪光而缓缓流动的清水。似乎在嘱托我忘记濡湿的衾枕，梦里的冰凉，还有眉间依稀可辨的孤独与怜爱。借月色弹指挥袖，把无边的思念与缱绻的乡愁一起，文火慢煨一盏相思茶，在袅袅氤氲的茶汤里，我试用今夜的月光画一条河，一条温暖且楚楚动人的河。

山水含黛，水天一色的环拥在风韵十足的秋天。那云朵、浪花、草木、包括眨眼的星星、沉睡的石头，都在盈盈欢歌里，攒足了绿草如茵的光阴，用他们柔柔的臂膀拉着我，隔一帘夜色竖耳聆听，即使隔了时空，隔了光阴，也会听见月光洒下来的声音，那声音薄如蝉翼，却有一种洞穿肺腑的美妙。 我是一个对声音敏感的人。花开是有声音的，星星眨眼是有声音的，白云飘过是有声音的，温暖的形容词也是有声音的。这些声音，虽细微如茶靡，入耳，却仿佛有了上古的仙音、歌舞的弦乐、风拂露珠般的曼妙，这是世界最好听的声音，淳朴自然，且动人心弦的从心灵滑过，字腔圆润的珠玑，都有着被月光覆盖的味道。
在我很小心回忆家乡的时候，高山阻隔的只是我的童年，而月光穿透山崖，穿过了母亲的梳妆盒，甚至绕过了奶奶的梦乡，到达了现在我所在的桂花树下。我听见月光似水流动的声音，那声音，与我家乡门前那条不出名的小河，竟有异曲同工之妙，银光碧涛，碧波荡漾，一切，近出奇的相似。
是的，家乡的小河是温暖的，父亲背过我趟过，也曾依偎在母亲怀里听一曲家乡的软语小调，借一弯月色，就着微弱、朦胧的灯光，与和风一同沉醉在这条绵延的河上。

记忆里，父亲、母亲与那条河的体温都是永存的。我曾经和小伙伴们沿着河岸一路嬉戏，我们也曾在河里垂钓摸鱼，泳跃翻浪，连心爱的凉鞋都被河水卷走了。我不敢回家，夜里父亲在河边寻找到我，父亲很是生气。我跟随在他坚实的身后，静默、于无声中，只有月光呼吸的声响，他似乎能听见月光劝慰他的声音。

　　四十多年前我离开了家乡，离开那条抚育我成长的无名小河，离开那些夜幕下偷偷歌唱的蟋蟀和青蛙。奶奶极力地要父母亲阻止我，不准许我离开，奶奶说男孩子不必过河，守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可以升起炊烟的灶台就足够了。我是多么艰难地与这条小河告别，如同它也要流过千万道河湾与艰辛的岁月。我的行李中有父亲的眼神，母亲的泪光，还有奶奶那固执的鼻息。他们站在河边挥手，影子映在水中，被河水涟漪变形，直到月光把我送出很远、很远，一回头，便会濡湿一片月光，还有那方生我养我的天空。

从此，我喜欢清澈如水的月色，也只有在这样的月光下，我才能看见母亲腮边的泪水，以及父亲挥手的样子，还有奶奶微驼的背影。我时常感到孤单，远在他乡都市的喧嚣与我的梦境总是格格不入，灯红酒绿远比河水澎湃汹涌。每次回去，都如久别的亲人，但魂灵却执拗告诉我说，这条小河越来越瘦了。和奶奶的肩膀一样，她经不住河风拂过，她嚼不动一小块刻满城市烙印的奶糖，她的后背在月光里甚至已不能留下影子。

月光愈发浓烈，在这样浓烈的秋夜，我的思绪越发靠近故乡的无名小河。此时，多么安静，一只野猫竟然踏着月光散步，它围绕着桂花树，也像是在思考生命的话题。

犹记去年的中秋节前夜，我深夜回到家，父亲养了多年的金毛没有出来迎接，它老的已经懒得动了，而出门迎接我的父亲却吓了我一跳，我突然有些不认识他了，他的脸因为牙齿掉光而凹陷变形，白发稀疏，与多年前在河岸陪我嬉戏的父亲判若两人。我趁月色暗淡，赶紧抹去了腮边的泪珠儿，无论如何，回家，我应该是高兴、欣喜的。近两年他身体常有毛病，还大病垂危过一次，他咬着牙挺到现在，虽然现在无牙可咬了，但时光静好，他还活着，可以活着站在月光下与我对视，活着等我给他领回一个重孙，把那些绵延子嗣的香火亲手交到他手里。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微弱，像入睡前灯盏里残留的最后一点火星，随时都可能熄灭，但那点余温，依然如冬夜里薄薄的月光，洒落窗前，燃一炉子嗣绵延的香火，支撑他，可以安然度过冬夜。

　　花香阵阵，一阵风吹散了各种影子，但月光还在，应该还可以照到我家门前的那条河，照到沿河两岸的人家。奶奶、母亲虽早已长眠入睡，但一定会被夜空里传来的小河流水声吵醒的，她们会像小姑娘一样踢开被子，如果我在她们身边，会立即给她们盖好的，就像我小时候她们半夜起来看我的一幕。我突然决定要尽快离开这里，回到月光下的故乡，回到河岸边她们的身旁，像多年前我在家乡时一样，我要看见她们温暖的眼神和蹒跚的影子。

顺着月光，我立刻听到河水欢腾了。洒落在中秋时节的月光，温婉、祥和，袅袅落入家乡的山野，随处就可长出绿色和希望，一切都在努力复活，延续着记忆里曾经的模样，包括我那还在用力抗争生命的父亲。皎洁的月光，唤醒了我，唤醒了我并非虚构的家乡，它可以从这时一直绵延到我儿时的梦乡，可以清澈的照见家乡的小河底，照见父亲趟过时留下的体温，照见母亲腮边顺着月光滚落的泪花。

风度花香，世界，自然而美好……时光匆匆别过，但岁月美丽而温良。临近十五的月光如水，慈目而安详。那一条穿越了时空、述说着历史沧桑的家乡小河，依然清澈、自如，如亘古的月光，如同创造的一个经典的童话，一定会温暖我回家的路途。

我微醺在这半梦半醒的秋色夜晚，今夜的月光像条河……

原作：2016年9月18日 在《短文学》发表
修改：2018年9月22日 制作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