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就像是错来到人世间的荼蘼花,它的花语叫做“末路之美”,开到荼蘼花事了,充溢淡淡的忧伤,尘烟过,知多少?

黄爱钧

<h3>天天落雨,心情总归有些寂寥。昨夜的电闪雷鸣声里,望着窗外的雨帘,忽然想起前些天看过的一篇美文,字里行间充溢着的淡淡忧伤,是关于南唐后主李煜的。我初中起就十分喜欢李煜的文字,于被逼无奈的事情,李煜没有选择“与其痛苦承受,不如雄起奋斗”,他的选择是逃避,之后是逆来顺受。就像是他少年时在离金陵不远的钟山度过的那段隐居生活一样,逃离宫中的勾心斗角,也不必看父亲郁郁寡欢的脸色,这点相似于昭明太子,每次去位于虞山山麓的读书台喝茶,我都望着那石阶尽处的亭台发呆,是不是大梁太子就是因为在这里读书忘情着了凉,不幸得了风寒而英年早逝,后来才知道他是水溺而亡,如果继承大统,也许大梁断不会中落。</h3> <h3>都说胸怀天下,当一个有为的君主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起初看《明朝那些事》的时候,还有点鄙视这些顽劣皇帝的无所作为,做商人、做木匠的瞎折腾,如今想来都是宿命,谁爱当谁就当去吧!他只愿与暮鼓晨钟、书山墨海为伴,闲时填词作画、练练书法,徜徉于“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的日子里,这样的生活何其逍遥!如同他在《渔父》里写的意境:“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他肯定在想,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泛舟逍遥该有多好,做一个悠然自在的渔翁,没有纷乱的世事,没有沉重的烦恼,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其实以文字意淫的角度,我也这么想,只不过自己明晰“上有老来下有小”的责任,容不得自己放纵不羁。</h3> <h3>那段快乐的风流时光,虽然赶不上魏晋遒劲,他给自己取号“钟山隐者”、“莲峰居士”,他希望一辈子都能住在这里,远离世俗,独自隐居。李煜在诗词书画上的确天赋自来,他擅长行书,以独特的颤笔笔法行文,线条遒劲,好比寒松霜竹,世称“金错刀”;还以卷帛为笔,写非常大的字,人称“撮襟书”。在画作上,他画的竹子,从根到梢都很小很细很瘦硬,被称为“铁钩锁”,他的诗词更是独步天下,也精妙于音律,文化艺术的造诣几近登峰造极。做一个太平盛世的富贵闲人,是多少人的梦想!可惜,李煜没有这样的机会。生于帝王之家,无奈当上国主的李煜,被逼着过起了立志逃避的生活。对于个人而言,遇事持有逃避态度,也许耽误的是自己,还有波及家庭的福祉,如同当下我的某些状态;而对一国之主而言,这种逃避,就是在一步步走向亡国边缘。</h3> <h3>离公元1000年差20来年的某个春天,宋太祖赵匡胤以李煜拒绝来朝为荒唐借口,联合占据半壁江南的吴越国发兵攻打南唐。南唐,这个在李煜的统治下苦苦支撑了十四年的国家,终于走到了国破家亡的最后关头。李煜,也终于从“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当中愕然醒来,决心和这个准备夺走他土地王权的人决一死战。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切都为时已晚,北宋大军建起了中国史上第一座横跨长江的简易大桥“浮桥”,迅速登岸沿长江攻到了金陵,兵临城下且已无险可守,还有什么比梦醒之后却发现无路可逃更悲哀的事情呢?悲催啊!抵抗已经无用,何必连累金陵城中无辜百姓的性命!李煜带领手下四十余名官员“肉坦出降”,被俘至汴京,封为“违命侯”,据说李煜被押送渡江的那天,金陵的天空飘洒着片片晶莹的雪花。</h3> <h3>从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沦为异国阶下之囚,李煜的心中涌出无数苍凉凄惨,他提笔写下了著名的一首词《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从此后,汴梁城的禁院里,李煜的词境界大开,从缠绵悱恻的风花雪月到切入骨髓的凄凉悲壮,眼界亦陡然开阔,生出许多人生感慨,意境越发深远,形成了独特的词格。然而这一切都是以亡国为代价的啊!可叹!生既无欢,死又何惧!然而李煜不想死,他知道他来到这人世间是个错误,可是他仍然眷恋,他眷恋那“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的娥皇,他的初恋、他的妻,他那善歌舞通音律、艳压群芳的大周后。</h3> <h3>他眷恋他们在一起重修失传了两百多年的《霓裳羽衣曲》残谱的每一个日日夜夜,眷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的快乐时光;他眷恋她“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娇憨可爱、万种风情,然而他却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在她重病的时候他还和前来探病的大周后的妹妹偷偷约会:“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这厮竟然姐妹通吃。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他明明是如此的爱着大周后的啊,也许因为妹妹就像是当年的娥皇那样青春明媚?也许他不忍看到妻子病中痛苦的呻吟而又一次选择了逃避?还是,他原本就是个薄情郎,忘却相濡以沫,辜负了夫妻情深。</h3> <h3>然而这浮尘凡世啊,花花世界,偏偏又是如此令人眷恋!那满腔愁思,仿佛飘散的落梅花瓣,拂了一身还满。他眷恋他深深爱着的词,“词”就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可以在每一个春意阑珊的雨夜,不用时时被亡国的痛苦啃噬,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也可以在不敢独自凭栏远望无限江山的时刻,抒发感慨“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然而春已去、国已破,他只是这人世间最不该存在的一个伤心过客。又是一个难眠的漫漫长夜,他的小周后,那个最爱穿“天水碧”罗衫、最爱画“百花妆”、当年和他偷偷约会的娉婷袅娜的女孩儿,即使穿着布衣也难掩她清新脱俗的气质,她又被宋太宗赵光义派人硬生生的给带走了,面对兵丁手中明晃晃的刀枪,寒光一闪,他怕死,他还不想死。</h3> <h3>初秋之夜,只有梧桐叶在风中陪伴他哭泣,这个亡国之君、这个苟延残喘的阶下囚,孤身登上西楼。看着一弯凄冷的如钩弯月,它经历了多少次的盈盈亏亏、又见证了人世间多少次的悲欢离合?“三千里家国”江山被人生生夺去是怎样一种窝心滋味?连最爱的人清白都保护不了是什么苦涩滋味?离愁,是枝叶离开了根的漂泊无依、孤苦伶仃啊!他写下了那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小周后踉跄着回来了,衣冠不整、满脸泪痕。她对着他大哭、大骂,她使劲捶他、咬他,他却一动不动,心如刀割。他恨,他恨赵匡胤兄弟俩,一个亡了他的国,一个辱了他的妻。</h3> <h3>他恨天、恨地,他恨这个世界,他善良,谁也没有招惹,可是为什么偏偏要他来承受这一切家国仇恨!可是他更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窝囊,如果国器还在,怎么会承受如此的屈辱!一朝帝王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怎不叫人扼腕叹息。他又想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也不至于如此凄惨,可是生命没有太多假设,只有曾经,只有悔恨。他曾经拥有过多么美好的回忆啊!可是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那样匆匆、匆匆那年,他还能回到过去吗?不可能了,他看着破碎的春、破碎的心、破碎的梦、破碎的山河,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他写下这首让人心碎的《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生命也将在冥冥中走向终结。</h3> <h3>李煜的生日是中国的“七夕节”,七夕在唐宋是重要节日,尤其是针对乞巧的闺阁女子而言。而他于七月初七自己的生日刚刚填了一首新词,来抒发他的亡国之恨。国家,他在位时只觉得这个词是个负担,而失去时他却又感到了切身之痛。随着《虞美人》的歌声幽怨的飘荡出来,那痛入心扉的悲哀啊,使听者都闻之落泪。不幸的是宋太宗派人暗听的内监也听见了,随即飞报,于是小鸡肚肠的赵光义杀心顿起:李煜你还在想你的国,难道你还想复国不成!! 于是,他派遣人连夜送去一杯毒酒,据说这种叫做“牵机药”的剧毒会令人五脏俱裂、痛不欲生。李煜万般无奈的喝下了这杯毒酒,据说痛苦使他的头和脚蜷缩在一起,成为一张弓的形状,他最后七窍流血,在小周后的怀里痛苦死去,时年四十二岁,而小周后也再无顾忌、再无留恋、再无牵挂,随之悬梁殉情而死。一双苦命鸳鸯,再也不能琴瑟和鸣,而多年以后的北宋“靖康之难”,徽、钦二帝被俘之后,帝后妃嫔亦饱尝百般凌辱,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h3> <h3>传说佛典中记载了天上的一种花,它白色而柔软,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只要看到此花的人,心中的恶念自会去除。可是这种花在人间开的时间很短,而且它是春天悄然开放的最后一种花,它的名字叫做“荼蘼”,而当它努力绽放芬芳的时候,表示春天已经过去了。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它的花语是“末路之美”,听来是如此的悲戚戚。李煜就像是错来到人世间的荼蘼花,他是那样单纯、自然、率真、毫不矫饰,读他的纯美诗词,仿佛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整个的心灵世界一下子捧到了世人的面前,无论对与错,都是那样真诚而坦白,一如洁白绽放的荼蘼。国学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这样评价李煜:“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h3> <h3>也许是有些人就是背负了上天的命运与安排吧,李煜拥有了那样纤尘不染的赤子之心,却遭遇这样刻骨的国仇家恨,他来到这人世间,就是要用他的血、他的泪、他的词直悟人生的苦难无常,所以读他的词并不在于字字珠玑的文字绮丽、抒情委婉,而是具有一种强大无比、感染人心的力量。“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这个自认为来到人世间是个绝对错误的君主,他在词史上做的贡献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知道有多么伟大!他“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在他被俘汴京的那个几年,引得整个汴京的文人都在争先恐后的填词,以至于后人谈宋必及宋词,尤其是我这种醉心于文字的字匠。恐怕连宋太祖赵匡胤也不会想到,他抓来的这个人,会对他所开创的王朝在文学上产生那样深远的影响,被人称为千古“词帝”。</h3> <h3>他的词有一种无声无息的感召力量,我等同他于我喜欢张信哲的歌,淡淡的忧,淡淡的伤,总会在不经意间拨动我们心中的层层涟漪,勾起对境遇的幽幽怨念,甚至是触景喻人的泛泛怨艾。那些凄丽婉转的忧伤,原来早已深埋我们心底。当我们在某一个美丽的夜晚,一遍一遍读着他用血泪写成的文字,总会觉得他似乎从未走远,我也从着他的清怀思绪,一如吴地连绵不绝的秋雨,而那首千古绝唱《虞美人》,也在这空檐滴雨的伴奏下低吟:“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配图用一组美篇模特的粉色窄袖衫襦图片,颇符合宋人服饰窄、瘦、长、奇的审美特征。</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