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伊豆的舞女》

诗砚

日本之行，伊豆本不在计划中。

第一次去日本，因为假期时长有限，在满足了东京的逛吃行程后，余下不多的时间只能选择去周边的一个小镇领略道地的日本民俗。

原本是要去箱根的，"温泉之乡"的美誉太有名，想像着在热汤里泡着，抬头便可见白雪皑皑的富士山，是多么美妙。然而，就在临行前，定居日本的同学突然发来微信说，因为天气的原因，去往箱根的路段可能会被封，同学建议说"你们改道去伊豆吧！"

"伊豆"，这个地名几乎是"跳"进了我的眼睛，是川端康成的伊豆吗？是山口百惠的伊豆吗？去往日本，我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伊豆，看来那些少年时代迷恋过的风花雪月已被揉进了时光，碾成了碎片。还好，文字和电影记录了不朽的经典，出发日本前，我重温《伊豆的舞女》。

小说和电影让许多年前的我知道了"伊豆"这个地方，冬天会下雪，而春天会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朵，一年四季都冒着汩汩的温泉。这样干净而美丽的地方，容易邂逅，容易流连，容易暗生情愫，容易记忆一生。川端在书里写道"初识爱情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在这样如梦似幻的山里，就注定这是一场足以铭记但是却不可能结果的感情"。

高中毕业生川岛第一次独自去伊豆旅行，路遇一队卖艺的歌舞艺人，与年轻清纯的舞女熏子互相吸引，一路上眉来眼去，暗香浮动。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原本是一桩好事，可社会地位的差距却难以逾越，一顶学生帽给川岛带来了路人的尊重，而熏子的舞女装扮虽掩盖不了一个14岁少女的清纯，却带给了她无尽的轻视，这种轻视甚至来自于同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家。最后两人不得不挥手告别，相忘江湖。特别简单的情节，通篇充斥着娓娓的感伤和隐隐的悲痛。没有眼泪，却有着比眼泪更绵长的哀伤；不写离别，却有着比离别更深刻的疼痛。可是，依然美好，美好地像山间的空气，像少女的微笑。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早期的自传体式小说，他本人与书中男主一样，自小失去双亲，少年时又相继失去姐姐和祖父，接二连三的不幸使作家成为孤儿，并一生困顿于令人窒息的忧郁之中，哪怕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盛名之下，依然住着一颗孤独的灵魂，以至于他最后以口含煤气管的方式绝决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位天才作家，一生执念文字而留下无数旷世经典，却没有因为死亡而给世人留下只言片语。距离他自杀的十年前，他公开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作家的生命最终在文字里得到了永恒，死亡是他最终也是最初的归宿，如果，那一刻他是微笑着的。

乘坐新干线，从东京开往伊豆，一路繁华渐褪，城市越来越远，涛声越来越近。窄而干净的乡野道路，两边都是人家居住的低矮房子，透着隐约的灯光。路上行人稀松，偶尔疾驰过一辆两辆的丰田车本田车，果然如同学所说，伊豆是本地人的度假之地，却并非旅游胜地。感谢伊豆，在几乎经历了将近一百年之后，依然留住了"伊豆的舞女"当日的模样。

世界安静下来，身体也安静下来。在伊豆的第一晚，我睡得十分香甜。早上醒来，推开临海的门窗，没有日出，海水和天上的云一般层层叠叠，海浪拍打沙滩，一遍又一遍。赤脚行走于海边，走累了，便去泡汤。走进汤池，才晓得日本人的泡汤果然与国人泡温泉诸多不同。比如，必须脱光了泡，比如毛巾只能置于头顶，不能浸于汤中。

我裹着浴巾，望着汤池里赤条条的女人们，突然想起了电影里熏子的可爱模样，少女在泡汤时，远远地看见心上人，"……她一阵高兴，竟然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地像刷洗过似的，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小说里的这段描写被山口百惠演绎得栩栩如生，那样纯澈的情感，每一个少年都曾经有过吧。什么时候起，面对自己的身体，我们竟然如此羞涩和不自在？想想看，人来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幅模样，只是我们学会了穿衣服，并在衣服这件事情上大费周章，才越来越忘记了本来的面目。

汤池里的日本女人们，面容平静温暖，我暗暗地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头顶着毛巾，赤溜溜地滑入汤池，我蜷缩着把身体浸没在汤中，靠着离泉眼更近的墙角，那里似乎更温暖一些，尽管温度并不低。

汤池面海，落地的全幅玻璃窗把大片的海直接送到了眼前。依旧没有阳光，海水是灰蓝色的，浪潮持续地推上来又退回去，几户带着孩子的人家散落在沙滩上栖息、戏闹，一个孩子在父亲赤裸的上身爬上来滚下去又爬上来，最后，父亲扛起男孩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迎着海浪奔去……我无法把这个男人与东京街头那些大暑天也西装笔挺，永远行色匆匆的人联系起来，但是我依然断定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川端如果有一个这样的童年，日本会不会少了一位文学大家不知道，但也许会多一个快乐的男孩吧，而不至于让忧郁贯穿于作家的一生。如果回到最初，川端会不会让小说里的男女主走到一起，如同电影中的男女主演一样？《伊豆的舞女》是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首度合作的大银幕作品，而在几次合作后，当日红透半边天的山口百惠宣布嫁给三浦友和，并从此息影，一门心思地过起相夫教子的日子。许多影迷包括业内专业人士纷纷为她不值，可聪明如女演员完全不理会外界的评论，坚定地洗尽铅华，退隐江湖。

是啊，她与他的幸福，原本与世界无关。此刻，我能看见沙滩上的人，而他们看不见我，这就是温泉设计的精妙之处。我似乎成了一名"偷窥者"，幸而我看到的画面大体都与幸福有关。我终于渐渐放松，在不知不觉中伸开了身体，"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伊豆的海景终究不如我去过的其它一些真正的海岛之国。然而，这也正是我最热爱她的地方，那么安静，那么安心。川端说"荒废时间，等于荒废生命"，而生命何偿不是一场徒劳，把时间用在看海、泡汤上，和用在马不停蹄地赚钱、计算着花钱这些事情上又有什么区别。之后的两天，我再去泡汤便竟十分自如和旁苦无人了。

在伊豆的热海温泉里，我们都是刚刚来到世间的婴儿，偶尔大哭，多数时间咯咯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