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不定

惜存*

　　清晨醒来，我总是习惯坐在桌前不疾不徐地饮下一杯阴阳参半的白开水，看着窗前迷蒙的景色。又是一年的秋天了，各种叶片散发出秋香，就像白开水这般清淡，在清晨，让嗅觉敏感的人捕捉到了。

母亲从老家来到这个城市照顾我，她有很多时候都在厨房里忙着炊事。母亲来了以后，早餐丰盛起来，品种也增加了。这几日餐桌上都摆放着一盘让我十分中意的食物。白色的瓷盘里躺着几个熟睡的小芋头、两三节铁棍山药、一把水煮花生和两个白胖子鸡蛋。整盘是朴素的复古色，淡淡的，不张扬。金黄的南瓜馒头换成了素净净的白馒头，嚼在嘴里松软适宜，以为是外面买回来的，不曾想到是母亲做馒头的手艺见长了。小的时候母亲就时常说多吃面食长得高，培养了我吃面食的习惯，这使我的大学四年北方生活很受益，很快便适应北方的饮食习惯。拉面、刀削面、手擀面、莜面栲栳老等等加上宁化府的陈醋，那滋味真是一绝，使离开了五年有余的我至今想起还会垂涎。醋的酸味是我极爱的，尤其是宁化府的陈醋，口感十分醇厚，飘散着粮食的香味儿和甜味儿。宁化府的厂址位于一条商业街的东北角，厂房的周围醋香四溢，每当路过那里都会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他们说住在附近的市民都很少感冒，皆因这醋香。因此我总是想要放慢脚步，深深的吸几口，再吸几口才舍离开。

前段时间，朋友从山西给我邮寄了一整箱宁化府的陈醋，收到时我便立即打开闻了又闻。那是一种久违的味道，没有些许改变，一瞬间像是把我牵回了遥远的北方土地。 我认为气味所带来的记忆往往比眼睛所看过的事物留下的记忆更为深刻，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唤醒。有一位朋友对我说，一天她从花鸟市场出来候车的时候，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在毫无感情准备的情况下她竟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她说的那种味道属于哪一人或是过去的哪一段，却产生了感同深受的理解。

我喜欢清淡中夹杂着一点甜的味道。从前不喜欢使用香水，印象中路上留香的行人都太过浓烈、浓艳，因此远离而不沾染。后来我发现之前的不喜欢只是没有遇到与自己契合的味道罢了。无论是香水还是香囊，它也是在寻找与之匹配的主人，不匹配的人与气味显得格格不入，而适宜的香味可以更好的表达一个人。我更倾向于只使用同一种气味的香水或香囊，这般一来可以使他人通过气味记住你、找到你。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就有一种香气，那是冷香丸赋予她的独特味道。给喜欢的人送一瓶香水也极好的，是你去寻找并赠予他一种你认为与他合宜的味道。一次和我的老师闲聊，他说多年以前曾有人送给他一瓶香水，他放在柜子上却没有使用。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瓶子里的水分渐渐消散，数年过后留下了一个空瓶子的怀想。在我看来这是时间与香分子慢慢融汇的浪漫，熬出了岁月的醇香。

果香比起花香显得更甜，而花香则更为使人振奋一些。以前的王孙贵族他们会在厅堂、卧室或者书房供放一些时令水果，为的就是闻香。沈复在《浮生六记》里面说，醉酒的人是不能去闻佛手，因为佛手是非常清香的一个果子，如果是醉酒的人去闻了，第二天那个佛手就黑了。这个故事十分有意思。今年夏天，正值玉兰盛季之时，有位朋友给我送来了满满一大信封刚刚采摘下来的玉兰花和一套《苏州艺术通史》。玉兰的清香是我极为喜爱的味道，当信封拆开之时花香很快就在书房里各个角落里弥漫开来，使我想起了那个在西子湖畔采下桃花寄给徐志摩的储安平。在花香中打开《苏州艺术通史》，脑子里浮现出袁宏道《天池》中描绘的苏州山郊春景："时方春仲，晚梅未尽谢，花片沾衣，香雾霏霏，弥漫十余里，一望皓白，若残雪在枝。奇石艳卉，间一点缀，青簧翠柏，参差而出。"我想这样的仲春之景，还是一个人走进会更合适。轻声漫步走一截，然后坐在石上，闭目敛眉，听梅花落下和残雪化开的声响，就不枉来苏州一回。

焚香是一种极为舒适的方式，袅袅升起的轻烟可以驱赶空气中不适宜的味道和紧张感，空间内发散着植物特有的亲切感。人们将各种植物制作成香，有檀香、沉香、柏香、艾香等等，不同的香还有着不同的功效，有的使人镇定安神、有的使人愉悦。香在所有的古老文化里面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他们比我们想象里对香气的依恋大太多了。明代周嘉胄在《香乘》自序中说："余好睡嗜香，性习成癖，有生之乐在兹，遁世之情弥笃，每谓霜里佩黄金者不贵于枕上黑甜，马首拥红尘者不乐于炉中碧篆。香之为用大矣哉！"古人认为香可以通天集灵等极为广大的作用，《石林燕语》中甚至还说到焚香能帮助神仙飞升。其实，一个人在世上是没有那么多繁忙的，只是习惯以繁忙来言说生的意义。有一日如能安然恬淡地让袅袅香雾裹着，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恍恍惚惚，觉得浮生之快意，也就很有一点神仙的气味了。

平日里读书或写字，我也会点上一支线香，并习惯地在小香插底下垫上一张洁净柔软的仿古纸，承接线香燃过留下的香灰。这一把线香散发的味道都是一样，柔和、温馨，使人想起故人、旧事，但是没有一支线香落下来的痕迹是相同的。它们在同样袅袅而起的过程里，最终以灰烬的差异展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