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了这双眼睛，也就读懂了伟大的艺术

毛歌

面对梵高，我一直有一种不可逃离的紧张。很多时候，我根本不去看他的画，不去目睹他关于生活的理解，或者我甚至惧怕他带着我走进那些现实得一塌糊涂的人生。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太多的艺术家不愿意了解这样的现实，不愿意触及这样的现实。面对现实，需要真诚，需要勇敢，需要自由的意志力，尤其是需要你独特的批判精神。这样的批判意识，和你的全部人生有关系，更和你关于未来的预设有关系。美或者艺术精神，最令人震撼的地方，就在于艺术家独立的品质，他的独创性，甚至深邃的孤独感，——很多时候，我把这样的孤独感，理解为“深邃的时间”（deep time）,很像一口老井，附近所有的灵魂都依赖于这样甘冽的清泉来滋养。

能够从梵高的作品本身，抽身而回的动力，是梵高的一双眼睛。这是人类艺术历史上最令人焦虑的眼睛，那么凌厉，那么深刻，那么尖锐，那么富于层次。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面对他的瞳孔，竟然无比恐惧，紧张，甚至想退缩。这双眼睛一直逼视着它所面对的一切，他要看见的是生活的真相以及那些我们深陷于现实里无法回避的矛盾，艰难得几乎无法触及的希望，琐碎里暴露出来的生命光芒，尤其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永恒的悲壮。

这样的悲壮，才让我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眼睛如果真的是心灵的窗户，那么，梵高的这一双眼睛至今都令人震撼。我以为一个学艺术的学生，应该在梵高的眼睛前每天至少花两个小时，直视，面对面，冥想，或者你所有的感觉都可以调动起来。我以为一个要去欣赏梵高的观众，也应该关注这双眼睛，你看懂了这双眼睛，才有资格看懂他的画。

我们常常绕过自然去看人，常常绕过人去看他的作品。结果是什么？就像一个村子，你要进入前，就得走些山路，要看见那些起伏的褐色的山峦，要目睹炊烟缠绕的丛林，或者，你得在布满牛蹄的岸边，看那些河流里安静的鱼。如果失去了这些，村子摆在你的面前，你会失望。

沈从文的凤凰古城，我一直到今天都在怀疑，除开沈从文，就再也没有人读懂过。沈从文在翠翠那个美好的女孩子的生命里，放进去的是活的灵魂，活的瞳仁。

而深邃的悲壮里面，依然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悲悯。只有和现实在一起，你才有资格谈及悲悯。悲悯不在远处，悲悯只在此刻，在你一双眼睛所注视的地方。我们太多时候所谈论的悲悯带着一种理想的色彩。理想具有炫耀性质，而现实从来不需要炫耀。梵高赋予任何一个生命的启发在于，他一直深陷于现实本身，正是生活本质的透彻理解，才让他在自画像里表达了一种属于象征主义的要素，他在1888年左右不断地描绘这一双眼睛，我以为，他应该是为全部艺术历史树立一个巨大的暗喻：只有深邃凌厉的瞳孔，才足以创造伟大的艺术作品。

所以，到了后来，我面对他的眼睛的时候，竟至于看见了柔和，温暖，一种无力感。梵高的批判精神常常表现于无力感，他试图解放自己，又以为必须先解放生活。现实如果不是自由的，他的内心就会焦灼。所以，当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不参考任何理论，不借助任何专家的评论。我要认真的和你一起面对他的眼睛。我花了几年时间才有这样的勇气，你估计会害怕，一样地需要走过我所走过的道路。

是的，正是一双眼睛，构成了我们彼此之间最微妙的关系。我们已经不习惯关注瞳孔，不习惯面对对方的眼睛，那会令我们不自然。现实不是自然的吗？为什么我们会不自然？

梵高的一双眼睛，你不可以拿睿智来说明。我们太多聪明的画家，太多嘴巴会说话的艺术家，而越来越罕见的可以遇见这样的一双眼睛。我曾经和艺术家一起吃饭，他们谈论女人的时候，眼睛泛着绚丽的光芒，他们谈论酒的时候，瞳孔放大，他们谈论金钱的时候，眼睛游移不定。所以，当我站在他们的作品面前的时候，我看不见深邃的灵魂。而他们会站在外面的阳台上，抽烟，样子像极了一个成熟到极致的痞子。你叫我相信这些是了不起的艺术作品吗？我做不到。

再也找不到这样的眼睛了，这样自己给自己画出来的眼睛。失去了这样凌厉和温暖的瞳孔，世界就都是黑暗的。失去了这样愿意拿生命和现实链接的瞳孔，历史会从此犹豫不决。

于是，梵高，拼着命表达生命，表达色彩，表达那些让我们坐立不安的的生命要素与艺术精神。

（文字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 未经作者本人许可，不得刊用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