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锅屯传奇——麻将风云

Jackie

【美篇主人按】我大学老师郑志宁的文章，我编辑一下，便于转发阅读。他插队后回城当工人，上大学，留校外语系教翻译，目前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中文系教书。

文中老照片均由他本人于故事年代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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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星期礼拜天，夜来草房土炕上一灯如豆，连看个书报都很勉强。焦躁无聊的情绪难以纾解，但有闲暇，靠着被垛抽烟第一，躺炕上看书其次。数量有限的旧书缺少新鲜刺激的内容，扑克象棋能解些烦闷，却玩不出大兴致。只有 "夜卧" 中，躺在被窝里对着黑暗，海阔天空无远弗届地瞎聊，把自己读过的书，看过的的电影，经历过的有意思的事件，见过的世面甚至于吃过的好嚼谷，都拿来与人分享，所谓精神会餐，最有兴味。不知什么时候麻将被当成了话题。男生十五六个，以前接触过会玩的不多，记得有方策、令奇、齐石、志祥和我等四五人。我家有一副骨面竹背的坤牌麻将，文革中早不再摸。我说咱们可以自己做一副。齐石眼睛一下子亮了。能做？那还不快动手，你说咱这些哥们都能帮什么忙？那神情那渴望那积极性那奉献精神，远胜于为户里挑水劈柴。谁的忙也不用，咱们几乎有现成的。

下乡前我在印刷材料批发商店买了一件100块图章坯料，是计划 "到埠" （又是齐石语）后给需要的人刻图章（手戳）的。那年代人领款办事验明正身，不外签名盖章捺手印。签名容易造假不可靠，捺手印则太大老粗，私章自是首选，文明方便甚至可随身携带。得空时为人刻一个章，能挣不少人缘和夸赞。但毕竟是个技术活，索求者总要事先掂量跟自己关系如何的。到屯近一年，为户内外人士，也只刻出十几个。现有的材料做一副麻将136张牌，绰绰有余。

把一块尺寸6X2X0.8CM的黄杨木坯料截断，可以得到两张牌，坯料机制规整再经砂磨，表面洁净细腻，无懈可击，箱子里久藏的几张供印刷画报用的白色光纸，拿来做牌面。字牌最简单，毛笔直接写出即可，用圆珠笔杆笔芯蘸红蓝墨水印出不同直径的圆圈饼子，也相当漂亮。条子用钢笔画出。做幺鸡时遇到点小麻烦，因为记不得真牌上是怎么抽象概括这个形象的了。为求明确，特意画了一只红冠高峥的公鸡。那时少不更事，不明白在相关行业，公的只能是鸭或牛的。

牌面图案完成，仔细剪下贴在木坯料上。又找到一瓶涂炕的上光油，将各个面油漆一层保护起来，晾了一两天，没等干透，大家就迫不及待地玩起来了！

先由我们以前会玩号称甲级队的人试玩，其他人先观摩继而以玩代学。两三天功夫就扫盲完毕，几个星期后， 已没有人肯于接受乙级队的侮辱性称号了。

玩法与时下略有不同，是满贯20番起加计算小番，付筹四舍五入。令奇（方策？）的一副围棋子分四份作为筹码，黑白子分别定值10与5，每人计400钱。400钱输完，你就 "出局" 了。十几号人，玩兴普遍持续高涨，谁上谁下，时有纠纷争执。有时取输者下，有时取局外候补席掷大点胜者上。有几分像如今热门餐馆的饭点排队者，等候的是 "下下一悠" 。总之人闲牌不闲，轮番接力，效率超高。落户近一年，朝气和斗志已被连续不断的疲惫、清苦和闭塞消耗磨损不少，第一轮情绪的低落已隐约中悄然袭来。好在人员是齐整的，大家的命运都在一个共同体上。造化弄人也弄事，一副自制土麻将把烧锅一队集体户带入一段麻木型的亢奋高潮。

即使跟最小号的麻将牌比，扁长的手戳坯料制成的牌张也显得过于苗条，单薄得跟一枚军棋棋子差不多，可又高出很多。手工裁锯口不够校直，码成一排顺溜服帖， 单张独立就有点打晃。拊牌也得小心翼翼，只能静静地看着，不可轻举妄动。但这丝毫不影响众人的玩兴。这副牌也的确争气，高密度长时间运动了近一年，不仅一张未丢，甚至牌面纸片也无一开缝脱落。只是在肮脏的环境中经多人反复摩挲，不免污垢满身，但只需稍加擦拭，字面又清晰可辨。一年后大家使用本屯的松木板又做成一副麻将牌，块头手感方面显著改善，接近真牌的尺寸了，但牌张精度却明显逊色，而且，随着部分户员的离去，第二副牌的贡献小了不少。

烧锅屯的麻将热，开锅于69年初秋，一场连绵不绝的秋雨给一个准吉尼斯纪录（可惜当时还不知道世界之最的概念）创造着条件。据我的记忆，最久的一桌麻将大战持续了一周多。请注意是不分昼夜，即乘以24小时。

我从小学高年级就学会了打麻将，离屯后有更长的麻将经历，但至今无法相信和接受烧锅屯麻将大战的精彩刺激，似乎是空前绝后的。天胡地胡之多令人乍舌，常常是抓到牌没等摆利索就听到 "胡了"。有时不到一圈牌，有人还没捞着上庄，已有一位或多位输光出局。老牌甲级队成员经验老到新手通吃也就罢了，那些麻将盲帽子摘了没几天的乙级丙级货也大呼小叫 "大三元" "小三元" "十三幺"，尤其令人不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全户普及后，麻局走上正轨。无赌不成麻。围棋子做筹码假装输赢仅仅是过度。众人相约：凡出局者，输给牌局一盒烟，并明确规定"迎春"或以上，以让赢牌者享够胜利的荣耀，过足免费的烟瘾。供销社有现货，迎春两毛八，大生产三毛二。有点市场经济的意思了，也等于设了一道门槛：买不起怕输的就别玩。这价码毫无威慑阻遏作用，反煽起更狂野的激情。个个血气方刚，而且都背着手撒尿，谁扶谁呀。没有人认为自己会永远是输家。

实体经济的现实是残忍的。麻将牌局变成了劳动果实的血拼，点炮者等于附送礼金。手痒想玩手气又不好、手头还偏偏吃紧的逼急眼了：给我记往来，先欠着。妈的谁让咱大家伙都是农民，往来账是常态，一年到头看不着钱！有人找到一个带弹簧的纸板夹，制表登记了全员姓名，把每天的输赢记录在案。

没日没夜的玩，废寝忘食？劲头体力从何而来？有人条件优越后忘记了。寝没有废，不过是轮班睡觉而已。十几个人睡一间屋对面炕，居然睡觉打牌两不误，甚至很多人没怎么耽误工。食也没有忘，可能是你忘了当时吃的是什么了。北炕外屋的炉灶铁锅里，永远煮着一锅黄豆汤。哪个饿了就出去盛一碗，连饭带菜带水都有了。待到锅里捞的差不多了，就从麻袋里擓出一瓢黄豆续入，再抓一把盐撒进去。黄豆汤如此周而复始与屋内的牌局同步，为大战方城的猛士提供营养与热量。

夜以继日的麻将鏖战呈现不同的氛围。白天的特色是声浪爆棚，沸反盈天。观战的支招的排班的嘴都不闲着，抓了好牌的大笑，胡了单张的大叫，被劫了胡的拍桌打櫈天罡地煞地破口大骂。牌风不算考究的如齐石，几把不开胡就可能强行要求换风水，把炕桌按他的意愿转个方向。初时大家还迁就，后来改为有偿提议了。岂料结果更糟，任何人往局里放点钱就可以要求上滚会儿下滚会儿上下滚会儿横滚会儿，掷骰子开门说道太多了，真是乌烟瘴气，烦不胜烦。

夜战则呈现别一番景象。炕桌上对角点起两盏灯，煤油灯玻璃灯罩早不见踪影，只剩下灯油瓶粗灯芯，另一盏干脆是用普通的玻璃瓶自制的。进入第二年户里经费吃紧，照明只能烧从大队部弄来的拖拉机柴油，暗黄色的火苗顶起袅袅乌浊浓烟，熏得众人鼻孔一团焦黑。偶尔听得外屋女生嗔怪而关切的怨声：你们男生将油（不是酱油）也得省点用啊。夜幕下的山村万籁俱寂，惟有集体户西屋炕桌上时不时传出噼里啪啦的洗牌声。一个有代表性的镜头是：这一位身披大衣，那一位腿上盖了条绒毯，第三位棉猴的帽斗都没脱，第四位竟打开一只大头手电筒照亮牌面，言语简到不能再简，嗓音低到不能再低。每隔十分八分钟，能听到一声低沉而稍显兴奋的 "回笼"。

烧柴从不短缺，一铺炕总是热的，就是门窗不严，西面山墙或会结出霜绒。对开的后窗户玻璃已六块缺二。一处用纸箱板封死，左扇中间齐腰高的一个大洞，用一件开了花的破棉袄加半条破麻袋堵着，也权当通气口了。严冬肆虐，大雪封山封路甚至封门，草顶房檐顺缝淌下的水滴在后窗外结成冰凌。集体户与西邻曹宪家之间的过道，是不少人砍柴归来的必经之路，看到集体户北窗台那一大片鼓鼓楞楞的喀斯特岩洞里石笋般的冰凌带有的深浅不同的琥珀色晕，了解内情者不禁莞尔。

注意门窗上有多少囫囵的玻璃。请联系这照片品读上文。

赖有麻将风云保驾护航，集体户度过了完整的第二年， 随着王军、志祥、齐石、汝华、方策等男生的先后离户和有人转走而进入了第二个时期——中期。记忆中，那个载有大多数玩家输赢的往来明细账上，令奇、方策等好手优势显著。当然像令奇那样的绝顶聪明人，玩什么棋牌游戏你都赢不了他。齐石的成绩也该不错，但不如他的牌局理论和即兴评述使人印象深刻。对更多的后起之秀，这场历练为他们在以后几十年的麻将生涯中大显身手做好了准备。我虽甲级队老资格，却一直视玩牌为娱乐休息，不舍得动脑筋，完全是跟着运气走。不过自评牌风上佳，只要输了，立马供销社买烟回来扔牌桌上，故而在账面上光荣地保持零亏欠。往来账不论输赢最后都没有兑现，但这在当时并不曾一丝一毫影响到牌局的严肃性。记账不含糊，人们对牌局的投入也不含糊。赢了就是赢了，哪怕是对着一张兑现不了的账单！既没有伤元气，也没有伤和气，相当于"双赢"了。

2015年夏回屯访游，在长春站集合出发时，听戴鹏作礼语带轻松地提到，他俩昨晚贪点黑，各把千余元的团费搞定了，让我这傻老外吃一惊。集体户的麻将年代，烧锅屯的农民还不会玩这么复杂的游戏。他们耍钱有更简洁的方式。如今全屯人口数量与50年前相仿或略增，单商业性的麻将馆就有三家。问起年纪稍长的赵绪金陈国政平日的营生，回答竟也是搓麻。国人的智商、商商素质提升之快之巨令人感动。

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打麻将也难当高端高雅的名声。以业余角度论，打麻将牌技高也值不得夸耀。但不能不说 一年多的麻将风云，对于这一群个体之间感情的交融，心灵的感应，识见的互补，个性的包容，品味的调适乃至乐趣的投合，具有潜移默化的增益功能，犹如水泥粘合剂般为朋友加兄弟关系提供了根连根筋连筋的亲和力量，最终具有为外人所称道的正面价值。

现在的我对麻将的看法相对负面，但绝对同意：烧锅屯户的往事既为传奇，这一段麻将风云便可称浓墨重彩的一章，也为我们经历的荒唐时代留下声情并茂、极富个性的印记。

我给村里画的毛林像。我走后接上级命令迅速连根拆除了。

举语录本是调侃林副统帅。那时林还在台上，故意模仿他的丑态。照片中我拿语录本的手都是模仿林。他与众不同，是用两根手指而不是三个。

2015年在毛林像遗址拍照纪念。

看看我们这群汉子。

注意图中人物的表情情绪。还是单身的主人公齐石（右2）当场留言：我要把这照片留给我儿子看看，当年他爹就是这个境遇！

这是48年前的事了。我们集体户的几个重大事件掌握在我手里，如除了麻将风云，我还给户里每个男生画了一幅油画肖像，并排贴在土墙上成为一景。再有户里仅有的两轮照片都是我拍的，成为最过硬的资料。我给多数男生拍了单人像，据以画肖像，没有单个的就从集体或其他途径补齐。当年齐石的肖像就是根据这张照片画的。他可称精神领袖，已故。

重返烧锅屯。

郑志宁 2017年8月5日于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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