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陵:看辽西皮影

五哥放羊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i> 看 辽 西 皮 影</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 文/ 刘嘉陵</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凌源是辽西中的辽西,与河北、内蒙古搭界,历史上曾属热河管辖。1956年热河省取消,凌源便归了辽宁。从地貌上看,它恰好在燕山余脉与辽西丘陵地带的交汇处,而民宅、民风及民间说唱艺术则更接近河北一派。你若问村落里的农人,爱听什么戏,他们会告诉你,当然是皮影戏,评剧也中。至于说二人转嘛,好多人都摇起了头。你仅只看过凌源人起脊的黑瓦房、在阔大如集市的小吃棚里喝过他们的羊汤、嚼过他们的烧饼还不行,你还须看一看听一听他们的皮影戏,才会真正品出这里不同于辽宁其他乡村的独特风韵。</p><p class="ql-block"> 1997年国庆前夕,我和辽宁电视台的几个朋友大老远跑到凌源县小城子乡一个叫大房子的小村,采访一个皮影戏班子的演出活动。影戏棚子设在两排住房中间的通道上,正对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日子过得十分红火,便请来影戏班子为乡里乡亲们“唱影儿”,每夜的戏都不重复,我们到的那天,戏班子已演了整整十天。那影戏棚子搭得很高,底座距地面一米多,大约有六七平方米的空间,外面全用白市布封闭了,狭长的影幕则是由白的确良布制成。戏班子在凌源地界是数得着的,不算掌班仅六个人,中有两名女子,唱戏弄影,吹打弹拉,全是这六个人的活儿。影匠们个个多才多艺,扔下的筢子捡起扫帚,连续演上五六个钟头是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 夜色渐浓,影幕亮起来,男女老少溜溜达达说着笑着赶来,眸子齐齐对准奇幻的影棚。7点多一点,锣鼓家什儿仓才来才、仓才来才击响,流传数百年的传统皮影戏开场了,上演的是全本的《狄青征西》。早年间将影人儿熏得乌黑的油灯换上了锃明瓦亮的碘钨灯,影匠们也如虎添翼地使上了麦克风。影幕上一对小小城楼各置两边,城楼之间摆好了升帐用的门脸儿、大宋天子的座椅。却见大宋天子翘起二郎腿一屁股坐下,他身后是两个太监,他对面则是文武众官。在明亮的碘钨灯光里,透过雪白精薄的影幕,那人儿,那景儿,那蟒袍,那头盔,那黑胡须,那黄胡须,那眉、眼、鼻、唇和微抬的宽袖,尽皆一清二楚,美艳而古拙。</p><p class="ql-block"> 北宋名将狄青本来忠心耿耿,战功赫赫,还总惦记着万岁爷。一次征战归来,他将一匹从西凉弄来的宝马献给了皇上。不幸忠臣必有奸臣陷害,大臣庞籍(艺人们的影卷上写作“国丈庞吉”)屡进谗言,说狄青进献的根本不是神驹,实在只是一匹普通的畜牲。一口一个“朕”的万岁爷半信半疑,又唤来负责牲畜饲养的官员询问,那小官吏是看庞籍眼色行事的家伙,他也说那并非西凉之宝,因为它身高不满八尺,身长也不足一丈,头上既无角,肚下也无鳞,更不能起亮生光……万岁爷便信了庞籍之言,传令将狄青押至午门外斩首。紧要关头,包拯和一位王丞相出头为狄青辩解,还搬来皇娘做后盾。对狄将军杀还是留的问题,群臣在圣殿之上展开了激烈而漫长的大讨论。包公和王大人这两位说情者一刚一柔,一方一圆。包龙图粗声大气,王大人则很讲究个方法,他说我要是说狄青该杀,皇娘老太该不依了,可我要是说狄青该赦,那万岁爷也不高兴啊。最后这位王大人耍了个心眼,请圣上下旨将狄青发配到边地,如此一来,既保了狄青一命,又保了皇上的面子。文武众官便都称主意不错,两全其美。万岁爷只得点了头,狄青慌忙谢主隆恩,不过这位忠心不贰的献宝者却做不得大官,也呆不得京城了,长途跋涉到什么“广南府”去受罪。那满肚子委屈的发配路上,狄将军也一直不得消停,不是庞籍买通杀手加害于他,便是众多结拜兄弟大喊大叫地要为他举事。</p><p class="ql-block"> 《宋史》中倒是有狄青和庞籍的传略,但狄青一直深得宋仁宗信赖,因为他智勇双全,通晓秦、汉以来的将帅兵法,沙场上身先士卒,所向披靡,而一有战功便推给部下,平素为人缜密,深沉寡言,成了功臣后,“面涅(兵士脸上刺的符号)犹存”,仁宗恩准他涂药除字,他却请求继续保留着,说正是由于陛下以功擢臣,不问贵贱,他才有了今天,他所有的进步全是被这“面涅”激励出来的,日后他还想用这个感召部下呢。《列传》中并不见狄青因献宝被谪广南的记载,虽也有庞籍的记载,但总的说来,庞是个有小过失的称职官员,他甚至保举并任用过狄青,也不是什么“国丈”。至于那位王大人(影戏中称之为“王文光”),则名不见经传。我问了几位上年纪的老乡,他到底是何许人也,他们都笑着摇头。我猜他们心里一定嫌我多事,古往今来的“王大人”多了去了,好的坏的凶的懦的贪的廉的胖的瘦的,反正都是匆匆过客,人做完了再做鬼,谁能说得清楚啊?你这戴眼镜的大个子城里人直问个啥?老实看你的戏不中么?</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距辽、冀、蒙交界处很近的小村里,皮影戏那憨态可掬的剪纸似的影人儿,还有那韵味深长的唱腔本身即是一切,到底多大程度地符合史书的记载,也真的没必要深究。中国许许多多戏曲,演的无非都是些前尘旧事,英雄末路、儿女情长、小人作梗、好事多磨、生离死别、善恶相报……故事发生了千百年,通过戏文也口耳相传了千百年,那些是非善恶早被祖先们掂量过无数遍了,农人们只管静下心看那影儿,听那唱,消遣休息,谁还会再去论那真伪?但大房子村的乡亲们也过于沉静了,全无京剧、评剧、二人转演出时击掌喝彩的热闹场面。也许演出规模较小(因而受众不宜过多)的皮影戏必须心平气和地静观?也许这只是辽西一带并不具有普遍意义的特例?</p><p class="ql-block"> 《狄青征西》演出期间,我数次钻入影棚,在长方形的封闭空间里细观民间艺术家们的表演。他们本是拉家带口的庄户人,手掌粗大,面色黑红,农忙时在家里拾掇庄稼,农闲时才搭个班子在辽西一带“唱影儿”。他们盘腿坐在炕头时一派农家气象,一位旦角兼唱小生的女艺人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一面奶孩子一面问一位黑瘦的唱“大”(大花脸的简称吧?)的中年汉子:“忙秋回来啦大哥?嫂子挺好呗?庄稼还中啊?……”满口的辽西乡音。那位腼腆的大哥嗯嗯啊啊笑着应着,一面坐在炕沿捧起了饭碗,腰身缩得规规矩矩。可一旦进了影棚,锣鼓弦索喧闹起来,面对着一大本摊开的手抄影卷(脚本),几位庄户人即刻像换了人一样,个个神清气爽,身手不凡。那女艺人一会儿是小生,唱大宋天子,一会儿是旦角,唱皇娘或狄夫人,一会儿却又摇身一变,成了小生狄青。有一大段狄青的唱腔,令这个红头胀脸的农家女在我们眼里光彩照人,台下的嘈杂声渐渐地哑了,一片静寂。她唱的到底是些啥,谁也不甚了然,但我们就是想擦眼睛,擤鼻子,再使足劲连叫几声“好!”把天吼破。女艺人嘴上一唱三叹,手上也不闲着,同时操纵着所去角色的影人儿。那手法着实了得,弄得一个个人物文场则或坐或跪,武场则腾挪跳跃。武戏时狄将军踏着锣鼓点,走起了台步,时而驻足亮相,时而将右腿绷起翘起,与上身并拢,手里还比比划划,活像京剧舞台上扮演打虎武松的盖叫天。后半场两个武夫横枪跃马杀成一团时,她与那唱“大”的汉子在影戏棚内全身舞动,你进我退,顿足叱咤,风驰电掣,惹得一个个脑袋不时钻进影棚,张大嘴巴,望着影人儿与艺人真假共舞。这样的瞧了前面瞧后面的情形只有皮影戏演出时才会出现,观众缕缕行行前后穿梭的样子煞是有趣。但不仅仅是我们少见多怪,几千年前的汉武帝就这样好奇过,几千年后的捷克记者基希也同样如此,他采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秘密的中国》中即有这样的记载:“像从前的汉武帝一样,我们从座位上跳起,跑到台后,我们想知道是由什么样的一种巧妙的机械操纵这一切的。”(《影子戏》)面对这一人间奇境,古今中外的人都成了打鼓上墙头的好事的童子。</p><p class="ql-block"> 女艺人没戏的时候,从别人怀里抱过孩子,坐在影棚后面的长椅上又喂起了奶。那女婴已睡过不知多少觉,这会儿醒来睡眼惺忪,吃着吃着,弃了奶头东张西望,蓦地冲两位正在伴奏的乐手笑起来,头发毛茸茸的,穿着小红袄。乐手一个是四十几岁的庄稼汉,穿着挎篮背心,拉四胡,按弦的四指套着铁箍,始终挺着腰板不肯落座,左腿高翘在椅子上全力拉琴,神情同剧情一道时喜时悲。另一个乐手是六十来岁的胖老头,一头皮银亮的短发,坐在椅子上晃头鼓腮吹笙。他是凌源县文化馆馆长,皮影戏专家,名叫韩琢,自幼嗜皮影,影戏制作及演出的各个环节无所不通,能编(编剧,设计唱腔),能演,能刻影人儿,还能操起三弦、四胡、笙或锣鼓家什儿伴奏。他藏有许多张影人儿和影戏道具,其中有几张被油灯熏黑但刻工精美的清代影具。最奇的是,他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从民间搜集来几百种破破烂烂、错别字连篇的手抄影卷,请了十几位老人在他自制的线装书上,按规范格式用毛笔一字一句重新誊清,之后用他买来的蓝布和要来的纸板自制成线装书的封套,将新影卷一函函套好,整齐摆放在四架大书柜里(撒上卫生球),就像从古籍书店买来的一样气派。老韩是特意陪我们到大房子村看皮影的,这会儿也不肯闲着,吹笙助阵。音乐难得有停歇的时候,老韩和拉四胡的汉子就在影棚里不时晃着头。</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位浓眉大眼的中年影匠,本来已是个满不错的鼓佬儿,还兼顾着敲击吊在半空的大锣,可是戏演下去人们才发觉,他原来又是个“髯”(老生),唱念皆声气火爆,有腔有韵。他的脖颈上有拇指大的一块疤痕,那是皮影戏男艺人必有的职业印记。所有男艺人的唱腔都须捏着颈部炸着嗓子吼唱,于是形成了辽西皮影戏男腔高亢热辣的演唱风格。乍一听呛得人头皮发麻,七窍生烟,可一旦细听上几个时辰,便让人渐渐上瘾难舍难忘了,好似喝烈性酒,吃重庆桥头火锅,既麻又辣,痛快淋漓。我不清楚八百里秦川上吼秦腔的陕西人捏不捏颈子,但两者吼唱时的气势实在难分伯仲。</p><p class="ql-block"> 影戏除了中国以外,印度和许多阿拉伯国家都有,土耳其式的影戏就总在伊斯兰教的“斋月”期间上演。而中国的影戏早在几千年前的西汉就有了,《前汉书》中记载,汉武帝刘彻的宠妃李氏死后,天子终日寡欢,满朝文武都急坏了。一个名叫少翁的方士开始为天子排忧解难,入夜后设下帐帷,点亮灯烛,请天子在一段距离外吃着喝着,等候昔日情人复活。天子昼思夜想的情境果真出现了,但他始终可望不可及。连演了几夜后,他一冲动,就蹿到影幕后面,发现一切都是虚空的幻术后大怒,将影人儿撕成碎片,又命刀斧手将那方士斩了。(《李夫人传》)</p><p class="ql-block"> 国外和几千年前的中国影戏我们所知不多,但我们知道眼前由辽西庄稼人演出的影戏大约只有三四百年历史,很可能是专家们常说的“滦州影戏”的发展。千百年前,是什么人动起这样的念头,开始了在影幕后面操纵影人儿的游戏?某位祖先一定在暗夜里偶然一瞥窗纸内的烛光和忙于女红的妻女的影像,才受的启发吧?然而,又是哪位祖先苦于纸制影人儿的脆弱,改用羊皮、驴皮代替并涂上颜料、抹上桐油的呢?那些颤动的雉尾、下垂的衣袖和灵活多动的四肢又是什么人反复摸索,才逐渐演变成今天这般传神?在电视和动画片高度发达的今天,它何以仍未退出历史舞台?而如果麦克风再早普及一些年,影匠们还会把颈子捏出伤疤吗?</p><p class="ql-block"> 11点多了,按旧时的说法,已是子夜时分,半夜三更了。大姑娘小媳妇青壮后生们都不见了,只剩下老人们,披着棉衣,抄着手,继续稳坐在影幕前用砖头垫起的一条条木板上,脸上刻满了华夏历史。偶尔可见几个孩童睡死在祖父或父亲怀中,再热闹的好戏也横竖不醒。几小时前他们还为看影戏吵闹不休呢,现在早梦游到乌有之乡了。</p><p class="ql-block"> 寒气袭人,露水开始蓄积,脚下已有些微潮意。我把夹克衫的扣子系好,关闭了微型录音机,向黑沉沉的辽西田野踱去。那时辰星斗满天,银河璀璨,草木的香气扑鼻而来,丰收的庄稼堆积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小村灯火渐稀,被铁链拴住的看家狗们也不再暴跳狂吠了,不知都静默在哪些角落。</p><p class="ql-block"> 回首望一望那白亮亮的影棚,又与近观时不一样。眼见得小人小马影影绰绰,耳听得锣鼓弦索若在天外,一时间真不知身居何处。少年鲁迅和鲁镇童子们撑船回望社戏舞台时,也一定是这般玄妙的景致,“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阁……”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原载于 《作家》2000年第8期)</span></p>